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老皇帝的高公公和人精似的, 才喜笑颜开,就瞧见老皇帝似乎没什么笑意,连忙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垂手侍立。
老皇帝嘴抿得紧,像是在沉思什么。
突然,他看向高公公,状若随意的问,“高胜,你说说, 朕是不是老了”
高公公躬着腰,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听见老皇帝这么问,当即一副惊讶的表情,“圣人, 您是天子,天子怎么会老, 叫老奴看,您还威武得很呢。”
老皇帝却说不上多满意,坐在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 望向殿外,“天子也是人啊, 倒是这些年轻武将们,一个胜一个的勇武。”
高公公听出了老皇帝的言外之意,不免替魏成淮这个年轻将军捏了把汗, 皇帝越是年迈越是刚愎自用、疑心重又小肚鸡肠,这位少年将军怕是要不好过了。
按高公公一贯的明哲保身是绝不愿多言一句的,但他也是洛阳人啊, 怎好见如此英才,毁在老皇帝的猜疑中。
故而,高公公小心的应了句,“老奴不懂这些,可将军们一茬一茬的有,各个勇武,又有哪个及得上圣人您呢。他们说破天去,也得为圣人卖命,沙场相搏,指不定哪天就”
高公公仿佛自知失言捂嘴,轻轻给自己来了一嘴巴子。
老皇帝也佯怒,“朕的将军哪是你个奴才能说的。”
话虽如此,可老皇帝的脸肉眼可见的好了,显然是很受用。
高公公也跟着奉承皇帝,但在心里却道“小魏将军,老奴可就只能帮你提这一句了,还望你自己聪明,莫招摇惹了圣人妒嫉。也不知你有没有运道”
运道嘛,自然是有的,但却不在这一朝。
老皇帝心里再不喜,也还是让人送去百坛好酒,猪羊若干,赏钱一万贯,去犒劳残存的幽州军。
而且还要下令将此事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一扫先前定北王身死的阴霾和崔舒若被人谣传为妖孽的低落民心。
恰好离除夕越来越近了,听闻好消息的建康人家,只要没有收到儿郎死讯的,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期盼孩子能平安回来。
寒风陡峭中,浓浓夜色也挡不住建康人的喜悦,他们似乎天生就喜爱繁华热闹。
但也有不顺利的,老皇帝派出去寻罪魁祸首的人太过无用,遍寻不到。崔舒若却丝毫不担心,她找来鹦哥,吩咐了她几句。
转天,博陵崔氏家主夫人柳氏被丈夫禁足一事,就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在崔柳两家人的面前询问过此事,结果各个都是推托不说。
这倒也正常,世家大族最重面子,怎可能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不过,闹了一通后,过不了两日,即便柳夫人犯了天大的错,也该被带出来见一见人了。
粉饰太平嘛。
结果还是没有,又是许久过去,仍旧没见到柳夫人。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失落之下,不免又重新猜测,到底柳夫人犯的错有多大,能到这个地步可实际上,却是柳夫人不愿见人,即便是崔守业想见她,她都不肯,死活拦着不肯开门。
崔守业虽独断,可也有士大夫的清高,既然你不想见我,难道我上赶子见你不成,只是你自己不出去见人,将来受非议可怪不得人了。
眼见如此柳夫人还是不出来见人,坊间甚至流传她已经死了的消息。连老皇帝都有所耳闻,但他对这种事情一向是乐见其成的,最好真的把柳夫人害死了,这样他虽然不能杀了崔守业,可好歹能步步紧逼,说不准能趁机咬下崔家一口肉。
毕竟柳夫人的堂姐可是老皇帝的儿媳妇,说来也算一家人,主持主持公道,怎么也说得过去吧
于是老皇帝亲自下诏,宣召柳夫人进宫。
