冬至前后,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宫中贵人们也不爱动弹,只在猫冬。不过也有例外的日子,譬如这一日早晨,天刚亮时,有经验的就能看出这会是个好天气了阳光明媚,也没有刺骨寒风,怕是不活动,也能出去晒晒太阳。
金华殿里,因着主位娘娘韩充容最喜户外活动,这种日子自是不能放过的。所以用过早膳,韩春娘就计划着要去后苑蹴鞠了。这不只是为了她的喜好,也是想着能在后苑偶遇官家。
大燕的皇宫较之前朝算是小的了,空地也不多,若说哪里能蹴鞠、骑马、打捶丸,也就是后苑那边了。
郭敞也是个喜欢户外活动的,蹴鞠、马球这类游戏都很擅长,若不是这样,韩春娘也投不了他的好了这样的好天气,韩春娘就赌他也可能要去活动活动,而要活动的开,也只能去后苑了。
为了到时候偶遇官家时更好看,韩春娘叫宫女精心梳了个朝天髻,这样飒爽又娇媚。脸上妆也细细地画了,冬天就是这一点好,就算是运动也一般不会大汗淋漓,把妆也给弄花。还有衣服,穿的是一领窄袖缺胯圆领袍,腰上束着围腹和玉带,红靴绿罗裤,正是此时女子参与体育活动时最流行的妆扮。
韩春娘对着镜子,再三确定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不妥,这才又在头上加了一支花翠簪子其实她已经满头都是珠翠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此时男女参加体育活动,男子幞头簪花,女子戴珠翠几乎是定例了。
珠翠满头,越华丽越好,仿佛要和身上的男装对着来一样。
再者,到时候踢球或者打球到一半,珠翠落地,不知被谁拾了去,说起来也是一种风流。
“如此便罢了,走吧。”韩春娘兴致勃勃地往后苑而去,她身边跟随的宫女有穿裙的,也有着袍的,行动飒爽,都和韩春娘有些气质相似。这样一队人呼啦啦往后苑去,倒是很引得一些人看。
这时后苑没什么人,只有平日就在这里守着的内侍和洒扫杂役。虽然是晴好的日子,但到底是冬日呢,大家不愿意出来活动也正常。
韩春娘也不介意这些,只将缺胯圆领袍的下摆撩起,塞进围腹中,便于活动。然后就拿了一个侍女递过来的缝了彩色丝带的六叶桃砌作球,又点了两个侍女,三个人便做起了三人角踢。
此时蹴鞠是最流行的体育游戏,从市井到贵族都有的是拥趸。在这个过程中,蹴鞠踢的球也发展的很快,早就不是古时候的藤球了,而是有内胆的气毬球里面是猪牛膀胱充气做的内胆,外面则是数片皮革缝成的圆球,这些皮革内缝,不露线角,和后世的足球已经很像了。
这样的气毬又被称之为砌作球,正是说明了外球皮革砌缝的特征。
砌作球用的皮革形状没有一定之规,因此便生出了种种讲究,譬如五角形的,就会被叫做五角砌作球。而流行的花样已经很多了,譬如梨花虎掌侧金钱六如意等,韩充容用的
六叶桃也是其中之一。
此时韩充容和两个侍女一起踢,当然做不了比赛,这种踢法只能是踢花样,专门有个名字白打。
韩充容最擅长的也是白打,所以此时一踢开了,各种花样,如斜插花大过桥巧膝蹬下珠帘凤衔珠,一时都使了出来。随着气毬上红丝带上下翻飞,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活泼
踢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后才去一旁的亭子里休息,喝些热茶、吃些点心。
韩春娘正思索着些什么时,有个宫女忙忙地过来报信“娘娘娘娘官家来了”
听得这话,韩春娘都不等后面说的,赶忙又拿了球,叫了宫女来和她asquo白打arsquo。那报信的宫女也跟着,好歹把话说完娘娘官家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一个女子,远远瞧着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子。”
听得这话,韩春娘的眉毛就拧了起来,原本轻巧就能接住的无难度球,也一下没接住,球从她身边飞了过去。
但她很快又调整了过来,等侍女将球抱回来,重新踢了起来,她又游刃有余了。还问道“官家是只带着一个女子么”
“是的,娘娘瞧着官家穿着,倒似乎是要打捶丸的。”那宫女说道。
