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琸之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一贯如此口无遮拦,但也有分寸,从不讲世家女子。否则要是不慎说到哪位交好世家子的亲眷可怎么好
至于说那些得势新贵家中的女子, 通常不必担心,因为士庶很少通婚,偶尔联姻, 就没有被人遗忘的。窦夫人确实是士族出身,但窦家没落,他的好友里可没有窦氏子弟。
所以当他对齐国公的女儿出言不敬,惹得崔成德动怒时,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王琸之连动都不敢动,小心问了句, “崔五,你怎么了”
崔成德扬起一边唇角,他笑着,眼神发冷,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而后陡然变脸, 将案几上的茶碗往墙上一砸,宛如被激怒的豹子, 随时都能伤人。
他目光紧紧锁住王琸之, 沉声告诫,“随意品评女子, 王琸之, 你的德行呢”
一同品茶作诗的几人见事不对,怕将事情闹大,连忙上前劝阻, 崔成德却甩开旁人的掣肘,冷眼看着王琸之道“小人行径,阴暗鬼祟,半点风骨不见,吾不屑与之为伍。”
说完,他拂袖离去,一点面子也不留给王琸之。
旁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突然就闹成这个样子。
王琸之更是冤枉,他都不明白崔成德为何如此气愤,他又没有说崔成德妹妹,简直是莫名其妙。
崔成德离开后,步履匆匆,坐上了牛车。他的随从还惊讶于自家从来都是冠服端严、闲情逸致的郎君怎么突然变了一副模样,但崔成德紧接着说的话,让随从没有闲心去想这些。
因为崔成德让他速速驾车,跟着齐国公府的马车。
这条路,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该是要进宫。
崔成德心里焦急,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那面容和神佑足足有九分相像,唯一不同的便是两人之间的神情。
他的妹妹崔神佑谦顺柔韧,而方才见到的女子却神情坚毅,眼睛有神。纵然是相似的容貌,可身上的气质却判若两人,也正是因此,让崔成德心中还有疑虑。
但他忍不住思量,据说这位被圣上亲封的衡阳郡主,并非齐国公夫妇的亲生女儿,而是回并州的路上认下的,不但救了窦夫人,后来并州干旱,也是她祈来雨。若论时日,倒也勉强能重合。
可崔舒若真要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是怎么从随州逃脱的既然逃脱为何不回本家,不来寻他,大半年没有音讯。而且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会祈雨呢,他记忆里的崔神佑温柔素雅,因为常年待在本家老宅,性子小心谨慎,恪守规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绝没有这位衡阳郡主的风采。
难道是她有何奇遇,是了
崔成德想到了流言里说这位衡阳郡主曾经夜梦仙人,被仙人收为弟子,传授仙术,许是因此连性情都变了。
若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
一贯沉稳的崔成德只觉得胸腔涌起一股欢喜,暗自期待起来。他的亲阿娘永嘉公主为妹妹取名神佑,就是盼望能有神明庇护这个可怜的孩子,也许当真应了她的名字。
他的妹妹命不该绝。
在崔成德思潮起伏时,被不断催促快些的随从终于堪堪追上齐国公府的马车,可她们已互相搀扶着要入宫,崔成德落后一步,仅仅能瞧清崔舒若的侧影,琼鼻明眸,肤色凝白,赫然就是自己妹妹崔神佑的面容。
他想上前一步,却被侍从拦住了。
“五郎君,此乃齐国公府的窦夫人,齐国公遭太子欺侮,又逢天雷作证,她们怕是进宫求公道的。这可是一滩浑水,您贵为崔氏子,万不可在此时进宫。”