结果,她竟然还是不愿意
这可是抗旨啊
即便世家们不像从前一样忌惮皇帝,可这种微末小事,倒也没必要公然抗逆。
最后不但连内侍们气愤,就连崔守业也觉得不能惯着,直接喊来几个健奴,硬生生把屋门撞开。
平日里耍小性也就罢了,哪有这种时候还任性的。
结果门一被撞开,形同鬼魅的柳夫人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头发尚且可以戴假的,眉毛也能画,可脸上的字,却是多少脂粉也掩盖不了的。
她如同一头臭虫,暴露在阳光底下。
一如她当初新婚,就偷偷命术士进言称崔神佑命格有碍,将人赶回崔氏本家老宅那般。崔神佑当初有多可怜,如今的柳夫人就有多狼狈。
她捂住自己的脸,不肯叫人看见,歇斯底里的怒吼着,“滚滚出去”
一向端庄守礼,最重视颜面的柳夫人何曾有过这种时候。她最害怕的就是旁人讥讽她,看不起她,可如今面皮都叫人踩在脚下了。
比将她剥光还要难受。
崔守业也震惊的看着柳夫人,指着她脸上的字,“毒妇”
他重复了一遍,柳夫人锐声尖叫,面容犹如罗刹恶鬼。
突然,崔守业暴喝一声,将人都赶了出去,即便是来传达圣人宣召旨意的内监也被赶了出去。
看见自己的郎婿将人都赶走,似乎在维护自己,他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直到黑漆漆的影子将柳夫人覆盖。
原本跌坐在地上发疯的柳夫人,情绪也陡然安静,她满怀希冀的抬头,正要一笑,突然,一个巴掌迎面而来,将柳夫人的头扇向另一侧。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脸瞬间红肿,嘴角流出血。
柳夫人先是震惊的瞪大眼,然后是释然与自嘲,目光怔怔而清醒。
看啊,她多可悲,一生如附庸,却求而不得
崔守业可顾不得柳夫人的小心思,他比柳夫人更重视颜面,整个人犹如被惹怒的狮子,仿佛随时能失控,咬牙道“你这个毒妇,背着我都干了什么蠢事我博陵崔氏百年声誉,都毁在了你的手里,你怎堪配”
柳夫人却笑了,平静而嘲讽,“我不该怪永嘉的,你不爱我,你也不爱永嘉,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博陵崔氏。呵呵呵,这么多年,我竟是恨错了。”
崔守业完全不明白都到了这时候,柳夫人还在扯永嘉做什么,她究竟有没有常人该有的脑子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斥责道“愚不可及”
柳夫人却突然抬头,眼神阴恻恻,她很平静,可眼底是无尽的癫狂,她注视着崔守业,一字一句的说,“崔守业,你最在乎的不是你的博陵崔氏吗
我柳容,以性命起誓,你、你所在乎的博陵崔氏,在新朝开端时,便是你们走向末路之日
崔家,必亡
而你,崔守业的下场,要比我惨千倍万倍你将亲眼见证所在乎的一切,尽数灭亡最后众叛亲离,死于骨肉之手”
说完,她目光掺杂满满恶意,面容平静,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她自顾自将额上的碎发捋好,等到崔守业从她恶毒的诅咒里回过神时,柳容已经一头撞向柱子,身体如风中薄纸,软软倒下。
直到她的额头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将她包裹住。
其实,她还是有意识的,呼吸微弱的喘着气。
然而崔守业仅仅在最初的震惊愕然过后,就恢复了平静,甚至向后退了一步,怕血污脏了他白净的鞋底。
他冷眼看着血泊中的柳夫人,竟也没想过为还剩下一口气的她叫个郎中,而是打开院门,冷声吩咐下人请柳家人过来。
听着结缡十余载的夫婿渐渐远去的步伐和无情的吩咐声,柳夫人死前心灰意冷,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彻底没了气。
只剩下不甘的双眼,死死瞪着,她的眼睛上方,是四四方方的天,而她的一生全然被囿困在其中,逃也逃不出。
