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楚深和说完这么一番话的员外郎足足在原地愣了可能有十几秒, 才反应过来。
就算他从未见过当今陛下,但这盛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自称“朕”
并且扬言封官。
员外郎一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后背几乎是立马沁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也没想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微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臣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冲撞了您。”
“臣方才说的,都是为了教育儿子,不是真心话,都是为了”
院子里是青石板路,他这样大力地跪了下去。
一瞬间, 疼得龇牙咧嘴,额头已经起了一个大包,想必膝盖更是惨不忍睹。
但他硬是咬住了牙, 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异色,绞尽脑汁在为自己方才“大言不惭”说的一堆话找借口解释。
李墨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双澄澈到令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双眸直直地望向了楚深和。
他也在反应方才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大的少年天子说的话。
他只要将织布机改良成功, 就封他当二品官
有员外郎这样一个父亲,他自然知道二品官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概念。
但是他更惊讶的是,楚深和居然对他“不务正业”完全不觉得看不起,反而很是欣赏
他因为爱好、兴趣几乎从小被父亲打压、被周围人看不起
毕竟, 士农工商, “工”这样的奇技淫巧也就比商户好了一点,要知道商户在陛下登基改革之前甚至是没有办法参加科举考试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可他的兴趣与爱好。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从眼底深处闪起了一片微光。
直到员外郎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认错之后,他才慢半拍地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最该“值得关注”的点上。
面前这个闯入院中的少年,是当今天子
他连忙也要跟着一起跪下,却没料到身体还没弯下去就被一双手托住了。
“陛下”
楚深和没理会员外郎喋喋不休的拙劣的借口,只是对方那突起一块红肿的额头,啧
他不能让他的未来二品官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留下“疼痛”的记忆。
不知道什么时候,员外郎也识趣地住了嘴,在一旁颇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儿子和当今天子的相处。
李墨被教育地很乖巧。
或者说,他只在“科研”这一兴趣上会违背自己的父亲。
但其他的无论是读书还是品德都是在员外郎要求下、夫子教育下靠拢的。
“陛下,礼不可废。”他被托起身子后下意识地说。
楚深和笑了笑,“那朕放开,你动作轻点,别把自己磕疼了。”
正感觉额头和膝盖火辣辣的疼痛的员外郎“”
总感觉是在内涵他,但他完全不敢再说话。
他敢对着李墨大放厥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但对着当今天子,对着能够对他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是分毫不敢逾越的。
李墨愣了愣,乖巧地一板一眼行了个礼,只是动作确实放轻了,至少头抬起来时额头没有什么印记。
然后,他站起身后,没有去看员外郎朝他拼命使着的眼色,抿了抿唇,再抿了抿唇。
似乎十分犹豫又鼓起勇气的样子。
“陛下觉得改进织布机,是有用的吗”
李墨是一个极少主动和别人说话的人。
即便是对着自己的父亲、家人,也从来都是问一句答一句。
面对自己不赞同的事情、面对否定和训斥,正如方才,便只是沉默着抗议。