侍从规劝的话,让崔成德从见到和妹妹一模一样面貌的人而激昂失措的心绪中脱离出来,他瞬间清醒。他除了有崔神佑兄长的身份,更是崔氏嫡系,是崔氏家主的嫡长子,他肩负崔家重担,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揣测。在情况未明时,他绝不能擅自入宫,若是被牵扯波及
旁人只会认为是崔家要准备站队了。
他绝不能如此。
崔成德深深的望了眼崔舒若渐渐淡去的身影,松口道“去附近的茶肆,你留下盯着,一旦有何事,立即回禀。”
而后,他命人将他从宫门驶离。
坐在茶肆内的崔成德,在没有了往昔的悠闲从容,他皱着眉,目光频频向外望。如月色般皎洁的他,腰佩玉坠,如切如磋,和周遭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引得旁人频频偷瞧这位满名建康的贵公子,但他分不出丝毫心神在意,只不断的想崔舒若的处境可还好
被他记挂的崔舒若,已经跟着窦夫人走到了光顺门前。
她和赵平娘一左一右的搀扶住窦夫人,沉重硕大的八支金钿钗将窦夫人衬得愈发疲倦悲伤,仿佛难过到已经撑不住头顶的重量。窦夫人拿起鼓槌,一下两下,敲起光顺门前的登闻鼓,厚重沉闷的鼓声回荡在高耸的宫道里。
没料到窦夫人身为齐国公夫人,竟也有敲响登闻鼓的一日,旁边值守的小吏被吓了一跳,这登闻鼓多年无人敲响,陡然来人竟然身份还如此尊贵。
他吓得找来宫中值守的郎将,郎将也拿捏不好,依设立的登闻鼓的规矩,他本该上前诘问来人姓名、住处等等,具表上奏,但见到是齐国公夫人,也只能苦着脸跑去寻他的顶头上司。
然而,不知怎得,小吏和郎将都一去不复返。任由窦夫人如何敲打登闻鼓,都无人回应。
窦夫人到底是弱质女流,很快就汗流浃背,双臂酸痛没了力气。崔舒若扶住窦夫人,赵平娘接过鼓槌继续,一声又一声,沉闷有力,明明是登闻鼓,却叫赵平娘敲出战鼓的赫赫威势,也叫鼓声传得更远。
崔舒若见迟迟没来人,心里大抵猜出了什么。
登闻鼓数年前尚且有人敲响,尚不至于形同虚设,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心知肚明,但却想要保下太子,所以故意置之不理,想让她们知难而退。
这也不算是坏事,因为她和赵巍衡原本的目的是为了保全齐国公府,并且借此消除圣上疑心,趁势折损太子羽翼只是顺带之事,即便扳不倒太子也无妨。
她们如今要做的,是示弱。
崔舒若和赵平娘对视一眼,她上前接过鼓槌,赵平娘则搀扶住满头大汗宛如虚脱般的窦夫人。
崔舒若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登闻鼓,她因为乌鸦嘴的影响,身体一直不算好,看着就比寻常娘子孱弱,因此当她站在登闻鼓前时,登闻鼓便犹如庞然大物,将崔舒若衬得瘦弱渺小。
残光经过宫墙,斜斜打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困囿于深深宫道漫漫长河的孤寂和无力感油然而生。
她的力气比之窦夫人还要不如,细长白嫩的胳膊连举起鼓槌都是那般费劲,值守光顺门的禁卫见了也不仅升起垂怜,叹息太子失德无道,竟将齐国公府的家眷逼到这等地步。
可唯有崔舒若她才知道自己的心绪,她敲响的每一声,都是前进的战鼓,她眼里闪烁的不是泪光,是如燎原烈火般的野心。
人力渺小,王朝庞大,可她绝不会被囿困,任人宰割。
在崔舒若要失力时,余光竟远远瞧见浩浩仪仗。
难道是皇帝亲自来了
不,不对,来的是皇后。
崔舒若顺势一个踉跄,她洁白光晕的额角贴着被濡湿的碎发,一副失力的模样。
“还不上前扶住她,咳咳。”这声音中气不足却仍旧威严,正是病中的皇后。
不仅是崔舒若,还有窦夫人也都被皇后身边的女官搀扶着。
崔舒若抬头,声音虚弱的谢过皇后,窦夫人也是极为狼狈。而皇后虽是病中,可来之前应是特意打扮过,涂了胭脂掩盖她青白的面色,还带上足有几斤重的凤冠,鸾凤衔珠,在她额头上却巍然不动。但再威严的妆扮也掩饰不住一个人精气神,皇后恐怕是时日无多了,眼白泛青,遮不住的疲倦。
