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卷帘, 素娥看不大清那张画,便要伸手掀开卷帘。郭敞快了一步,先将那张画递了过去。见此素娥也不做声, 没有再掀卷帘,只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画。
叮当一声, 郭敞见素娥手腕上两只细细的圆条手镯怔了一下,心念一动只是没等他想清楚, 拿到画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拿到画的素娥想了想道“禀官家,此画确是妾所作,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这是为司彩司敬上刺绣屏风准备的底稿画, 画了两幅,后头一副更精细, 送去司彩司了。这幅这幅粗糙些,但更有生气, 便也留下来了。”
这是一幅骏马图,要素娥来说, 后来的精修版固然更逼真、细致, 但也更像花样子,而不像一幅绘画作品。
“真是一幅佳作, 善于画马的画师也有不少, 只是都没有这画上的精气神明明是泼墨挥毫、大开大合, 容易失之于细节,有神而无形。但此画不同, 活脱脱骏马要跳下画来了,再未见过这样的。”
素娥的骏马图模仿的是徐悲鸿大师的画法,而徐悲鸿大师的骏马,是在国画的基础上, 借鉴了许多油画的东西而成。所以既有国画的写意潇洒,也有油画常见的坚硬感、肌肉的动态感。放到此时的同题材作品中,懂行的人很难不动容。
当初看到素娥作品的司彩司绣娘只当她是画了一幅不错的画,但要说不错到什么程度,那就不知道了。而现在懂行的郭敞却是知道的,所以也很惊叹。
“你下笔倒是大胆”
素娥轻声回道“大约是因为下笔前,已经胸有成竹了罢。”
这不是假话,素娥心里是有徐悲鸿大师的作品做参考的,虽然不是照抄,但要说胸有成竹绝对没问题。正是因为这样,在下笔的时候丝毫没有笔锋凝滞的感觉,也没有新风格的作品那种过渡期的不成熟。
郭敞听她这样说又是一笑“你倒真是不会自谦。”
“将那画儿给朕照着这画绣出的屏风是进献哪宫的物件”郭敞接过从卷帘旁递过来的画问道。其实宫里他没见过,或者见过了不记得物件多的是,此时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样一句。仿佛他只要见过,就一定能记忆犹新一样。
“妾也不知,司彩司也不会告诉妾那许多”
“是么”郭敞倒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许久,而是顺着这幅骏马图和素娥讨论起了技法。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恍然道“我们怎么隔着这帘子说了许久话”
素娥沉默了一下,真实的情况是,她一开始没想到这儿。她和这位天下一人的君王,既有关系,又像是毫无关系,既应该亲密,又实则生疏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相处实际是非常不自然的,她甚至下意识回避。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素娥只得道“不敢冒犯天颜。”
“这是什么话似是有礼,实则最为无礼。”说是这样说,郭敞却不为这话生气,反而不自觉露出微笑“若你真谨慎至于此,哪会与朕隔着帘子说了这么久不必再出来了,朕已经周全了你,便教朕好人做到底罢。”
隔着卷帘,只能看到一帘之隔的隐绰人影,这反而放大了想象。郭敞是以一种迫不及待的紧张心情来的,近前却又不着急了,或者是近乡情怯,或者是兴已至此,事情本身倒不重要了。
一阵风又吹来,忽然吹飞了一沓之前被素娥用石块压着的字纸。纸张窸窣、啪嗒,飞扬起来又盘旋,就像是一只只蝴蝶。
郭敞看了那些字纸一眼,说道“你当差罢,朕先回了。”
素娥自然只有行礼应是的份儿,等到郭敞离开了,才收回送他时的礼,从卷帘后走出来,去拣那些飞散的字纸。
郭敞走出来,王志通惊讶于官家没把素娥带出来,但见郭敞神情满足而愉快,就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便只是笑呵呵地跟随郭敞回福宁殿,等到了福宁殿,扶着郭敞下了龙车时才道“高娘子好生不俗”
“老奴与尚功局女官说了几句才晓得,高娘子不只是学得好画好字,还善于插花、烧香之道,烹饪也极佳。她人在司珍司,这些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得若不是司珍司的一位司珍极为爱惜她,只怕她早就被六局别的局司要去了。”
王志通觑着郭敞的脸色,略带试探地道“官家,今晚可是叫高娘子侍寝若是,该早早准备才是。”