这件事情到底是叫崔家和柳家联手,死死瞒住了。
知道的无非是崔柳两家,还有宫中的老皇帝。借着这个机会,老皇帝狮子大开口,索要了不少好处,毕竟满朝官位,大多被世家所把控,想要咬下一块肉来,可真不容易。
至于对仙人的交代,老皇帝很有心机的想,仙人要求自己严惩罪魁祸首,现在她已经自戕,不就等同于严惩了嘛。
柳夫人的死,无声无息,最后出殡时的排场也小得可怜,不过是相熟的几家设了路祭。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柳夫人,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叫人唏嘘。
崔舒若听说了,也不过是淡淡哦了一声。
不管柳容可不可悲,可她害死了崔神佑是事实,做错了事,总该要付出代价。
不过,虽然柳容犯了大错,但外人并不知晓,所以崔守业还是要捏着鼻子让柳容入了崔氏的祖坟。崔守业自觉吃了大亏,殊不知柳容若是死后有灵,恐怕也对入崔氏祖坟膈应得很。
这场博弈里,没人是赢家。
因为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崔舒若即便是杀了所有欺负过崔神佑的人,也不行。她做的不过是维护最后一点公道,总不能叫崔神佑死了,却任由害死她的人锦衣玉食、安稳富贵的活着。
她长叹一口气,目光深远,不知望向哪里。
这桩事总算是了结了。
崔舒若倒了一杯清茶,放在自己对面的坐席上,遥遥举杯,仿佛虚无一人的对面真坐了旁人看不见的存在。
若是细瞧,便能发现,满案几摆的糕点,虽都是甜口,但都不是崔舒若爱吃的。
崔舒若的对面,似乎凝结了一道虚影,和她长得一样,但举止娴静,眉眼温柔,有些怯怯的放不开手脚,当看向崔舒若时却又莞尔一笑,犹如娇怯的牡丹凝着雨露缓缓绽开。
崔舒若也笑了,眉眼俱弯。
随着她将手中清茶饮尽,对面的虚影似乎也已经消失。
可从始至终,都只有崔舒若自己。
外头洒扫的小婢女在假山一角陡然瞧见,吓得不敢开口,她想起崔舒若仙人弟子的身份,下意识觉得她肯定是拥有了和魂魄交流的能力。
后来更是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是齐国公府、建康城的一部分百姓。
等到某一日,系统突然就提醒。
恭喜亲亲,经过主系统认定,授予亲亲“神可通阴阳”的称号
崔舒若也想到了外头关于自己的传言,哭笑不得,但没想到这个称号得的这么容易,就像是突然得到的奖励一般。
您有三个称号的奖励没有兑换吗,可以随机抽取三次盲盒,有机会获得技能、一次性卡牌、甚至是特殊奖励哦
离柳氏过世已经许久,崔舒若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她一寻思,刚好现在有闲心,不如就先抽取卡牌好了。不过崔舒若只准备抽两次,第三次机会就留着。
若是将来有什么难解的情况,还能多一个抽盲盒的机会。
然后崔舒若抽出了一张卡牌和一个一次性技能,卡牌是天降异象卡,技能是亡灵召唤术。
天降异象卡顾名思义,你可以随意操控天象,可以是祥瑞的万物生长、天降霞光,也可以是警示的六月飞雪,但并没有伤人的作用。
亡灵召唤术召唤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魂魄,而是死者的意识凝结,数据为它们造出虚影的身躯,犹如鬼魂一般,但它们并不是真正的人或者魂魄,即便行为和语言一样。而且这个技能的使用时间是一个时辰,不限召唤次数和人数。
崔舒若发现这些卡牌还都挺有用的
到目前为止,她的技能和卡牌一共有四个,还有一次抽盲盒的机会,剩下300天的寿命,至于功德值,上回为了让那些人有实质性的惩罚,崔舒若用了乌鸦嘴,只剩下534的功德值了。
在建康城,权贵太多,是非纷争也多,不仅是皇权与世家,就连建康的士族与南渡的士族也有矛盾,若是太显眼了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沦为他人争斗的棋子。