尽管皇后极力忍耐,可还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板了板脸,尽可能维护皇后的尊严,“吾在宫中隐约听见鼓声,问及左右才知晓是你们在击打登闻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看皇后现在在问窦夫人,但早在病榻前,她一询问侍奉的女官就知晓了来龙去脉,当即怒不可遏。
她本就对太子心怀芥蒂,而近来她病痛加重,广陵王尚且知道亲自侍疾,甚至亲尝汤药,可太子却在府上纵情声色犬马,眼里全然没有自己这个阿娘。太子从前也一再对她阳奉阴违,母子俩积怨已久,今日听闻太子竟然还敢当中打自己的亲外甥齐国公,更是下定决心要惩罚太子。
故而她才以皇后之尊来此,否则敲响登闻鼓怎么也不是皇后要管的。
这种事自然是身为尊长的窦夫人说最为合适,崔舒若假装抹泪,赵平娘愤愤不平。皇后听到最后更是动怒,她只以为是太子不顾她的面子,当众将带着她旨意求和的齐国公重伤,万万没想到他还敢刺杀齐国公一家,甚至是一连两次,简直是无法无天。
皇后被气到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她甚至咳出了血。
只见皇后一手抓住扶着她的女官的小臂,一边厉声质问,“窦氏,你可知诬告太子乃是大罪,若敢欺骗吾,必不轻饶。”
窦夫人跪在地上,双手抵额一拜,“臣妇所言字字属实,太子当众殴打臣妇夫婿,宴席上权贵皆是认证。至于派人刺杀一事,齐国公府的穹顶之上,尚有雷击痕迹,还请皇后殿下做主。”
皇后甚至太子的不堪品性,心里已经信了九分,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怎么也要证据确凿,否则不能服众。
她当即命人去请昨日去太子赴宴的权贵问询,又派人前去齐国公府查看是否真的有雷击过的痕迹。
皇后看了眼窦夫人和崔舒若狼狈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让她们跟着自己回殿内,免得继续待在这里,让过往的宫人瞧见失了颜面。
皇后不愧是皇后,别看在病中,可御下手段极严,又有威望,很快就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的确如窦夫人所讲,是太子的过错。皇后也完全没有包庇的意思,凤袍宽袖一甩,怒气冲冲的砸向案几。
只听她道“太子失德,竟荒唐至此,来人,将太子给我带进宫来。”
见皇后真的动怒了,左右侍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作。
皇后见状反而更气了,将手边的玉器往殿上一砸,言辞犀利,“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又或是我人还未死,就当我这个皇后形同虚设了不成。”
她盛怒之下,说话也不留情面,“若是太子敢称病推托,拖也把他给我拖进宫”
皇后虽生气,但还留存理智,知道要安抚齐国公府的人。
她看向窦夫人,“窦氏,你且安心,吾必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而后又命人厚赏齐国公府。
皇后来势汹汹,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等到消息传进皇帝耳里的时候,太子已经被皇后的人带进宫了,据说当时他还衣裳不整。不仅是太子,就连广陵王也进了宫,说是听说阿母盛怒,连忙进宫探望的。
皇帝之所以这时候才知道,是因为他先前用了新进的丹药,好不容易才从妃嫔的屋子里出来。那种紧要时刻,也无人敢打扰皇帝不是
等传到皇帝耳朵的时候已经迟了,即便他想饶过太子,也错失机会。
他一脚踢开替自己穿靴子的阉人,自己抓紧穿上,又换上常服,忙不迭的往皇后宫里赶。
等皇帝赶到的时候,因为无人敢动手责打太子,她竟亲自上阵,拿打板子的棍子重重的打在太子背上,而广陵王已经哭成泪人,求皇后保全自己,殿内的其他人也俱是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皇后生性坚毅果敢,从来看不惯太子的性子,但晋帝却对子女有宽容的慈父之心,对太子的种种过错视而不见。