虽然都是体育活动,但打捶丸和蹴鞠、马球这些,穿的衣服还是有些不同。捶丸很像现代的高尔夫,相对来说运动量没那么大,动作也不大,在此时也是士大夫的儒雅运动。也因此,衣服不必那么爽利,相较而言和日常普通的便服倒更像了。
等郭敞到了后苑,韩春娘就确定他确实是来打捶丸的,不仅仅是他那一身白绢中单衣、鸦青色交领半袖褙子、素罗勒帛,加上头上的黑色软脚幞头、脚上蹬的平头罗鞋,都是再典型不过的捶丸装扮。还因为她看到了后面跟着的宫人,有人就抱着全套的捶丸球棒。
那还是挺显眼的。
捶丸和高尔夫的相似性显然也体现在了球棒上,捶丸所用的球棒就和高尔夫球杆一样,是有种种名目和讲究的。喜爱这项运动的人,往往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
这些球棒十根,各种都有,这被称之为全副;球棒八根,则叫做中副;少于八根的,则一概被叫做小副了。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真正叫韩春娘目光一凝的是郭敞带在身边的人。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娘子,看到她时,韩春娘下意识道“那是谁想是从未见过的,是官家新封的贵人,还是哪个穿霞帔的”
大家面面相觑不说话,她们都是韩春娘的侍女,跟着韩春娘行动的时候居多。便是有自己出门跑腿办差的时候,要在偌大宫廷偶遇一个生人,那几率也太低了。
“娘娘,奴婢倒认得那人。”一个在众侍女中不起眼的忽然开口说道,见大家都看过来,也只是继续道“那位是宋国夫人她原来往咱们金华殿给红霞帔顾氏送东西,曾说要求见娘娘,不过这事儿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
原来她就是宋国夫人高氏韩春娘怔了怔,然后又道却是没想到了,原来顾氏说的话竟是十成十的真话。我还当她心里不服气,计较着小孩子时的事,想借我的手除掉那高氏,因此说到那高氏时总有些夸大其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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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也是巧了,虽然韩春娘也动过念头要见素娥,素娥在那次送东西的事件中更是差点儿只能投靠她。之前两人也算是互相知道对方了,因为顾月里嫦娥的缘故,可说是神交已久,但到如今才实际见了第一回。
自从素娥封了宋国夫人,韩春娘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毕竟,就算不说她日常伴驾,单是侍寝,彤史上也一笔一划记着呢虽则说,她如今正新鲜,侍寝次数多一些也不出格。但也不是哪个新人都能这样的,能这样的新人,不出意外最后都是要成后宫牌面上的人物的
之前韩春娘只冷眼瞧着素娥起高楼,心里也不是没后悔过当初没信顾月里嫦娥的话,不过倒也没有悔的肠子都青了的地步。江山代有人才出,就算没有高素娥,也会有个李素娥、赵素娥只要官家有心,出头的桩子是打不完的。
然而现在见了素娥真人,倒真有些悔的肠子都青了。
素娥确实长得美,即使韩春娘此前已经毫不怀疑她是美人了顾月里嫦娥那样说,总归是有本而来。而官家一眼看中,也很能说明了问题。
可真正见到素娥,韩春娘才知,她不仅仅是美真要说美的话,这宫里的美人可太多了似如今最受宠的曹婉仪,那真是飞燕再生、杨妃转世,一笑而倾国倾城也不在话下。至于其他美人,也是春花秋月,各有擅场。
高素娥在美貌之下,还有一种韩春娘看来从未见过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看她。
让人不由自主看过去,可比什么美貌、才情都管用就韩春娘的经验来说,只要看的多了,没什么特殊原因的话,总会喜欢这个人。
韩春娘心思流转间,郭敞和素娥已经到了,她表面十分平常地向郭敞行礼,然后很自然地就看向了素娥“官家,这位妹妹是”
素娥向韩春娘行了一礼“见过充容娘娘。”
“她你没见过,是朕新封的宋国夫人高氏。”郭敞笑笑,看向素娥“你认得春娘”