即便是崔舒若,也不敢贸然动作。
她也不是闲到要扶起旧王朝的人,叫崔舒若来看,她说不一定还会努力为这个腐朽破败的王朝坍塌而加一把火。
因为只有旧的秩序彻底崩塌,才能在废墟中重建新的王朝,一个朝气蓬勃、年轻兴盛的王朝。
好在崔舒若探过了齐国公的口风,他已经准备回并州。本来赵家的地盘就是并州,如今胡人猖獗,说不准哪日也盯上了并州,虽有世子在并州镇守,但齐国公到底放心不下。
而且齐国公于并州是刺史,是在掌控整个并州兵权与政权的人,但在建康,仅是诸多权贵中的一个,还要小心提防老皇帝的猜忌,伏低做小。
他或许比崔舒若更迫切的想要回并州,但却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叫多疑的老皇帝发觉,说不准全都走不了。
崔舒若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找到棉花种子,连贸易最繁盛的建康都寻不到,回并州再想遇到就难了。
好不容易建康风平浪静,老皇帝也从接连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立下广陵王为太子。而广陵王一反废太子的做派,孝顺贤德比过去依旧,他不仅侍奉在老皇帝身侧,甚至在老皇帝生病时,效仿古人割肉熬药,并且向上天祈祷,只要老皇帝能身体康健,他愿意减寿二十年。
据说,当时叫老皇帝亲自撞见了,感动得泪眼汪汪。
崔舒若听鹦哥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捧腹大笑,旁人都觉得诧异,不知这里有什么好笑的,明明大家听了以后,都是一个劲的夸太子仁孝,感动不已,觉得大晋有救了。
当时赵平娘也在,直接问崔舒若笑什么。
知道一切的崔舒若却意有所指的说誓可不能乱发,否则,很容易实现。
老皇帝昏庸无道,但这位仁孝无双的新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崔舒若等着太子的丑事被揭露,可比起太子,目前爱作妖的还是老皇帝。他竟然一纸诏书将魏成淮从前线召了回来,用理由也十分拙劣,说是他在阵前公然违逆主帅之命,恃功跋扈,但念及他先前的功劳,暂且不罚他,而是让他将定北王带回建康安葬。
没人能闹明白老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定北王确实惨,他因为老皇帝先前下的令,既不能回幽州安葬,又因为地处沙场,也许前脚埋了,后脚就被羯族掘坟,拖来拖去,只怕尸身都臭了。
好在如今寒冬腊月,要不然可真说不好是什么样子。
无可奈何,既然当初定北王选了建康,不惜赌上自己的四万兵马,即便魏成淮此刻想带着幽州军回幽州,也是不能了。
他们被卷了进去,再想抽身,哪那么容易。
幽州军如今的辎重,靠的可都是建康。
在所有人都在为这位少年将军揪心时,他素衣麻布,额头绑着白布条,身带重孝,扶灵柩进建康。随着他一同进建康的,还有数之不尽的儿郎死讯。
沙场苦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他能带回的,只剩下兵士的家书了,那些曾在城门口亲自送儿子、送丈夫、送阿耶的人,能做的仅仅是立衣冠冢,看着被人代笔的家书默默落泪。
别看当初几路联军溃败的荒唐,可无人怪在定北王身上,幽州军可还在前线奋战,幽州的儿郎死的并不比建康少,定北王更是不得下葬,尸身腐臭。
魏成淮神情悲伤麻木,亲手扶着定北王的棺椁,下马步行进的建康城,一步一步重若千钧。
城门口两侧,挤满了百姓,他们自发素衣,神情悲恸,曾经的欢呼送别变作悲鸣。不同于面对老皇帝的敬畏威视,前来的百姓都是自愿的,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不需要礼官监督,齐刷刷跪下送定北王的尸骨。