所以皇帝一见到此种情形,当即青筋跳动,大脑生疼,大喝道“皇后,你在做什么”
他对皇后从来宽容体恤,即便是皇后当众骂他,也不过是甩袖而走,从不曾在人前如此,可见皇帝也是气狠了。
帝王之怒,其他人或许会怕,但皇后不会,她直视皇帝,毫不退让,“太子失德,为人阿娘,连训斥都不成吗”
被皇后清凌凌的目光一瞪,皇帝想起她还在病重,瞬间散了泰半火气,声势也黯淡下来,软了语气,“话虽如此,可太子已非稚童,又是一国储君,你怎么也该给他几分颜面。”
“颜面”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毫不掩饰情绪,“他配吗”
皇后无视满殿的宫人,毫不顾忌太子,直言不讳道“太子自我腹所出,秉性庸碌愚钝,我一再忍耐,不求他建功立业吗,只盼他明辨是非,可他呢只知享乐,全无为君者的贤明,我病重困顿,竟连一次也未曾侍奉榻前,可见其懒怠不孝。倒是我的诚儿,我病了多久,他便侍奉多久,还亲尝汤药,此方乃人子之孝。
太子还是储君就敢肆意妄为,连他的亲表兄,当朝齐国公都敢随意殴打,甚至一再派人刺杀他们一家,可谓不仁。
依我所见,这等不贤不孝不仁之人,其堪配太子之位”
皇后是盛怒之下说出此话的,虽心中厌恶太子,但也未必非要规劝皇帝废太子。
然而太子却当真了,他抱着既然事已至此的态度,干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控诉道“您说我出自您腹,甚至我秉性,可我却对阿娘一无所知。
自幼您就厌恶我,喜欢赵义方胜过我,后来弟弟们出生了,您又开始喜欢弟弟们。我原先还以为是我不够聪明,生性愚钝所以惹您不喜,后来才知道,您生我的时候,阿耶和旁人你侬我侬,背弃了你们的誓言。其实是您生性善妒,却牵连了我。
我看您才是不贤不慈,我宁愿不从您腹中出生。”
随波逐流跪在殿角的崔舒若听见太子竟然敢这么说皇后,绕是她也不由得瞪大眼睛。百善孝为先,古人最重视就是孝字,所以皇后可以斥责他,但他敢当众顶撞皇后,恐怕这回太子时真的当到头了。
皇后自然也震惊不已,旁人说她善妒刚愎也就罢了,可连她的亲生儿子都敢当众这么说。
她本就在病中,一再动气,已是强弩之末,太子的话犹如一把利刃,彻底压倒皇后,只见皇后惊怒地指着他,“太子,你、你敢忤逆”
随着她的话,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而出,皇后直直倒下。
见着这副景象,殿内人反应各异。
皇帝担忧的上前抱住皇后,命人快穿御医,太子则是惹祸后的惊惧和自知逃不过一劫的面如死灰,广陵王嘛,他看似担忧,其实嘴角都要按不住了。
窦夫人兴奋不已,她巴不得这些夺了舅氏江山的人自相残杀,闹得越凶越好。
崔舒若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看着他们,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她演的好累。
如崔舒若所想,因为宫里闹成一团,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她们,所以她们又被请出了宫。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太子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了。
忤逆不孝,即便他是个一身功绩的太子也会备受攻讦,何况太子的品行
不提也罢。
而不管皇帝废不废太子,他都不会再要齐国公出兵了,因为齐国公被打成重伤,还下不了塌呢皇帝就是脸皮再厚,也不能把齐国公从塌上抬出来,逼着出兵吧
不仅不能,他接下来甚至还要一再礼遇厚赏,否则会寒了那些早早就投靠他效忠的老臣的心。
眼看早早定下的计策奏效,甚至远比自己当初想的收获更多,怎能不让人心情大好。
出宫门时,崔舒若脸上在哀愁,眼底却满满是笑意。
而等候许久的崔成德,仅仅是在出宫门后必经的茶肆,遥遥看她一眼。见到她形容狼狈,心下意识就揪了起来,可回想时,未曾真的见到她受伤,又不由松了口气。