素娥摇摇头又点点头“臣妾听过充容娘娘的名号,却没有见过人。不过方才听着宫人议论再者,宫中都知道充容娘娘气毬踢的好,再没有别人能比得上的。方才见着,便知道这是充容娘娘了。”
郭敞又忍不住笑了“所以你该向春娘学才对,忒不爱出门活动了。整日价闷在保和殿后那小楼里,好好的人也要闷坏了。”
素娥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郭敞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呢她虽然有些宅,但也没到大门不出一门不迈的地步。之所以如今这样,还是不想出门惹麻烦,只想在站稳脚跟前低调行事。
而且她也是锻炼的,毕竟她很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么
。只不过多的是运动不出门也可以做,比如她最近几乎天天踢毽子,是越踢越好了。就像蹴鞠出花样一样,她踢毽子也能出花样。
韩春娘见郭敞眼睛里全是一片温和笑意,在和高素娥说话的时候就没消失过,愣了一下,然后表情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她想了想,就侧着头就看向素娥说道“妹妹不爱出门活动么唉似妹妹这样的,咱们宫里是多数。因着这个,我平日总邀不到人作伴。便是踢个气毬,也只能叫这些侍女一起作个白打。”
“我倒是晓得,你们身子骨弱,出门活动就觉得辛苦。只是越是这样,身子骨只会更弱。要我来说,官家你不如将妹妹交与我照管,我带着她经常出门。这样我多个玩伴,妹妹也能强身健体瞧着实在是太纤弱了。”
素娥并不觉得自己纤弱,她的身体健康程度大概碾压这个宫廷里所有人,这可是这辈子得到的恩赐。不过看起来确实比较有欺骗性她的身材按照上辈子的标准,就是苗条,不过以此时的情况,算是有些偏瘦了。
不过考虑到她才十六岁,如果不想青春期肥胖,以后都难得减下来,保持这种体态也好。
素娥没有直接回韩春娘的话,韩春娘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好的,完全是热心肠的姐姐样。但素娥听过她的事,据传她总是通过这种方式指点一些她想打压的人而且这也不需要她做恶形恶状,毕竟练体育么,疲于奔命,甚至受些伤,本来就是正常的。
她表现的热心,当事人就连和别人诉苦,又或者向郭敞告状都很难。
毕竟韩充容不过是热心帮助姐妹们锻炼身体而已,至于你因此整日疲惫、皮肤晒伤、浑身疼痛,甚至受伤,只能说明你锻炼太少,又或者她缺乏教人的经验,并且太急于求成了。
虽说这种做法不算什么强有力的手段,当事人找借口推脱掉,也就没事了。但恶心人是恶心人的,而且真的有不明就里的人,完全不知道韩充容的不怀好意,被耍着玩儿好久。
最严重的一次,韩充容带着一个才人打马球,人家堕下马来。虽然没踩踏上,但却被拖行了一段,伤了脸面因着这么严重的事只有那一次,其他时候最多也就是崴了脚这种程度,所以也不好说是韩充容故意设计的,最后也就当做是意外,不了了之了。
素娥不知道韩春娘有没有耍过特别恶劣的手段,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宫廷里,不知道也就算了,已知的风险没道理不避开。
“你倒是一贯热心,这都是你要带着的第几个了只是当初那些,一个都没坚持下来吧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精力充沛的。”郭敞打趣了一句,然后又看了看素娥,道“素娥也就算了,朕怕你把她吓走了,日后更不肯出门活动。”
“慢慢来罢,先教她打打捶丸也就是了。”
郭敞两三个月前承诺素娥带她打捶丸的,这时才实现承诺。这期间素娥没有提醒他一句,因为她知道性格强势、身居高位的人大多不喜欢
别人做这种提醒他们或许会有一种你在催他、管他的感觉,这甚至会让他们觉得受到冒犯。
若他们是真的忘记了这件事,你提起,说不得他们就要恼羞成怒。而若是他们没忘记这件事,你提起,则是另一种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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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郭敞提过打捶丸这件事后,两三个月没动静,素娥就当他是忘记了。天子日理万机,忘掉对一个小妃妾随口许下的话不奇怪。再不然,他记得这件事,只是不当回事,当初也不是真心的,如今冷处理,当无事发生也可以理解。
