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并不感到意外, 齐王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兼听则明,他虽未必会听自己的, 但偶尔相问, 未尝不是开阔思绪的一种法子。
况且
不知从何时起,赵巍衡与赵仲平之间的矛盾间显, 二人的意见也常常不合。
至少在明面上,崔舒若谁也不站,与其让幕僚做抉择, 不如让崔舒若来, 她不会因为偏向谁而故意进言。若非赵知光扶不起来,又和他二哥好得如同一人, 恐怕齐王会更想扶持他。
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天下都未能打下,他希望自己儿子们的不合, 应该被框在一个界限之内。
不提齐王如何想,崔舒若都不会故意对着干,她便如同齐王所期盼的那样,无视赵巍衡与赵仲平之间的身份,只抒发自己的看法。
她站起身,即便是在这个全都是男人的营帐里,她也没有丝毫怯弱,侃侃而谈。
“阿耶,衡阳窃以为应该出兵。”她缓声道。
她一开口便表明了态度, 赵仲平脸似乎黑了些,但有齐王坐镇,没人敢打扰崔舒若, 只能任由她娓娓道来。
崔舒若走到被悬挂起来的绢帛地图前,伸手指上了一处地方,“幽州毗邻曲南郡,但曲南郡早已成了空城。三哥之前打下了屏德的三个县,正好和曲南相接。我们若是派兵不必借道,这也是阿耶为何会会动起兵心思的缘故。
可我们心知肚明之事,旁人便不知晓吗”
崔舒若浅浅而笑,压根看不出她是在警示齐王,若是不出兵,来日很可能成为被攻讦的理由之一。
但她同样深知光凭这一点打动不了对方,于是她看了眼营帐,里头做的是赵家人,还有几个齐王的心腹幕僚。
她干脆下重药,神色一凛,“阿耶可想拿下幽州”
此言一出,即便是齐王也坐直身子倾往她的方向,虎目般眈眈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心,他忍不住道“你这话,何意”
崔舒若不躲不避,她抬首微笑,直视齐王,“幽州和胡人之间,多年征战,早已死伤无数。这一回,胡人二十万大军围攻,只怕幽州军损失惨重,若是能得到倚靠休养生息,岂不甚好
再者,那位定北王世子,怕是并无逐鹿中原之心,反而一心驱逐胡人。若是投靠您,投靠并州,并不妨碍他杀尽胡人,还能让幽州百姓得以喘息,想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过去定北王不也是效忠了建康那边吗”
她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可齐王还是略有几分犹豫。
有无争夺天下之心,即便此事没有,可等胡人被赶出中原以后呢
况且,魏成淮原本是幽州说一不二的人,投靠他以后,不管再如何厚恩,到底低人一头,时日久了,便不会生出怨愤吗
即便这些都没有,可他若是不愿意投效又当如何。
说得再好听,他和幽州毕竟无所来往,贸然救人,贸然提出要让人家投靠在他的帐下,未免突兀。指不定幽州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要趁火打劫。
虽说有种种顾虑,但在齐王心里,还是偏向出兵。
崔舒若瞧着齐王的神色,她想起自己先前曾见到过的某一幕,突然换了个说辞,盈盈浅笑,“阿耶,倘若我们出兵,怕是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是旁人所没有的。”
“哦”齐王感兴趣的道“是何”
崔舒若看向赵巍衡,“三哥难不成要妹妹来告诉阿耶吗”
她脸上笑着,可赵巍衡读懂了她的暗示,心中一禀,当即起身,对着齐王抱拳,“儿子本想等二妹说完再告知阿耶,若是招揽幽州军,我们确有旁人所无的优势。您可知齐平永齐将军”
原本齐王还在认真听,听到赵巍衡提起齐平永三个字,立刻就指着他大笑,“你这小子,齐将军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竟还问我知不知”
齐王笑了,于是营帐里的人也都哄堂大笑。
气氛倒是松弛了不少,没有先前兄弟之间意见不合的剑拔弩张。
笑到最后,齐王也累了,他挥了挥手,敛了笑意,细问道“好了,你也别卖关子了,齐将军怎么就和幽州有了关联”
赵巍衡眼笑眉飞,带着股喜意,“您尚且不知齐将军的身世吧他阿耶是前吴的将领,独有一妹,嫁予幽州的定北王。”
