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光的意思, 分明是毒死陈氏。
他一边能熟稔的称呼对方为二嫂,另一边又毫不犹豫的要赵仲平毒死她,以此联姻贵女, 换得势力靠山。明明外头艳阳高照,可荫蔽的马车内,却无端升起凉意,叫人毛骨悚然。
赵仲平难得正视起自己的四弟,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 毒死人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纵使是他, 也顾及着自幼教导, 夫妻情分, 一直没有逾越底线。
平心而论, 赵知光面冠如玉,堪堪及冠的他退去少年郎的青涩, 却依旧如碎玉般清透美丽,是一张既能迷惑人的好皮相。可惜,芝兰玉树的面皮底下藏着的心, 黑得彻底。
自己这个弟弟,当真是又狠又毒。
越是轻描淡写的杀人,越能表露出他的可怕。
可时至今日, 兄弟几个怕是也没什么正常人了。
乱世里能活命的,也绝非良善的普通人。
如此正好。
赵仲平对自己道。
横竖他也早已不是尊崇儒道的那个齐国公世子了。这世道,就该让所有人疯魔, 怎好他独自一人沉沦
怀抱着某种隐秘的心思,赵仲平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冷声道“妄言, 那是你二嫂,我明媒正娶的发妻,她嫁入赵家后,事事勤勉,从无过错。此事,不准再提。”
赵知光一脸不甘愿的应了。
然而,当马车内的赵仲平一次又一次的目光发直,状似深思时,赵知光隐去自己嘴边的笑意,他很清楚,自己这位表面遵守礼法,实则虚伪好面与阿耶如出一辙的二哥,怕是真动了娶世家贵女的心思。
他心里嘲讽,阿耶阿娘看重的儿子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真是可笑,崔舒若能得阿娘疼爱也就罢了,凭什么连赵仲平也可以
赵知光不断在心里道,斗吧,你们两个就斗吧,斗得越厉害越好。
他心里的念头犹如在鬼怪低语,脸上却看不出分毫。那样一个有如月般皎洁容貌的人,心底隐藏的恶,便如相反的两面,叫人防不胜防。
即便同坐一辆马车,兄弟俩也是要分别的。
赵仲平回了东宫,赵知光则回了自己的王府。
赵仲平进了东宫便准备前往书房,不知怎的,想起赵知光先头的话,他鬼使神差想去见一见陈氏。在他眼里,陈氏胆小愚钝,又被家里教得刻板教条,像是宫中做摆设的灯柱般不起眼。
明明是太子妃,却远不及其他几个妯娌姑嫂有名声。
故而赵仲平对陈氏常常是心中觉得厌烦,又不远传出夫妻失和的名声而一直隐忍。
许是心境不同,他再一次踏进妻子的寝殿时并未如过往一般匆忙厌弃,因而发觉四周摆了不少花草,其实别有闲情,令人瞧着便赏心悦目。
他不自觉地走得慢了些,于是便抬手命人不准通报,也不许下人行礼出声,静静地走进。
因为赵仲平的令,外头静悄悄的,里头陈氏和宫女温柔的说话声便清晰传进门外的赵仲平耳中。
“尚服局送来的太子鞋袜送回去让她们改一改。”说这话的是陈氏,她素来没什么地位,连说话都轻轻柔柔,像是阵轻烟,随时能飘走。
宫女是近来刚被调进殿的,很受陈氏喜爱,因而此事也敢不解的问上一句,“娘娘,这些鞋袜针脚细密,不是挺好的吗纹样也没甚差错,送回去要叫她们改哪些地方呢”
陈氏似乎在为宫女讲解,“太子走路时右脚用力大些,且脚上有一趾偏长,这样的鞋看似做的好,实则不够贴脚。我这有往日为太子做过的鞋袜,你拿去尚服局,让她们照着改便是。”
宫女受教,恍然大悟,应下后好不忘夸陈氏几句,“娘娘您心细如发,事事为太子着想,必然是宫内外女子楷模。”
陈氏应当是开心的,但她的高兴从不会笑出声,至多是轻轻抿一抿嘴,且时刻自省,“女子楷模是皇后殿下,我不过是尽了妻子本分,哪值得说嘴,好了,你快些去吧,这些都是太子要穿的,容不得马虎。”
“是。”宫女说着就端起托盘要出去。
也正是如此,才叫赵仲平曝露在陈氏眼前。
陈氏连忙行礼,礼数二字刻在她骨子里,不敢忘却。与此同时,她还在心中反复回想方才说过的话,自己贸然谈论他,不知他是否会不喜。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行事却总是小心翼翼。
但也分人,若是真心喜爱她,便会觉得她勤勉自省,若是不喜爱,便会觉得她小家子气。
从前赵仲平是后者,但今日莫名察觉了些她的好。
他上前亲手将陈氏扶起来,引得陈氏侧目。在往日是绝没有这般情形的,赵仲平至多是轻轻点头,示意她起来,今日倒是难得的亲近。
陈氏如往上一般命人准备,自己动手为赵仲平褪去外头的衣裳,换上舒适柔软的常服。而外头桌案上摆着的也都是他喜欢吃的食物,殿内的熏香也是如此。
赵仲平不知怎的,突然握住了陈氏柔婉的手腕,轻声道“鞋袜罢了,当不得你如此费心。”
此言一出,陈氏首先想的并非感动,而是惶恐于自己议论夫君被他听了去,又想起宫女的一番话,不知会否令夫君误会。要晓得他可是极重礼数的人,万一觉得自己僭越可如何是好