而主动去询问别人的意见,这在之前,几乎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因此,尽管员外郎现在有点被吓破了胆,但还是有些讶异地朝自己儿子看了一眼。
晏之遥站在楚深和身侧,眼神淡淡地朝他望了一眼,便又止住了员外郎差点想要说话的心。
楚深和以前并没见过李墨,但光是方才看了、听了这么一副场面,对他的性格也有所了解。
闻言毫不犹豫地、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笑意与鼓励“当然岂止是有用,这是能帮助天下百姓生活得更好、帮助我大宣更进一步的大用”
“农桑自古以来便是国之根本,李墨你改良的曲辕犁一下就让百姓耕种效率提高三倍不止,若是再改进了织布机,将织布效率提升十倍以上。”
“岂非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我大宣的农桑进步”
“朕方才与晏大人在城郊,正好看到了你研究出来的曲辕犁,百姓们都非常欣喜地和朕介绍,说是一位最厉害的读书的小公子想出来的,他们还想让朕同你学习呢”
李墨的耳根满满晕上层红意,连忙摇手否认,“不,不,草民不敢”
“陛下英明神武,才是我辈楷模。”
楚深和眼里的笑意愈浓,“李墨,你要参加几日后的春闱”
李墨点了点头“是。”
“草民每日都有在温书,并没有不好学的。”
他直直抬目望向楚深和,语气有些急地解释。
但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的时间安排,仍将一天中近乎三分之一的时间放在了研究工学之上。
虽然陛下看似不像父亲那般看低工学,甚至颇为看好、赞赏他,但他仍是不好意思说。
楚深和看了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员外郎一眼,“古往今来科举取士,状元及第者多为六品修撰。”
“李墨,你研究出曲辕犁的功劳还没领,方才听说你想去工部”
“朕承诺你,只要你通过考试、进士及第,朕便封你为工部的五品主簿,留在盛京,如何”
李墨已经完全愣在了原地,欣喜地不知所措。
“草民叩谢隆恩”
好像有点不对,“草民一定会通过考试,进士及第的”
事实上,李墨的科举成绩非常不错。
甚至还是学子之间的三甲热门人选,因此,他说这话还是颇有底气的。
然而,还在一旁跪着、从始至终没被叫起来的员外郎“”
确认了,陛下就是在故意内涵、针对他对吧
他辛劳经营一辈子,也就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
但只要儿子能够进士及第,这点他还真不担心,大宣的科举取士、能被录为进士的每次都有百人以上。
他之前是想要让儿子争三甲甚至是状元的。
现在,难度相当于一下子从前三降到了前百。
就像现代的什么竞赛降分录取只要过了一段线就能上清大和京大一样,对于学霸而言,简直 easy。
但是,员外郎现在就觉得又是开心欣慰又是憋屈。
只要儿子进士及第,开局为官就是五品官了
简直是前无古人好吗
他简直不敢想象到时候他李府的门槛都会被踏破吧
但是,五品正好比他的从五品高了一阶
而且正好是他前面喋喋不休、骂了一通、看不起的工部主簿
但是,他敢在自己儿子面前说自己看不起工部,却完全不敢当着外人面说,更别提去质疑天子了。
甚至,因为君君臣臣的观念之下。
他差点被楚深和说动了。
似乎,工部听起来也没那么差
只要陛下重视,就是好差事啊
虽然仍然有些憋屈但自觉要往好处想的员外郎跪在一边也喜形于色、与有荣焉。
楚深和的视线轻飘飘地在员外郎身上停顿了两秒,然后继续鼓励李墨一定要坚持钻研、坚持兴趣。
工部很好,“画大饼”以后给他封官批钱搞研究什么的
听得对面与他一般年纪大小的李墨面部激动地泛着红晕,眼神波光粼粼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但他的表情变化仍是不大,也没有像其他朝堂之上深谙说话艺术的臣子一般附和,表现得受宠若惊、感恩涕零一般。
看着实在是纯粹而乖巧。
楚深和心里一软,最后提点到“若是真当了五品官,以后就得每日来上朝了。”
“若是有人欺负你,便和朕说。”
李墨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员外郎“”
反正,后来
李墨不出所料地进士及第,为官之路的伊始便是五品的工部主簿。
然后,因为他在工部实在“如鱼得水”,不是指人际关系上,而是说在改良、发明与创造上。
对百姓、对大宣、对农、对商,甚至是对兵器改造,都做出了太大的贡献。
自然,升官之路异常通畅。
没过几年,就升到了二品官。
是比员外郎日日吹嘘的祖上曾出过三品大员的那位祖宗,更高一品。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后来的楚深和再没有听到工部侍郎真与他告状或是蒙受训斥的风声了。
不过,他承认。