郭敞笑骂道“这是你该催问的事儿么”
停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道“侍寝便罢了,今晚也不叫人侍奉。”
像是忍不住要与人分享一般,郭敞没头没尾说道“朕今日始知王子猷之乐啊”
宦官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多的是大字不识的,却也有文采不俗,可以和文官应和的。王志通一直伺候郭敞,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知道王子猷就是王徽之,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关于他的典故不少,而其中最有名的之一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想到这一处,王志通心里过了一道,一下便定下来了,自不会再催促官家今晚一定要临幸个妃嫔。
与此时至少表面上非常平静的福宁殿不同,尚功局素娥这边可以说是热闹非凡。之前郭敞在,尚功局宫人们陆陆续续就知道了皇帝驾临,心中都好奇官家怎么来尚功局了这样的事儿以前从没有过啊
等到郭敞离开,消息灵通人士也该知道官家驾临是为了看素娥了。
“我瞧着马尚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罗天香笑嘻嘻地对素娥说道“你被安排新住处,和个病人住在一起,不就是因她之故她最怕你在官家面前告她一状了她虽是尚功,但这种事可不是看品级高低的。”
“我哪里会告她的状。”素娥顿了一下,没说更多。这不是她圣母心发作,别人都要对自己不利了,还想着和谐共处。而是她想的更多,就算要以直报怨也不能是自己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
不过是皇帝对她有一点点兴趣而已,就迫不及待地吹枕边风了一般这样做的,就算真的能达成目的,往往也会为未来埋下隐患皇帝正感兴趣的时候,随手一挥就能把事情了结,未来没那么大兴趣时,这些旧账就是减分的重要原因了。
更不必说,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果她最后也当不成正经妃嫔,又曾将一个正五品女官搞下去过,那还过不过了
“你倒是宽宥”罗天香轻轻哼了一声,但也没纠结太久。她一方面固然觉得素娥太软弱了,但另一方面谁又希望自己的合作对象非常杀伐决断呢素娥现在已经可以说是罗司珍的合作对象了。
罗天香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这下可不得了了,也不知道我们这位马尚功该怎么想她可不知道你会如何做,只怕是得坐立不安了这正是她该受着的虽说你现在好好的,钟典珍也病愈了,但她一开始可是没安好心的”
素娥这边当然不会只有一个罗天香来找她说话,只不过最先知道的一些人,大多自矜身份,这个时候不好来找她一个小宫女罢了。等到消息传得更开一些,寻常宫女也晓得了,来奉承她、攀关系的就多了。
“高妹妹,你瞧这个前两日听说你想寻些好纱做帐子,可巧这些天晒布料、裘皮,不少压箱底的货色都被清理出来了。你看看这块料子,是不是轻软细密既好防蚊虫,又不气闷,最适合做帐子了”不只是司珍司的人,就连司制司的宫女也来和她搭话了。
虽说是称素娥做妹妹,但她年龄在二十好几岁的样子,以她这般和素娥的年龄差,照宫里的惯例,素娥喊她做姑姑还差不多。
而看样子她应当是司制司相当资深的宫女,就算不是女官,也在司制司站得稳稳的不然司里的料子哪能说拿就拿
拿到手的确实是轻软细密的好纱,银红色的也十分鲜亮。说实话,这样的货色,普通宫女便是买也买不到
宫女们买东西,要么是托人从宫外买,要么就是买一些损耗了的内用物。前者不必说,顶好的东西很难有。后者的话,有好有坏,有的和进上的没什么分别,有的就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损耗,都是坏了的。
和进上的没什么分别的,一般都是女官,或者各宫得宠的宫女才能买到的,因为她们不只是有钱,还有权呢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权力其实都比金钱管用,有权就能有钱,有钱则不一定能有权。
素娥没有拒绝这块做帐子的纱料,这也算是宫廷里常有的事了,她非要拒绝才奇怪。只不过她没有白要,是按照宫里的价格给了钱的。
见素娥拿钱,那宫女还想推辞“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一块纱料罢了,姐姐难道还给不起吗妹妹安心收着,只当是一份贺仪”
