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会会一个人坐在那里缓了很久,她觉得可能是医生弄错了,也可能是其他的问题。
譬如结节,譬如血小板偏低。
她本来就有些贫血。
但她心里一直有个答案,无论怎么自欺欺人都没用。
那天晚上她没有出去吃饭,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抖了一个晚上。
直到次日早上,她才小心翼翼的和妈妈说了这件事。
妈妈问她“什么体检”
定期体检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妈妈,害怕她说自己是在浪费钱。
想了想,她说“前段时间有点不舒服,所以去做了个检查。”
妈妈眉头一皱“医院都是骗人钱的地方,没毛病都会和你说成有毛病的。”
江会会一夜未眠,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她其实没什么不适感,或许是有了周宴礼口中的未来作为前提,她对于医生昨天的话,恐惧多了好几层。
那种感觉无异于是凌迟,早点去反而早点解脱。
“医生说”她低下头,声音很轻,“让家长过去。”
如果换在以前,一旦惹得妈妈皱眉,她就不敢继续将话讲下去,可现如今,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妈妈瞪了她一眼,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房间换衣服“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讨债了,怎么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江会会站在外面,愧疚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从小就是这样,妈妈总爱将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她身上。
都是因为生了她,自己的日子才会过的一塌糊涂。
江会会每次听到,也只能一言不发的坐着。
她从前总觉得,或许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真的是多余的。
她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当然会难过,并且不止难过,还有对自己的厌恶。
或许,如果没有诞生在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轻松许多。
她总这样想。
哪怕是夏天,可早上还是很冷。
江会会在妈妈的陪同下去了医院,这个点诊室外已经坐满了人。
等了一个小时才到他们。
这一个小时内,江会会承受了妈妈一个小时的埋怨和责骂。
“如果不是陪你来医院,我被子都晒了几床了。今天难得出了大太阳,江满冬天的羽绒服也得拿出去晒晒。”
江会会低着头,明明充斥着对疾病的恐惧,可在这层恐惧上,又多出来一层自责。
她咬着唇,手指死死绞着袖口,一言不发。
直到电子屏幕上,名字终于到了她。
妈妈匆忙拉着她的手过去。
到了诊室内,穿着白大褂,面容稍微有些苍老的主任医生看到江会会了,声音温和的让她先出去等,他有些话想单独和她妈妈说。
江会会沉默一瞬
,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她就站在外面,靠门的地方。没多久,妈妈也在医生的建议下,将诊室的门也给关上。
可里面的声音还是灌进她的耳朵里。
“根据你女儿这个体检结果来看,高度疑似肺癌,具体的情况,还得更深一步的检查才能确诊。”
妈妈显然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响起她的声音“肺癌医生,是不是弄错了啊,我们家没人得过癌症,那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
一墙之隔,江会会站在外面。
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最不想承认的事情还是成真了。
她会死吗,还是说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头发掉光,身形干瘪。
余生里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往返医院上,不断的化疗,治愈又复发,然后在折磨中死去。
她会这样吗。
应该会吧。
不是说,癌症的死亡率在五十以上吗。她从小到大就不怎么幸运,好的事情总是轮不到她。
这次是不是也会遭遇不幸。
她低下头,搭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想要忍住眼泪,可眼泪怎么忍得住。
她只能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恐惧的情绪像是无数条看不见的细线,在她体内不断缠绕,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茧。
总有一天,茧里会钻出更可怕的东西来。
蚕食她的心脏,蚕食她的肺腑,蚕食她的身体。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她看到了给她打电话的人。
是周宴礼。
她突然记起来,昨天她说过的,上周的那张试卷,她要好好给他讲一遍,
可是她失约了。
说的是今天。他是不是一直在等,实在等不到她了,所以才给她打的电话
江会会的手指悬停在接听键上方,迟疑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按了旁边的挂断。
这样的场景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全是哭腔。
不能让他们担心。
江会会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