初见工部侍郎的那一天,因为他对李墨印象很好,就对员外郎有些不喜。
那刚好卡了一阶的官职提前承诺,就是为了膈应对方。
出了李府的院落之后,他看见晏之遥的眼里盈了笑意。
“陛下今日似乎是真开心了。”
楚深和“”
说得好像他只有捉弄人才开心似的。
而现代
病房里的那个中年男子,简直比上辈子的员外郎还要更“面目可憎”一点。
而病房里的那个沉默的少年
楚深和定定打量了几眼,嗯直觉这应该就是他的工部侍郎。
而,虽然随行的医生滔滔不绝地将中年男子和儿子这段时间在医院广为流传的“光荣”事迹讲了足足有五分钟吧,可能。
但是,他还是非常有职业操守、也怕引来麻烦地压低了音量的。
也就身边的姜云天和楚深和能够听清楚。
如果是三步开外的人看见随行医生这满脸义愤填膺、嘴皮子动得飞快,表情变换丰富多彩的样子。
一定会怀疑自己莫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还是这人在演哑剧
但就站在随行医生旁边的姜云天和楚深和还是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了随行医生深刻的情绪起伏。
因为,他们同样听得情绪起伏
姜云天小心地觑了一眼楚深和的面色,附耳到了他的耳边,为了防止一旁的随行医生听到,他几乎是用气声问道“陛下,我们要不要进去”
谁知,还没等楚深和回应。
他感觉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推开,要不是他反应快地一把撑到了一旁的墙上,差点人都没站稳。
“谁啊”他有些生气地回过头去。
然后,对上了一双如寒潭似的眸子。
来人肤色冷白,神态带了点恹色,目光极淡极轻恍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却分明含着点锋锐的警告。
几乎一瞬间,姜云天觉得周身都被一股寒意包裹。
但,这似乎是他的错觉。
“晏之遥”
陛下的声音有些惊喜地响在耳边,将他带回了地面。
姜云天便看见方才看向他的眼神和气场摄人到仿佛能将他冻住的青年,转瞬之间周身气息可感地升温了不要太多
便连唇角都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深和。”
青年的音色也是冷冷淡淡的,有种寒玉的质感,但此时语气异常温和“我来找你,运气很好,碰上了。”
他盯着青年的侧脸发了一会儿愣,才反应过来。
晏之遥
靠,为什么陛下和吕容风都没有和他说过,晏之遥也来了这儿
“晏,晏之遥。”
姜云天差点惊呼出声,有些卡壳地打了个招呼。
晏之遥这才将目光移开,再次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会儿,礼貌地点了点头。
分毫没有惊讶的样子。
“姜医生。”
楚深和是真的有些诧异与惊喜。
“好久不见。”他眼里闪过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见到工部侍郎,他刚刚还想起了晏之遥,没想到,下一刻就见到了。
这种记忆里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感觉
似乎是将他带回了在大宣之时他和晏之遥渐行渐远的那个岔道口。
宣武三年,他刚刚的回忆里。
两人关系尚且亲密。
其实让楚深和找个恰当的词语形容那时两人的关系,有些困难。
师生的关系已经过去,友人也不恰当,此后便是完全的君臣。
而来到现代,之前在楚怀毅办公室被带走得突然,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又要求他在“任务”期间不要与外界联系。
因此,除了当日在楚怀毅办公室的几人,他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去向的。
自然也没和晏之遥说。
来到京市之后,因为之前每天养成的和晏之遥微信聊天的习惯一下子不能继续了,他还有短暂的不习惯。
但因为他每日行程丰富,便也没放在心上。
只等着结束后再去解释。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大半个月之后,y国皇子和r国首相离开种花,他才再次登录微信。
然后,就看见了来自晏之遥的足足两百多条微信新消息。
老实说,并未接受过这样的消息轰炸的楚深和当时是震住了的。
他将消息翻回最前,发现对方一开始给他打过几通电话。
在他第一天退出微信没有回复消息的六个小时之后,晏之遥在聊天框里问他是不是在忙,到后来问是否出了什么事,用不用帮忙。
大概是一直见他没回复,怕他出事。
又过了几分钟,手机电话和微信电话都打了几通。
显然,当时是没人接的。
大概又过了几个小时。
晏之遥约莫是查清了发生什么事。
才聊天框回复道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