陈氏白了脸,又不敢告罪,索性顺着赵仲平的话说,“万万不可,鞋袜最为要紧,您每日政务繁忙,岂能因这点微末小事影响了您
再者说,我是您的妻子,照顾您的起居不过是本分。”
闻言,赵仲平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他仍旧耐下性子和陈氏聊了些家常,又听她说些无趣教条的话。
因为赵仲平的刻意忍耐,使得二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好,陈氏也终于得以壮着胆子说点话。她想起阿娘的交代,又觉得此事也算的常理,于是脱口而出,“妾身的弟弟及冠成人,过不了多久便是他的昏礼,不知您到时可有空暇”
陈氏说的小心,掂量着赵仲平的神色连忙补了句,“若是您政务在身,不去也是极好的,万不可因妾身弟弟的小事耽搁了您的大事。”
其实陈氏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赵仲平之所以神色陡然平淡,是因为他想起了陈氏的弟弟所娶的妻族也不过是区区御史的女儿,且两家都没什么根基。
也就是因此,才需要他这个太子前去坐镇,能为两家挣来不少脸面。
可自古门当户对,妻族该给他添助力才是,要是一味朝他索取救济,便是拖后腿的东西罢了。
一时的温柔小意与一世的富贵权势,赵仲平还是分得清楚的。
此时此刻,他才算是真正有了决定。
真有了念头后,赵仲平的神色反而愈发温柔,对陈氏彻底变了态度,他道“陈家是我的岳家,弟弟娶妻,我这个做姐夫的自然要去。”
陈氏见状,总算送了口气,对赵仲平愈发尽心。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并州的贵夫人们都察觉到不对,往日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妃进来似乎特别受太子宠爱
还有人觉得稀奇,是否是因为太子妃学到了什么御夫之术,种种奇异的法子一时在并州的贵夫人们间悄然流传。若是赵平娘在,定然要嗤之以鼻,并向崔舒若吐槽一二。
可惜,她如今在南边。
也不算可惜,至少在南边的赵平娘是大放光彩的,而不是困囿在并州,听些后宅长短。
得益于主帅是自己的亲弟弟,赵平娘得到了很大自由,她不但能上阵,还可以在沿途收拢其他势力,为南征立下不小功劳。
消息传回并州时,皇帝夸她,崔舒若也真心为赵平娘感觉到高兴。
做个女将军,在沙场征战,护百姓安稳,是赵平娘一生中最大的志向。
赵平娘曾告诉崔舒若,当年幼时的她头一回被阿耶带着踏进军营,看见打了胜战的将领坐在高头大马上,旗帜被风吹得高高昂起时,她心里就定了这个志向。
后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有一日松懈。
但也没有一日后悔。
崔舒若知道这一切,因而更加为赵平娘高兴,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而赵巍衡统领的军队,打起南边,可谓是势如破竹。
南边的人偏安一隅,后来爆发动乱,勉强算打了几场,可比起跟胡人较量磨炼出来的将士,还是差了一大截。而且手握大权的南边世家们,大多惜命,很少会主动拼命,主动献城的倒是不少。
种种原因,造就了赵巍衡几个月就打下南边半壁江山的神话。
至于剩下的便都是难啃的骨头,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了,要么依据天险,要么真有几分本事,要么就是旁人也难以征服的氏族。
比这些更糟糕的是打下来的地盘该如何守住。
即便齐国这边不断派人接手,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如崔舒若、赵巍衡这些人的本事的。不说尸位素餐,但真未必能应付好与当地之间的关系。
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是其一,还有各自不同的风俗习惯。
为此,皇帝没少接到奏报,或是为之头疼,常常能有好不容易被打下来的地盘,接手没多久却又有人开始反抗的事发生。
南边毕竟富庶,不似北地大多处于被胡人蹂躏的境地,只要汉人的军队来了,都自觉有救,夹道欢迎。
不同的情形有不用的景况。
然而最令皇帝头疼的,还是罗良突然和守军起了龌龊。要知道,当时可是罗良与齐国大军里应外合才得以攻下那一片地盘。结果好不容易把地盘打下来了,赵巍衡带着大军继续朝前攻打,转头就逼得罗良差点造反。
皇帝就怕传出去有损齐国军队的声望,到时若是被南边的百姓视作洪水猛兽,想要彻底统一南边,只怕要难上加难。
因而必须有人前往,妥善处理。
这个人选得慎重,前头已经有过矛盾,若是这一回再出事,怕是会彻底失去罗良人的信任。
所以派去罗良的人选必须足够聪明,善应变,又能与罗良有所往来。