今天家里有点事,下次另外找个时间再给你补课吧
消息刚发出去,诊室的门就开了。
妈妈脸色凝重,让她进去。
她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里,起身进去。
医生手里拿着她的体检报告,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是这样,你现在的病情需要进一步观察,我让你妈妈帮你办理一个住院手续。这些天你就先住在医院里,具体的还得看进一步的检查结果。”
江会会点头“谢谢医生。”
从诊室离开后,妈妈一句话也没说。江会会还以为,妈妈会骂她,会怪她。
可是没有,实在是安静的有些过分。
办理住院手续的科室在其他楼。妈妈让她坐着等一会儿
,她去打个电话。
江会会点头,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
已经九点了,太阳早就升起来,温暖的阳光,以及来去匆忙的行人。
江会会看着对面的街景发呆。
恐惧过后,反而是无限的平静。
她当然怕死。
比起死亡,她更怕的是未知。
她不清楚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电视剧里的癌症病人总是面目全非。哪怕治愈了,仍旧需要面对后期无数次的复发。
江会会低下头,滑动手机屏幕内的通讯录名单。
z开头的那一列,周宴礼和周晋为的名字是挨在一起的。
她看着这两个名字,看了很久。
仿佛他们就在自己的面前。
很奇怪,好像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几个文字,竟然真的能够给予她无限的勇气。
她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妈妈办理好住院手续,她当天就住了进去。医生给她安排了更深一步的检查。
学校那边也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一连两天,江会会的座位都是空着的。
周宴礼去她家敲门,也无人应答。
他去问占彤,占彤只说她妈妈给她请了几天假。
周宴礼问“为什么请假”
占彤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没说。”
周宴礼给江会会打电话,她每次都是云淡风轻的说“我老家一个亲戚结婚,让我过来当伴娘,可能需要还得几天才能回去。”
周宴礼皱眉“你都快高考了,还浪费时间去做这个”
前段时间就连下课都在看书,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三分钟来用。
她语气无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她没什么朋友,我不去的话连伴娘都没有。”
“那什么时候回来,我到时候去接你。”
她的声音有点小,像是在刻意躲着谁“不用,这边的习俗是连续办几天,之后还有回门宴。你不用担心我,你好好学习知道吗,我回去后是要抽查的。”
他有些不满,什么陋习,结个婚还特么结几天。王妃出嫁都没这么隆重。
“这老秃子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疯,作业布置了一大堆。”
听到他满是戾气的抱怨,她轻声笑笑“那你都写完了吗”
他有点心虚“写多少算多少呗,反正一大半都看不懂。”
她还在笑“不懂的地方就标红,等我回去了再给你讲。”
她话音刚落,那边模糊传来一道声音,好像是6号床吃药。
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挡住,戛然而止。
周宴礼愣了愣“我刚刚好像听到吃药。”
“没有,是喊我换衣服,要去接新娘子啦。”她笑着纠正,“好啦,先不说了。你要是实在看不懂,就拍照发给我看,我抽空给你把解题过程写下来。”
听江会会这么说,周宴礼也没有多加质疑。
本来刚才就只是朦朦胧胧听到那么一句,他自己都不是很确定。
“你好好当你的伴娘,不用担心我。到时候记得拍几张照片发给我。”
“新娘子的照片吗”
他不爽“谁看新娘子,我让你拍你的照片,不是当伴娘吗。”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才不要,很难看。”
他连哄带骗“谁瞎眼敢说你难看,我把他揍到真的瞎眼。”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用暴力解决问题,江会会搪塞他“好啦,你快去上课吧,等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周宴礼这才不情不愿的和她说了再见。
电话挂断后,周晋为拿着刚从护士那儿拿来的药,和温水一起递给她“周宴礼打来的”
她点了点头,接过药和水杯,温水送服。
药片滑过嗓子眼时不太顺利,堵了一下,微微化开,苦到她皱紧眉头。
周晋为及时递给她一瓣橘子,她放进嘴里咬开,酸甜的味道终于盖过苦涩。
“嗯,他问我在怎么没去学校。”
周晋为将她手里的水杯接过来,再次注入热水,放在一旁。
预防她随时渴了,手边都有水。
“还不打算告诉他”
江会会点头“再等等吧。”
其实她谁都没告诉,包括周晋为,只可惜他过于敏锐了。
只是从她的好友口中得知,她没来学校的原因是因为她家里人给她请了几天假。
他就察觉到问题不太对。
接连给江会会打了好几通电话后,终于在他的逼问下,她不得不说出实情。
周晋为替她换到病房,有专人看护。
但绝大部分大时间,都是他在一旁陪同。
妈妈当然也质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非亲非故的,对方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至于后来又是怎么放下心来,周晋为给出的解释是“我和她说,你之前帮了我,所以我是报答。”
江会会笑道“原来你也会撒谎。”
他也笑“偶尔撒个谎,无伤大雅。”
她笑着笑着,眼神就暗淡下来。手背上的针眼密密麻麻,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打针。