有一个八十多岁,连话都要说不清的老者,巍巍颤颤的扶着拐杖,也要跪下。
比起后来出生,饱经战乱的年轻人,他亲眼见过前朝武帝时的繁茂安宁,内心也最为飘零感叹。
“上苍啊,您可是要亡我汉家天下”
“山河破碎,统帅身死,我等可怎么好”
“魏公英勇,风木与悲”
“老天爷,我汉家儿郎究竟要要死多少,才能换的天下安宁”
“呜呼哀哉,悲兮泣兮”
这哭声,胜过寒衣节时的悲恸,人人皆哭诉,既是哭定北王,亦是哭自己,哭天下,哭暗无天日的乱世。
何时才能光复汉家,收复失地,不受战乱之苦
站在一片白衣中,听着百姓悲苦不知天日的哭声,触目所及,多数人都身带重孝,家家户户都死了儿郎,魏成淮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到了北地。
那里的百姓也是这么送别他们的,眼里带着迷茫与怔然,他们被抛弃了吗被王师被天下抛弃给胡人了吗
此时的建康,与当初的北地何等相似。
两处场景在魏成淮的眼前重合,他捧着父亲的灵位,站在棺椁前,孑然一人,如孤剑铮铮,不管大雪如何飘荡,他的胸膛宽阔,死死挺着腰背,宁死不屈就,因为从定北王死的那一刻,偌大的幽州,还有幽州军的将士们,都成了他肩上的担子。
他要撑起幽州的天,他不能让幽州、建康的百姓也落得个儿郎皆战死,妇孺受胡人欺辱的地步。
魏成淮隐忍的握紧手中排位,下颌线条坚毅,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彻底褪去鲜衣怒马的豪情恣意。那个白皙俊美的翩翩少年郎早已死在了伏击羯族中军王帐的一日,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多了一道指腹长的疤,就在左眼之下,那仿佛是向死而生的佐证,他整个人的气度似乎就不同了。
他变得像是北地风沙磨练出来的将军,肃杀、,目光里没有了温情笑意。
走过城门长长的青石道,魏成淮的耳边似乎都是哭声。
他突然停下,后头外披白衣丧服送葬的士兵也跟着停下。
百姓们一边用衣袖擦泪,呜咽哭,一边抬眼。
却见魏成淮掀开衣袍一角,重重的跪向百姓,他神情坚毅,整个人死死绷着,可紧咬的腮帮子和遍布红血丝的双眼昭示了他的心境。
他声声句句,响彻于大雪纷飞的城墙两道。
“成淮,有愧诸位,大好儿郎随我上阵杀敌,十不存一。
成淮,有愧”
他方才膝盖触地,咚的一声,何尝不是压在百姓心底。
风雪无情的敲打在他的面容上,发丝、眉梢、衣冠皆沾染雪花,他冻得耳朵发红,却连颤都没颤。
可百姓们,能怪他什么呢
他连字都未取,就已丧父,遭逢大变,甚至比许许多多出征的儿郎年纪都要小。
百姓悲恸的哭声更大了。
一个略胖的中年妇人,她面色焦黄,眼睛已肿的像是核桃。
可她道“世子胡人残虐,占我北地,屠戮我汉人,我儿虽死,犹以为荣。大郎战死,尚有二子,二子死,尚有幼孙,愿追随世子,杀尽胡贼”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用苍老枯瘦的手拭泪,“叟虽年迈,倘若儿郎死尽,犹可握刀,不叫腌臜贼人猖狂”
魏成淮没说话,他在冰天雪地的冷硬青石板上跪着,双手交叠,对着众人郑重拱手,缓缓拜地,以额触手。
再抬首时,即便他跪向无数被士族视作卑贱存在的庶民百姓们,可他因此而铮铮,傲骨立于天地。哪怕他顿首于雪污,可他皎洁胜明月。
他说“家国艰难,故土不存,成淮在此立誓,请诸位见证,我愿承继先父遗志,有生之年,汉家铁蹄必破胡人七族。”
他目光灼灼,毅然坚决,面无表情。
混肴在人群里的崔舒若,看着皑皑白雪下的魏成淮,天地之大,他独一人孑然而行。
当初,正是七胡联手霍乱中原,夺取北地。
他已经有了来日杀伐决断,可止胡人婴孩夜啼的定国公雏形。
顶天立地的汉家英雄。
崔舒若看着定北王的棺椁,也垂首一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可他为北地百姓战死是真,那么他便值得钦佩。