却没想到,今天忽然来寻她,就说要带她打捶丸。还叫她急急忙忙换了便于行动的衣服素娥带着之前准备好的一套八根的中副球棒,还引得郭敞观摩了一番,要看她的球棒品质好不好。
素娥当然准备好了球棒,就像之前复原返魂梅香、学琵琶一样,郭敞说的话她都百分百重视的。即使她不确定郭敞还记不记得也一样她做好自己的事最多就是浪费一番功夫,可要是郭敞关注到了,这一番功夫就能有不小的回报呢
不出所料的,郭敞见素娥准备了球棒,而自己却是过了这么久才想起这件事,表情是高兴中又带着些惭愧根据素娥的经验,郭敞总会想办法弥补她的。或者赏赐些东西,或者多教她几次捶丸,而不是一次玩过就算了。
当下对韩充容说的话,似乎也是这种情绪的延续。他甚至脱口而出“这不必春娘你来,朕自教素娥捶丸素娥一贯是个聪明学生,手把手教她学东西,也是一种趣味,朕不能叫你抢了去。”
似乎是太过意外郭敞有这样的回答,韩春娘险些没维持住脸上的一片可亲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讪讪地道“妹妹真有福气,竟是官家亲自教她不过这也不怪,臣妾瞧遍宫中上下,似宋国夫人这样叫人一见就喜欢的也不多。”
“今日我一见妹妹,也有一见如故之感呢”
这样的话当然是假的,韩春娘对素娥一丝一毫的好感都没有,只觉得又是一个争抢官家的人来了。
“若是顾氏还在,如今倒是好办些,好歹有人与我做个急先锋。”回了金华殿的韩春娘感叹了一句,然后又瞪了一眼身边伺候的宫女“还是你没什么用,当初你要是得了官家看重,哪怕是一时新鲜,也不会将高氏养成如今这样。”
这宫女就是当初她向郭敞推荐,所谓善于用香的那个。当时郭敞是临幸了她,叫她穿上红霞帔了。但那之后郭敞就忙着黄河汛期之事,整一个月后宫都没怎么踏进过,哪里还顾得上她
可以说是临幸过一次后,什么印象都没留下,完全抛到脑后了。
其实素娥现在起来了,和这个穿了红霞帔的宫女没有半分关系,韩春娘自己也清楚其中没有因果。只是她如今心里懊恼,便只能拿这个已然没用的手下出气
骂了几句后,韩春娘的心腹宫女忖度着她的意思,就替自己主子开口“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平白惹娘娘生气么还不滚出去领罚”
韩春娘的人设摆在那里的,是不好如此刁钻刻薄地罚人的。所以很多时候就需要这些心腹给台阶,这样一来就不是她恶毒、不宽宥了,都是下面的人把经念歪了,自作主张
那善于调香的红霞帔沉默着走了出去,她不知道会被罚什么,只心里希望这一回没有新花样。
等她走了,心腹宫女复又道“娘娘可是心里忌惮宋国夫人”
“是有些忌惮,官家待她有些不一样。”韩春娘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虽然宫里总有新人,只要官家有那个心,这样的人是不会少的。可这个高氏不一样,虽然才是个国夫人,可那个样子,俨然是大患了。”
“是这样不过娘娘也不好出手,这高氏身份低倒是一个好处了,叫娘娘见她都没什么理由。”
“没得理由便寻个理由好了。”韩春娘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我记得保和殿里还有一个陈国夫人、一个鄱阳郡君,那鄱阳郡君可是个绝色,还曾连着三日侍寝承宠过呢怎么如今没听过她了”
“也不知怎的,就失了圣心。”一旁心腹轻声道。
“先看看,用我的帖子邀了鄱阳郡君来若是她是个合用的,便捧着她,再借她的手一用。若是她没什么用,就用陈国夫人好了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是见过陈国夫人的,那可是个有心向上了,与她们保和殿的主位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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