齐王一开始还是慢悠悠听着的,后面眼神都发光了,粗粝的大手一拍案几,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随后放声大笑,“妙大妙哈哈哈,没想到齐将军竟与魏成淮有这等渊源,可见他不但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更是我并州福星”
已故的定北王家中血脉淡薄,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膝下也只有魏成淮一个儿子。
也就是说,这世上能与魏成淮称得上亲人的,除了定北王妃,就只剩下齐平永一人。有了这层关系,加上幽州多年来的困境,将其收入麾下,齐王心底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幽州多年征战,已是满目疮痍,油水是没有的,但却可以令他的势力更上一层楼,北地归心近在咫尺。
更叫齐王动心的是,那可是魏成淮,令胡人诸部头疼多年却始终奈何不了的魏成淮。若是能得此猛将,便是一万兵马来换都不算亏。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魏成淮的勇猛,那是把他麾下的将军们,不,把整个北地的将军们拎出来细数,堪堪匹配的也就是他膝下三子赵巍衡,还有西燕开国皇帝呼延凌。
到时,北地的将才,最出色的三人,其中之二都在自己麾下,恐怕就真的是所向披靡了。
思及此,齐王不自觉微笑。
但他也不能仅凭赵巍衡的一面之词,还是派人将齐平永请来。
一进营帐,齐平永就抱拳行礼。
齐王摸着胡须,眼睛都笑眯了,每每对上齐平永他都是这副神色,赞赏喜爱、独一份的仁慈,“齐将军快快请起”
若不是顾及营帐里的其他人,只怕齐王要亲自动手去扶了。
他同齐平永说话时,更是温声和煦,比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要好得多,“听闻齐将军与幽州军的世子魏成淮是表亲,可确有此事”
齐平永皱眉一瞬,但很快就大方承认了,并没有隐藏。他当初转而托赵巍衡帮忙进言,就是怕旁人因此疑心,若只是疑心他也就罢了,但要是因此牵扯到出兵大事,害了魏成淮,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可既然齐王问起,为人臣子,则万万没有欺瞒主公的道理。
结果齐王非但不见动怒,反而从主位下去,握住齐平永的手,一副信重的模样,“齐将军怎不早说你是我赵家的恩人,定北王世子是北地百姓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必定是要出兵救人的。”
齐平永大喜,顶天立地的汉子,当即就要跪下谢齐王相救之恩。齐王弯腰把人扶起来,随之一叹,似乎真的在为幽州忧心,“可惜我能出兵救一次,却不好次次解围,纵然有心,可并州百姓们也指望着我。
唉
若是能叫我合乎情理的庇护幽州,也免得并州百姓非议,想来自然是最好的。齐将军,你说呢”
齐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要魏成淮主动率幽州投效。
齐平永人虽长手长脚,堪堪要七尺,可能在江湖混出名声,凡是江湖人士就没一个敢不敬重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七窍玲珑心。他听懂了齐王的言外之意,心中虽惊讶,可也清楚这怕是幽州获得援军最大的机会。
他当机立断,抱拳跪下,“属下亦觉得幽州困境,独木难支,若是能与表弟一同效忠您,不但身边有亲眷,还能让幽州在风雨飘渺之际得一船瞄,自此有了倚靠。
若是您不怪罪,属下愿劝表弟归顺并州”
这回齐王没有拦着齐平永下跪,负手而立,等到齐平永说完,他才一副心疼贤良的姿态,双手将人托起来,“若能得卿二兄弟,必定如虎添翼,叫人欣喜到幽州后,还请齐将军务必告知世子,我拳拳爱才之心,他若能来,我必扫榻以待,高官厚禄,听凭他意。”
余后便是二人客套的你来我往。
崔舒若无需再听,也清楚齐王定是要出兵了。
没人能放过得此贤才的机会,别说还带着幽州的大块地盘跟北地民心,这样的买卖一本万利。虽说齐王硬是撑到最后才称王,但不代表他是瞻前顾后的人。
接下来,商议如何派援军,这就不关她的事了。崔舒若安之若素的坐着,在她不了解的事上并不会为了吸引旁人的目光而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也算是能耳濡目染。她如今对北地各州郡、部族的事几乎都有所了解,甚至哪些将军厉害,哪些是尸位素餐的草包,各自都擅长什么打法。