她目送魏成淮和定北王的棺椁在大雪中渐渐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才带着婢女回到马车上。
从魏成淮回来以后,崔舒若就在等定北王的丧礼。
可足足三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大概能猜到,是老皇帝那又出了什么问题。
到了第四日,终于才传来一道圣旨,却是说定北王统率无方,害得北伐大军分崩离析等等。老皇帝竟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死去的定北王。
其实真相如何,只有老皇帝自己清楚。
他派去内监监军,颐指气使,明明不懂兵法,还瞎插手,后来更是重重责打一位刺史的独子,想要立威,结果人家回去以后高烧不止,直接一命呜呼。
害得那位刺史离心,其他人也心怀不满。
后来粮草分配不均,加上其他小事摩擦,渐渐就生了嫌隙,不过是羯族稍作挑拨,就成了最后的模样。
也许定北王有过错,可绝对当不起老皇帝圣旨里的斥责。
但圣人执意如此,旁人又能如何
在圣人眼里,他迫切需要一个替罪羊。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打不下北地,他在建康也能待得舒舒服服,所以绝不能为了北伐失去南边民心。
反正定北王已经死了。
对于老皇帝的做法,出于各种政治考量,最终大世家们都没有阻拦,其余人自是不必说。
但也有不少人是敢怒不敢言,或是物伤其类。
譬如齐国公,就在老皇帝下了这道圣旨以后,在雪中练了一日的剑,武将本就是刀口舔血,死后连该有的哀荣都没有,岂不叫人心寒
崔舒若带着赵平娘前来给齐国公送参汤,聊表孝心,见着这一幕,两个女娘站着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崔舒若吩咐下人拿到灶上温着,他后面会喝的。
然后崔舒若就带着赵平娘回去。
她们穿着大氅,下人在后面撑伞挡雪。
一路上走的寂静无声,崔舒若伸手握住飘落的雪花,不知道触动了赵平娘哪根弦,她突然就一叹,而后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你说说,这像话吗,别说是阿耶了,即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定北王即便有失察之罪,可人已死,又是为国捐躯,不给王爵的丧仪也就罢了,怎么能连郡王的丧仪都不给最后按七八品小官的规制,甚至连大张旗鼓的送葬都不允。”
赵平娘说着,就踢了一脚雪,显见要气死了。
“我真真是气不过”赵平娘的脸上尽是愤怒,“圣人的旨意一下,整个建康的人都知道他厌恶定北王,没人敢去祭拜,免得遭了圣人的眼,没见我们阿耶都只能困在家中吗。
他、他竟是忘了,幽州的将士可还在前线浴血奋战啊”
崔舒若的面色波澜不惊,先前那些事,早够她看清老皇帝的为人了。
她看着雪花在自己柔软的掌心融化,她握住手,做了决定,她说,“阿姐。”
“嗯”赵平娘侧头。
崔舒若的眼睛黑白分明,语气平淡的说,“我想出去。”
“冰天雪地出去什么等等”赵平娘猛然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的意思不会是”
崔舒若直视她,点头,“嗯。”
两个主子打哑谜一般,婢女们都摸不着头脑,也许有能听懂的,但她们可不会蠢到四处宣扬,譬如行雪。
赵平娘不过思忖片刻,也下定决心,“好”
然后她们俩状若无事的回到了崔舒若的院子,还说要小憩一会儿。崔舒若吩咐行雪,赵平娘吩咐洗眉,只要她们两个伺候,其余人都被赶了出去。
而进了屋子,崔舒若和赵平娘就吩咐她们一定要严守房门,不能叫人进来。
然后她们两个将头上的珠翠全摘了,换了一身婢女穿的衣裳,尽管她们的贴身婢女穿的依旧很好,可好歹没有先前显眼,外人瞧着只以为是小官之女。
任谁都想不到齐国公府的两位郡主身上。