“姐姐不必说了,这样的好纱向来只有贵人才用得上姐姐得花多少钱才能拿出来若是姐姐不收这钱,我也不敢要了。”
最后这宫女还是不甘不愿地收了钱自然是不甘愿的,若是素娥直接收下了东西,那就是未来的一个人情。如今这样,便只能算是有来有往了,就是能混个好感,又哪里比得上真正的人情
这样外头的资深宫女尚且如此奉承,司珍司内的小宫女们就更别说了。常与素娥打下手,比较受她看重的两个小宫女此时都成了香饽饽,普通小宫女不敢直接奉承素娥,都先找她们讨好趋奉。
要替她们跑腿做事什么的她们要叫人办什么,打声招呼便有一群人来
第二日早起时,这两个小宫女照例与素娥打热水、拿东西、铺床,往常这些事都有章程,偏偏这一天就不同了。排在她们前头打热水的都谦让她们说“姐姐前头去吧,我们不急这会子”
若不是怕这两个小宫女不高兴,只怕要上手帮她们端水做事,在素娥面前混脸熟了。
两个小宫女虽然都进宫时间不超过三年,但宫里的行情早就驾轻就熟了。这个时候也很会摆架子,打得了干净热水往回走,那是抬头挺胸。等到回来就对素娥说“姐姐不知道,今天热水都比往常好”
“往常的热水,冬天是温的,夏天是凉的,总不合适今日却是温的,洗漱最舒服了”
宫里的势利眼是遍布方方面面的,所以大家才要争个体面不然就不会只是穿的时候差一些,吃的时候次一些而是各处都有让人难受的时候天长日久,真是没个好时候
素娥没说什么,照往常洗漱了。梳妆打扮上也没因为昨天之事,一下就张扬不同起来。只将头发结在头顶后,梳做一个圆形的大发髻,也就是同心髻。同心髻光溜溜的,不用妆饰,只在底部扎了一根朱膘色的发带,脑后系了,落下三四寸到后颈上。
如此照旧露出一张清水样的脸。
穿的也是这样,月白色的薄罗衫子浅浅交领穿着,露出一小片紫薄汗的抹胸。裙子高腰束着,香妃色淡淡的,裙腰也是白的,只有宫绦却用最鲜艳的鹤顶红结了,软软地垂下来。
“素娥姐姐生的好白啊”小宫女半是讨好,半是发自内心地说。
她刚给素娥拿了块淡紫色的帕子,素娥接了帕子袖在袖子里,穿在珊瑚手串上。说起来这串珊瑚手串还是她六七年前从龚修媛放下的包子里得到的呢。红珊瑚手串红的那么纯正,像当初一样鲜艳,人事却变了很多。
就连龚修媛也成了龚德妃,当初放赏的缘由,那位皇子也夭折了,不过龚德妃又生了一个公主。素娥自己就更不必说了,或主动、或被动走到了现在,穿上了象征皇帝女人身份的红霞帔对此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素娥袖好手帕就站起了身,整理了一番衣着,这就和其他人一起去司珍司了。一路上遇到的宫女还只是有些奉承,可迎面的一些小宦官就露骨多了,见了她就站到一边去,似乎是在让路,然而路明明那么大。
在下处和尚功局时素娥是见不到这些的,因为这两处很少见宦官。虽说宦官生理上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但心理上还是有需求的。为了防止有之事发生,宫女和宦官没那么多机会接触,只不过说是没有男女大防那么苛刻而已。
这会儿在宫中甬道上,却是见到了宦官比宫女更阿谀这不奇怪,毕竟入宫做宦官的,大多比宫女出身更差,更有往上爬的欲望。如此一来,更能拉的下脸也是常事。至于年轻的宫女们,不少还有些脸皮薄,就算来奉承,也是不那么露骨的。
素娥到了司珍司,这样让她有些不适应的氛围才好一些。毕竟司珍司的大家都不少活儿,各自有工作要做的话,便是要拢到素娥跟前也只有休息的时候了。只是素娥并未轻松多久,做了一两个时辰后,便有宦官带着口谕来传召她了,叫她去伴驾。
见得如此,司珍司的年轻宫女没有一个不面露艳羡的。宫廷女子,便是没有以得宠为目标的,也都有过这份心思。这也很正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宫女难道就想一辈子做个任打任骂、命运前途全不在自己手中的奴婢么
而在宫廷里,出身普通的宫女想往上走,几乎只有这条路。
素娥放下手中的活儿就随宦官去了,来到福宁殿一处小殿。这里也有正厅,正厅摆放着许多髹漆螺钿的家具,大多是端庄清雅的黑色。偶尔见红漆底的,也是些小几小案,点缀其中而已。
这处正厅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角落里有一个青花大缸,缸里养着翠绿的芭蕉。这样的大绿植在室外不算什么,但在此时的室内是很少见的。素娥猜测,这种反常的设计应该不是出自求稳的宫人,只能是郭敞自己的品味。
“官家在东间小厅里。”门口的宫女低声交待带素娥来的宦官。
宦官便又带着素娥迈进正厅,往东边动脚。东间小厅就是东次间,用珠帘垂着做隔断,素娥他们来了,宫女立刻打起帘子,行动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就连珠帘碰撞声也是那么微乎其微。