崔舒若虽觉得自己不会有领兵打仗的一日,但说不准哪日就能用上了。
抱着学习的心态,便完全不会觉得枯燥。这也是令那些齐王心腹们都刮目相看的原因之一,在他们眼中,女子便该是只长于德言容功,对大事一窍不通。
崔舒若这样的,便是异类。
可她能坐下,又坐得住,坐得稳,那是她的本事。齐王愿意护着她,加上她十分有分寸,所言必定有物,旁人心中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憋着。
一直到齐王他们商议好了,崔舒若和幕僚们一道从帐中出来,门口是等候她已久的严小妹。
崔舒若展露笑颜,“等久了吧”
严小妹原先真百无聊赖的踢着地上石子,见到崔舒若才算活泛起来,“郡主娘娘,您可算出来了,我方才还瞧见齐大哥火急火燎的进去,难道又有战事了”
崔舒若弯唇浅笑,眉眼清淡,避而不谈,“说不准。倒是你,一直随我待在这军营之中,可觉得憋闷”
严小妹立刻点头如捣蒜,但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并非想离开郡主娘娘您出去,就是来回就这么点地,总逛着颇为无趣,但军营里不少人手底下有真章,倒也还能待着。”
严小妹找补了半天,最后道“您放心,我当初既然应了,就不会半途反悔走人,一定会在您身边跟满三年”
崔舒若帮她理了理衣领,慢慢道“我信你,你也莫急,说不准,我们能出去走走。”
她理完以后,向后退了一步,打量起严小妹,点点头。
严小妹却没弄明白,还在想难不成又有回并州了还是出去采买透气她摇摇头,不拘是那种,能出去透透气就成。
崔舒若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但严小妹腿脚快,跟上去易如反掌。
走到半途时,崔舒若想等的人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位不速之客。
赵仲平喊住崔舒若,满脸笑意的走过来,可在崔舒若看来,那就是笑里藏刀。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不至于表露出来,也热切的回应,对他屈膝一福,“二哥。”
赵仲平连忙还礼。
一来一回,尽显生疏。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和崔舒若之间的隔阂,半是试探的道“其实二妹不必与我如此客气,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多礼呢”
崔舒若应付起他游刃有余,也不是头一回找上自己了,“二哥说笑了,礼不可废。”
她搬出礼字,赵仲平还真不能说个不字,他自己立身凭借的就是周礼。赵巍衡如今崭露头角,就把赵仲平这位正经的世子衬得有些灰头土脸。
说不上差,但一比较就成了无功无过,也怪不得他着急。可乱世之中,本就是赵巍衡这般擅长打天下的人更有用处,赵仲平若是生在盛世,做个守成之君还是成的。
只能说生不逢时。
故而他能坐稳这个世子之位,最大的倚仗,竟是周礼,凭借他比赵巍衡早出生几年。其他的,文治武功,赵巍衡占了后者,可前者也不差。
怨不得赵仲平忧心。
但和崔舒若有何关系
一个已经享尽富贵的人,难不成还要崔舒若怜惜他不能更富贵她不是吃饱了撑着的闲人。
所以当赵仲平被崔舒若噎得说不出话之后,她仍旧是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
赵仲平只好自己找话缓解尴尬,“哈哈哈,二妹当真是“重礼数”啊。”他说那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咬字重了许多。
“说起礼数,你二嫂下回给你送些许微薄礼物,可不要再推拒了。不过也无妨,想来是那些不合你的心意。我听闻二妹妹近来喜爱上下棋,我那有一副暖玉做的黑白棋子,触手温润,赠与你最是合宜。”
他话里话外无非是这回的礼是度量你的心意特地挑的,再推辞就说不过去了。
“好啊,多谢二哥了。”崔舒若答应得利落,赵仲平原本要劝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好半晌才咽回去。
最后他只能干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崔舒若应下后,又道“二哥可还有别的事若是没有,我便先回去了。”
见崔舒若走得这么急,赵仲平蹙了蹙眉,最后还是尽量放缓语气,“二妹何必如此着急,下棋可不易分出胜负,何妨多思量思量,做人留一线,你说呢”