而且她们还戴上了帷帽,不同于幂篱长至脚踝,仅仅遮到了脖子,但外人横竖是瞧不清她们样貌的,只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
两人既然准备悄悄出去,也没法子从正门走,哪怕是装成行雪和洗眉的样子,因为她们俩在府里是不可能带帷帽的,而且身为两位郡主的贴身大婢女,太多人识得,不好装。
最后还是赵平娘对这种事有经验,她悄悄带着崔舒若避人去了后院的一处院墙。
这里的院子年久失修,也没什么人住,关键是墙矮一些,又临街,跑出去最方便。结果赵平娘带着崔舒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墙上正翻着一个人呢,墙下还有人叮嘱他小心些。
仔细一看,翻墙的男人是赵巍衡,底下站着的女子是孙宛娘。
他们俩看见崔舒若和赵平娘也很愕然。
“你们俩,这是要私奔”赵平娘作为年纪最大的那个,理所应该地站了出来。
当然,她说的也是玩笑话,毕竟赵巍衡跟孙宛娘已经成婚了。就是这个样子,的确容易让人误会他们是不是在做奇怪的事情。
谁好人家成了婚没多久的小夫妻会跑到没人的院子里,郎婿还爬墙。
要是换个人,该让人怀疑是不是要偷情了。
赵巍衡也惊讶的看着她们,“那你们”
最后还是崔舒若及时站出来,制止了他们奇奇怪怪的联想,“三哥也是为了去祭拜定北王吧”
崔舒若一看赵巍衡特意换过的衣裳和头上庶民的小帽,哪有猜不出来的。
经过崔舒若一提醒,这两个本来聪明,但凑在一块不知怎么就变得像乡里爱互相吵架的姐弟,终于恍然大悟。
除了崔舒若,还有抿嘴笑的孙宛娘。
崔舒若和孙宛娘目光交汇,露出了带自家傻孩子出门的慈爱微笑。
难得的是孙宛娘对赵巍衡的举动并没有半分异议,明明她很注重规矩,可当他做任何决定时,都是毫不犹豫地支持。
既然爬墙大业被中途阻拦,以防还有其他人进来,孙宛娘主动提出在门口守着。
走之前,孙宛娘和赵巍衡对视了一眼,温情脉脉,黏糊得令旁观的人也不由得互相对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目光。
赵平娘还对着崔舒若挤眉弄眼。
等到孙宛娘出去,赵平娘忍不住摇头,“真没想到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娶上宛娘这样的好女子。”
赵巍衡不满反驳,“阿姐我究竟是不是你弟弟”
可赵巍衡控诉完,看向院门的神情陡然柔和,“但能娶到宛娘,确实是我的福气。”
可不就是吗,夫婿要爬墙,妻子不置喙一句,反而出去帮着守门。
崔舒若看着他俩说不定又能吵起来,微笑着提醒,“再不走,恐怕要来不及了。”
孙宛娘走了,现在只剩下崔舒若一个人拖着两个随时能斗嘴的姐弟。
她时不时一阵见血地提醒上一句,好不容易把人安安稳稳的带到了魏家门前,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自院门前始,一直至两侧院墙,是望也望不到头的祭品,还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在赶来。他们大多虔诚,摆好祭品后,在大门前叩拜,各个神情悲伤严肃,都是出自真心。
赵巍衡和赵平娘也失了言语,被深深震撼。
民心,说来简单,可直到此时,才真正叫他们见识了。
那是皇权也不可操控的存在,他们微弱,凑在一块却如滴水汇进汪洋,深远莫测。
系统在崔舒若脑海里抱不平。
亲亲,他们真奇怪,当初你被谣言中伤,他们就人云亦云,可这回圣人都下旨了,竟还是来祭奠定北王。
崔舒若脸上没有半点不忿,她叹了口气,在脑海里说,“他们不信我,是因为对建康百姓而言,我的好不过是传闻,我不曾为他们真的做过什么。可定北王他率幽州军打到了北地,将羯族打得节节败退。而当初,他护送太子时,何曾不是带着许多漂泊的北地百姓到了建康,给他们活路。
百姓心里有一道明镜,清清楚楚的记得谁对他们好,有过恩惠。
那是老皇帝下再多旨都无法蒙蔽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