素娥走进去,郭敞原在临窗的书案后写字,见素娥来了行礼,便示意她过去“昨日听说你也学了些书法过来写几个字与朕看看。”
素娥也不露怯,就按照郭敞说的走到了书案后,与他并肩站着。接过那支他刚刚写过字的毛笔,续着他的写了下去刚刚郭敞也在练字,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刚写到潭中鱼可百许头。
素娥便从皆若空游无所依开始续,下笔毫不迟疑,显然是背熟了的。
素娥和郭敞的字体完全不一样,原本郭敞写的是柳体,笔锋峻冷,严谨缜密,神气清健,显然是学到了柳体的神髓。素娥接着续的是董体,董其昌当然是明朝人,此时是没有董体的,但素娥对董体很熟悉上辈子她是没学书法,但家里有爱书法的人,学的就是董体,她耳濡目染是记得清楚的。
不过没有董体的书帖在面前临摹,素娥的这个董体到底有多正宗就说不好了。只能说,过去教她书法的司籍司女史很欣赏她的字,称赞过不止一次。
“章法疏朗通脱,与唐书端严相去甚远,如今盛行如此,只是如你这般融会贯通、毫不露怯的却少见。”郭敞点头评价道。
董其昌的书法受五代代表书法家杨凝式的影响,而杨凝式的书法布局就是端严唐书风气中吹过的一缕新风。世上大多数潮流都是这样的,所谓盛极而衰,唐书法度严谨看久了,杨凝式这样的风格就能成为新潮流。
只不过一股潮流从发端、兴起,再到成熟,都有一个过程,这期间往往会有过渡期的不成熟。而素娥写出的董体呢,那时哪里是成熟这个时候杨凝式带来的跳脱布局都过去了。书法潮流有了分叉,一面是越一板一眼越好,如馆阁体。另一面则是追求各种新奇,种种怪体都出来了。
这样,董体在此时的新风作品中自然有一种少见的融会贯通。
评完了章法布局,郭敞又说字“你这字也奇了,没见过这般的,平淡天真又不失古拙。这可不易,向来返璞归真难就不说了,而要显得古拙,而不是笨拙,这又是另一种难法。”
“唯有一点,你的笔法还不够老到,想来有一定年月积累后还能更加纯熟圆满。不过这也寻常,你才多大,学字又才多久”
对于练字的事郭敞没有说太多,只是喜欢她的字,又让她正经写了一篇收起来。因为之前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素娥想也不想,这篇写的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和小石潭记一样都是永州八记之一。
“你倒是喜爱柳河东的文章。”郭敞见了没说字如何,倒是对素娥如此熟悉柳宗元的散文非常惊讶。
此时人读书,在学了一些启蒙书后,都会学经,也就是四书五经那些。相比之下,诗词其实要次一等,毕竟只是消遣娱乐,当不得正事么。而散文很多时候又次诗词一等,毕竟诗词在一些士大夫唱和时用得上,作出佳篇也能在文坛传名,而散文就连这个都不如诗词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不是十分喜欢的,很少能将古人散文也背诵下来。或者退一步,就算喜欢,也不是哪位大家的散文都能读到不像经书那样到处都是容易读到,也不像诗词,当红的哪个不传唱
“柳河东、韩昌黎是唐之大家,他们的文章清新隽永、文理质朴,令人钦佩。”
“这话倒是”郭敞又和素娥谈了谈古人文章,忽然看到素娥袖口露出的红珊瑚手串和塞在手串里的手帕,手就先脑子一步,伸手抽出了那块淡紫色的手帕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这香气不同于他在素娥身上闻到的那种淡香,若是冰雪有气味就该是那样的味道,而是一种明显的人造之味。
“你拿什么香熏帕子倒是从未闻过。”为了掩饰突然抽走素娥手帕的一丝尴尬,郭敞就故作镇定地问。
素娥看了看帕子“是小四合香。”
“哦朕只听说过四合香这与四合香并无多大干系罢”此时富贵人家都爱香,郭敞当然知道四合香是什么东西。他没从手帕香里闻道一丝一毫沉香、麝香、龙脑香、檀香的影子,这些他都是很熟悉的,不可能闻不出来。
素娥低声道“是用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梨滓四种来合的香。”
郭敞听了就笑了“这算什么四合差的太远了一者极贵,一者极贱不过,这倒也是你的本事,能用这些弃物制出这样清新馥郁香品。有好香料谁合不出好香没得好香料,能这般才算是真会烧香。”
“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倒是比巧妇更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