皇帝将满朝的人翻来覆去的看,竟只剩下一个崔舒若。与罗良暗中联系结盟,便是她经手的。而且罗良风气不同,多是女子当家做主,大齐派去的多是迂腐男子,行止倨傲,于是两拨人彼此看不惯,心中积怨,想要和睦相处便成了难事。
崔舒若符合一切要求,也和罗良郡主一般,是极为能干,担当大任的女子。
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而且她梦中得仙人授予术法,在崇尚鬼神的罗良人眼里,光是她的精力便会多得三分崇敬。
能灭罗良火气,平此隐患的,怕是只有崔舒若。
皇帝再三犹豫思量,还是想不出更好的人选,安抚罗良背后的含义更不止罗良一处,还涉及南边臣服的其他州郡,不得不慎重对待。
窦皇后怕是舍不得崔舒若受这份苦,平日里崔舒若在并州就已经忙得见不到人影,这回要是去罗良,怕是少说也要小半年才能安顿一切事宜。
为了江山,皇帝无奈决定先战后站,倘若老妻要来抱怨,他也只能无奈听着了。
崔舒若就这么被皇帝喊去,予以重任。
直到人从殿里出来时,还觉得人落不着地,不大安稳。
大军后勤的事,在她之前大刀阔斧的干预以及皇帝的支持下,已经有了很完善的体系,说句实话,即便她不在,也绝不会出现大军断粮或是将士没有箭弩的情形,她的忙碌不过是为了将一切做的更好。
因此前往罗良不必担忧手头的事,只是陡然的委以重任与变动,让人一时讶然。
但当崔舒若踏出殿门三步时,就已经开始思索起先前看过有关罗良的一切,还有书信中可以窥见的罗良郡主的性子,以及自己要准备什么,去了该如何应对。
天边金霞被云彩遮住,当崔舒若出来时,又悄然散开,金色的霞光打在崔舒若身上,为她增添了几分神性,当真如走在宫阙凡间的神女,始终不忘心怀天下,善待庶民,为此夙兴夜寐,勤勤恳恳。
其实,她的一切所为,与此有何差别
时人论迹不论心。
崔舒若既然听从皇帝的吩咐,准备前往罗良,自然得拜见窦皇后,向她说明原委,免得叫窦皇后担忧,再因为自己与皇帝起了龌龊。
崔舒若到窦皇后寝殿时,她正亲自为崔舒若挑选枕芯。
唯有在子女面前,窦皇后才会卸下皇后的威严,如同普通的阿娘,和周围人念叨,“阿若常在外奔波,如今秋日天气渐凉,吩咐下去,要多为公主熬些温补的汤。”
她对崔舒若从来都是极尽宠爱。
崔舒若只要踏进皇后的寝宫,人也不自觉放松几分,多了些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娇态,承欢膝下的孩子,哪有不娇气的
窦皇后看见崔舒若来了,笑意盈满,打趣道“是我家忙碌的女公卿回来了。”
崔舒若是公主,却整日忙于政事,可不就是公卿大夫们的做派吗。但窦皇后这话全无嘲讽,是货真价实对自家女儿的调侃,都已经贵为公主,可以享尽天下荣华富贵,还要这般忙碌。
崔舒若最是了解窦皇后,于是当即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连声叹气。
可谁都瞧见她刚进殿时分明是笑模样,摆明了是在哄皇后高兴呢。
窦皇后自己也心知肚明,但还是配合道“怎么了,是谁惹得我们舒若不高兴了”
崔舒若这时候已经走到窦皇后身边,愁眉苦脸的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阿娘。”
“哦”窦皇后费解,虽说清楚是崔舒若在哄自己,可也忍不住思考起来,自己近来可是真的做了什么。但窦皇后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应该呀,她连婚事都没催个一句半句的。
“我怕我出门太久,阿娘因想念我而伤心,想起阿娘伤心,舒若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崔舒若说的煞有其事,直把窦皇后说得心疼了。
窦皇后一把抱住崔舒若,哎呦,心肝的叫着,哄了起来。
明明都还是未发生的事呢。
最后窦皇后安慰道“你从前一走几个月,阿娘不也好好的吗,我算是看清楚了,我生的几个天生都是能折腾的,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我就高兴。
你有何要事大胆出去便是,别挂怀阿娘,宫里锦衣玉食,哪有不好的”
崔舒若这才顺势把要去罗良的事情说了。
窦皇后自然先是面露担忧,但想起前边的事,话到了嘴边转了转,从担忧变成了让崔舒若安心去,还有细细的叮嘱。
到了最后,她甚至宽慰其崔舒若,“你放心,阿娘在宫里,走不掉的,只要你万事顺遂,阿娘便高兴,万勿挂念。既然有想做的,去做便是。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儿,否则即便拼着情分不要,我也会找你阿耶说个清楚。”
知女莫若母,窦皇后哪会像皇帝担忧的那样,找他去闹呢
崔舒若很庆幸,自己当初来了并州。
为此,她有了世上最好的阿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