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水肿了,早上起来,就连睁眼都有些费力。
周晋为在旁边陪她,电视里二十四小时的播放动画片,她看的津津有味。
可是此刻,她突然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大约是临近夜晚,人总是容易伤感。
周晋为轻轻握住她的手“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低垂眼睫,声音染上哭腔“小礼说,我是在二十三岁那年得癌症死的,可我现在才十八岁,我我要是死了,小礼是不是也会”
她不敢说出那个猜想。
周晋为心
疼一阵刺痛,他起身去抱她“不会有事的,你和小礼都不会有事。”
江会会靠在他的腰上,终于忍不住,无声哭了起来。
周宴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怎么没听说江会会还有个这么远的亲戚,并且办个婚礼还需要好几天。
下午放学,他也没心思去打篮球,推了朋友的邀约,难得准时准点回家。
小区楼下几个阿姨站在一起聊天。
“可惜了,还那么小。”
“听说是癌症,肺癌。那么听话的小姑娘,平时看上去也没什么毛病,挺健康啊。”
“怎么偏偏就得了这个病。”
“谁知道呢,老天不长眼啊。你说让建国两口子怎么办,家里还有两个那么小的。”
周宴礼拿钥匙开楼下的锁,正要推门进去,听到后面的议论声,他眉头皱了皱。
建国,是外公的名字。
还有肺癌
他走过去“你们刚刚说谁得了癌症”
那几个阿姨认识他,知道他是住在江会会家对门的周宴礼。
“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你家隔壁的那个叫会会的女孩子,她前些天在医院”
她们话还没讲完,面前就没了人影。想到刚才那个男孩子惨白着一张脸匆忙跑开,她们都还有些后怕。
那个神情实在是让人揪心。
周宴礼一直在抖,精神进入高度惊恐的状态。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觉得荒谬,怎么可能,已经这么小心谨慎了,怎么还会得病。
不可能的,江会会她不可能会重蹈覆辙,她还这么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受了十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这个地方了。
她怎么可能会得癌症呢。
小姨口中妈妈去世前的样子在他脑海闪过。
他的脚步又急又慌,神情恍惚,也没看路。
被车撞了,对方和他道歉,询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毫无反应,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手背的鲜血流下来,沿途滴了一路。
不会的,江会会不会有事的,她会长命百岁。
一定是误诊了
对,一定是误诊了
他失魂落魄,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往下滚,心脏像是被一只手大力揉碎。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江会会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怎么可能还会死
她答应过他要好好活着的
从前只是从旁观者的口中得知他母亲的死亡,她所遭受的折磨。
可如今,却让他直面她从健康到凋零的全过程。
那种肝肠寸断的痛,他终于深刻的体会到。
自己的父亲,当初到底陷在怎样的痛苦之中。
走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医院,甚至忘了可以打车。他的思想被
冻住了,整个人回归到原始。
一切动能都靠身体的本能。
可他只是站在病房外,迟迟不敢进去。
没关严实的房门,里面的声音泄出来。
是周晋为。
他心疼的问她“疼不疼”
江会会声音有气无力,却还是笑着回答他“不疼。”
“疼就说出来,不要忍着。”
她顿了顿,又说“好吧,是有一点疼。”
周晋为坐在那里,替她揉着手臂。
护士从旁边经过,看到周宴礼的手上脸上全是摔倒后的擦伤。她细心的询问“你身上的伤需要去包扎一下吗”
一连问了好几遍,周宴礼才回神。
他摇摇头“不用。”
对方悻悻离开。
大约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门从里面打开,出来的是周晋为。
他看到周宴礼,只是眼睫轻抬,并未露出其他表情。
仿佛早就预料,他会知道。
毕竟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他哪怕再愚笨,也该察觉出端倪来。
“进去吧。”他说。
周宴礼没动,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后背靠墙站着。
被车撞过之后,身上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伤,他佝偻上身,双眼无神。
他很少有这么狼狈且不修边幅的时候。
走廊灯光明亮,总有医护脚步匆忙地跑进某个病房。
里面或多或少都会伴随着病人亲人的哀嚎声。
医院是见证最多生离死别的地方。
太多人在这里失去挚爱,失去亲人。
周晋为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侧的淤青,还有手背上的擦伤,皮肉翻卷,鲜血已经凝固了。
上面甚至还有灰尘。
看伤口,是新鲜的。
可他好像对于疼痛早就麻木了。甚至可以说,他整个人现在已经处在一种极度崩溃之后的麻木当中。
“还是先去处理一下伤口,你现在这样”
周晋为的话没说完,周宴礼打断了他。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嘴唇颤抖“她会死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