崔舒若似笑非笑,其实心里已经有些不耐了。只要找着机会,赵仲平就一门心思想要笼络自己,但他并不明白,即便真笼络了自己也不是件好事,兄弟里头,赵知光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赵巍衡有一众武将的好感,两边势均力敌才是最好的。
自己真要是摒弃明面的中立倒向他,只怕齐王就要掂量着为他去掉些筹码了。
而正当此时,一道行礼声打断了两人。
“末将见过世子、郡主”
赵仲平转身一看,竟是齐平永,想起他受到阿耶的爱重,赵仲平脸上又是一副笑模样,“怎么是齐将军,失礼了,也不知何时能请得齐将军去我那一叙”
齐平永婉言谢绝,然后直言,“末将有话想同郡主说。”
赵仲平瞧了眼齐平永,又看了眼崔舒若,见两人都神色清淡的望着自己,他嘴角的笑收了收,半是调侃的道“看来是我讨人嫌,便不扰你们交谈了。”
他主动退了出去。
二人看着赵仲平走远。
严小妹跟随在崔舒若身边,语气里不失怨怪,“也不知这位世子怎么回事,是不是闲的没事干,总是徘徊在郡主身边,隔几日便凑上来一回。”
崔舒若倒是没说什么,可齐平永变了脸色,端起兄长的架子,严肃了几分,“小妹,慎言。”
齐平永被严小妹称作大哥,自然是有几分威严的,严小妹只好讪讪闭嘴,低着头不说话。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但对着齐平永这样的人物,江湖儿女没有不仰慕的,不知怎的就是不愿认错。
严小妹的心绪,崔舒若能猜出两分来,但她心知不挑明才是明智之举,故而假做不知。
她笑道“多谢齐大哥解围。”
私底下,崔舒若对齐平永的称呼没有那么客气,两人因为过去曾在驿站前相遇,也比旁人多多一分熟悉亲近。
“郡主客气,反倒是我应该多些您,若非您仗义相助,只怕援军幽州一事,尚不能如此顺利。”齐平永对崔舒若行了一礼拜谢。
崔舒若没有避开,这一礼,她确实受得起,因为她帮了齐平永和赵巍衡一把。
但却不是幽州一事。
“齐大哥往后若是有什么事,大可不必顾虑,有时候摊在明面上将,反而不容易惹人怀疑。”崔舒若轻声道。
齐平永闻言一愣,“你”
崔舒若点头,“我看见你出入于三哥的营帐之内,他又为幽州出言。故而今日,我是故意提起,迫使三哥将你与魏成淮的关系说出来。免得他日被人戳穿,反成了受攻讦的把柄。
但确实将齐大哥您推于人前,成了众矢之的。原是觉得不妥,可思来想去,以齐大哥您的品行,若是能救幽州,必定是愿的,才如此冒昧,擅自做主。”
齐平永连连摆手,“郡主切勿自责,只要能救成淮,救幽州军,莫说是挑明人前,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亦是在所不惜。
况且,幸有郡主今日挑明,否则来日我与成淮之间的关系若是曝露于人前,怕是齐王也要猜忌于我,到时更会牵连巍衡,到那时,我才是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郡主大恩,永世难忘”
崔舒若并没有居功的意思,她道“举手之劳,齐大哥不必客气。”
二人并行,随意聊了聊,崔舒若到底顾惜严小妹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已久,于是主动问道“过去听齐大哥说过你在家乡已有心上人”
提起心上人,齐平永刚硬的面庞不自觉放柔,眼中流露情意,“嗯。”
随即又满脸歉疚,“我出来这么久,与她只能书信往来,她已到摽梅之年,却为了我徒徒耽搁年华。”
崔舒若余光瞥了眼专注的严小妹,继续问道“你何不回去成婚凭阿耶对你的信重,回老家婚娶,阿耶只会厚赏,绝不会有异议。”
提起这个,纵使是齐平永也不由得自嘲一笑,“她家世优渥,她阿耶对她更是疼爱有加,我不博得功名如何敢娶她况且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拿脑袋换功业,说到底也怕来日害她守寡。到时我便是做了鬼,怕是心中也不得安宁”
没想到齐平永竟是少见的痴情种,崔舒若回看了眼严小妹失魂落魄的神色,知道自己今日一问怕是已经断了她的念想。
她心中一叹,却必要如此。
到底严小妹跟在她身边这么久,不该有的情愫,还是早早掐断了好。
等会过神以后,两人也该就此分来,免得叫旁人瞧见多有揣测。
齐平永最后向崔舒若道谢,幽州一事泰半仰赖崔舒若才能成。这还是赵巍衡告诉他的。
然而崔舒若听到他的道谢,这一回却不肯受礼,“不全是为了齐大哥,幽州一事”
她盈盈而笑,“我亦有私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