明明没有任何语气词,也没有标点符号,更没有表情包的搭配使用。
楚深和很难形容看到这句话的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似乎是非常错愕、有几分不解与心虚的。
在打开微信,迎接了那么多消息的晚上。
他在姜云天走之后,一个人在房内。
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将两百多条消息一一认真地回复了一遍。
他想,晏之遥是真的将他当作了朋友。
而且,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断开一段时间养成的聊天习惯,他尚且觉得有些不适应。
但他的生活异常丰富,行程满满。
暗卫首领在身边,又与太医院院判重逢,和几个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学习知识。
就在那一刻。
楚深和心里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只是将晏之遥看作一个前世认识的朋友,似乎不是那么公平与对等。
他是极少有这样的感受的。
无论是以前身为帝王,还是这辈子的富家少爷的身份,他拥有很多,也能给予他人很多。
从来不会有这种类似于心虚和亏欠的感觉。
但是对晏之遥,他上辈子其实就觉得有些抱歉。
蒙受师恩,他甚至曾将对方视为崇拜和依赖的对象,但因为立场不同,注定为敌。
而这辈子,对方将他视作唯一的朋友。
他却好像没有给予相等的回馈。
因此,再见面,感受到惊喜的同时,楚深和在思考,或许朋友之间也是需要更为亲密的联系与经营的。
晏之遥的眼里也泛起了笑意,借着方才他将姜云天推开的空隙,非常自然地插入了楚深和与姜云天之间。
他望向病房里的李墨,微微侧低着头与身边的楚深和说“倒真像我们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显而易见,他也回忆起了宣武三年的那一日。
楚深和再次想起一个前世的细节。
也许是因为工部侍郎将他和晏之遥都视为了知遇之恩,后来他和晏之遥明显政见不合、立场不同之时。
两派的人泾渭分明、再不来往。
作为正经科举出身被天子一步步提拔而来的臣子,李墨本应旗帜鲜明地和晏之遥划清关系。
但他隐约记得,他那段时间还收到过不少弹劾李墨的折子,不仅有他的人,也有晏之遥的人
李墨在朝堂之上立场坚定地一向支持陛下,但下了朝,同样拥护天子的臣子约他从未成功,他却总是跑去晏之遥的府上喝茶作客。
几乎是两面不讨好
但,工部侍郎实绩出色。
两边的头头,又都对他不错,也相信他。
那些跑来和楚深和嚼舌根又或者只是出于好意的担忧,在说了几次不见效且没什么改变之后,便也懒得再说了。
“我差点忘了,李墨是你的挚交啊。”
晏之遥在现代总算有第二个除他之外的朋友了,楚深和觉得还不错。
晏之遥闻言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深的,半晌才抬起头,轻轻笑了声“你知道李墨以前找我每次都在说什么。”
“嗯”楚深和有些讶异。
工部侍郎的性子,向来是不爱说话、不擅长吐露心扉的。
就晏之遥这副大部分臣子看着都望而生畏的模样,工部侍郎却偏偏不怕
晏之遥“他每次都问我,什么时候能和你和好。”
楚深和愣了愣。
什么时候能和好
他知道工部侍郎日常只顾着自己的研究,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朝堂政局也不敏感。
但会问出这种话是很工部侍郎了。
楚深和颇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居然没来问过我。”
明明他觉得自己看起来比晏之遥要好相处一些。
晏之遥微垂了眼目,对上他的眼神,诚实道“我也不太理解。”
一旁的姜云天听着两人叙旧、并且在说一些他不知道的从前
为什么这氛围这么古怪
靠,晏之遥凭什么一来就把他挤开
他心里冒上股火,却偏偏不敢发。
大概是因为,他是在陛下都还未登基之时,就被陛下带回了宫的。
是亲眼见证着晏之遥与陛下经过师生、君臣关系的。
陛下后来怎么过渡的态度他不知道。
但他对晏之遥一开始的恭敬、敬畏却一直改不过来。
“陛下,我们进去吗”他只敢在一边小声地再次提议。
而更一旁的随行医生因为方才有护士来找,和几人打了招呼就先走了。
此时,走廊上便只有他们三人。
晏之遥闻言,也没往他看。
而是很自然地揽在了楚深和的肩膀上“深和,我们进去。”
“今天我扮演一番你当日的角色。”
楚深和一下子意会了过来。
清和的眉眼弯出道弧度“那我就在一旁看着了。”
仍没听懂两人在说什么的姜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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