他让底下的人去打听打听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作为世家大族,崔氏在宫里有自己的人。不仅是宫里,一些权贵府里也有眼线。
崔成德此时已镇定如常,重新有了崔氏麒麟子应有的风采和谋略。
他从简陋的茶肆离开,坐上牛车回崔府,回府的路上,脑子里回想的全是关于崔神佑的一切。
作为一母同胞的兄长,他绝对称不上尽职,放任妹妹独自待在本家老宅里,甚至在明明有能力将她带来建康时,选择了放弃。
但他只是想再稳妥一些,等到他地位稳固,等到柳氏在府里的掌控没这么大的时候,等到
他有许许多多的顾虑。
即便他被人誉为崔氏门阀麒麟子,受女郎们追捧,可早年在崔氏的地位并不稳,哪怕他是养在老夫人膝下的,可崔氏儿孙众多,若是他不够贤能聪颖,即便他是家主的儿子也没有机会受到重用,更何况,他的阿耶有那么儿子,并不缺他一个。
他还有一个身为前朝公主的阿娘,一个被视为不详克母的亲妹妹。
直到他少年时外出年游历,拜了名士大儒为师,名声传遍世家贵胄,连圣人都亲口称赞他,他才有了立足的余地,后来更是被阿耶视为能接手崔家的人选。
他也终于有了可以接回崔神佑的机会,但内宅被柳氏把控,柳氏面善心狠,人前端庄贤惠,美名远播,人后
崔成德可不信自己幼年时的落水、游历时遇见的山匪都是意外。
柳氏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接连失败后,兴许是怕被人发现,再没有过动作。
可崔成德既然知道柳氏的真面目,怎么敢把崔神佑接回来在那个心如蛇蝎,惯会做戏的女人身边讨生活。倒不如待在本家老宅,尽管清苦些,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就是他的一念只差,害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在这世上真正的亲人。
叫崔成德怎能不悔,日日被愧疚折磨。
而今日见到相似的崔舒若,才叫他如此惊喜,失而复得的喜悦将他砸得眩晕,差点没了理智。若崔舒若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不管出了什么事,这一回,他都一定要护住她。
思及此,他又想到了与崔神佑自幼定亲的郑衡之和痴缠郑衡之的崔七娘。他虽对郑衡之没什么好感,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夫婿,郑衡之心思端正、品行贵重,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那么,就不该让崔七娘将郑衡之抢走,即便是退婚,也该是他的亲妹妹自己选择不要郑衡之才对。
只有崔神佑不要的份,没有别人挑选的资格。
崔成德暗自想到。
但这一切还需要打探。
万一真的只是长相相似呢。
想到这里,崔成德就呼吸一窒。不,不可能,他妹妹一定活着。
等到了崔府,他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目光不期然撞上被他精心养护的绿菊。这些菊花都是崔神佑最喜爱的,她在随州走丢,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后,他除了亲自回本家为她挑选了一处山水风光的地方立了衣冠冢,还去她的院子里收敛异物。
别的也就罢了,这些花被他极为小心的带到建康,细心养护,浇水施肥从不假手于人。
若是她能看见这些花,应当十分高兴吧
想到这里,崔成德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等到了内室,他迫不及待的将负责联络在各府安插的眼线的人找来,叮嘱他让人注意崔舒若的手心是否有一个小小的朱砂痣。
他吩咐完,就在室内来回踱步,怎么也安不下心。
明明事情还没有影,可崔成德又开始忧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准备些女子用的东西,还有女子的摆设。崔家数百年积累,的确不缺钱财,若是崔神佑回来,柳氏为了面上好看,所备之物也绝不会差。
可
崔成德皱着眉头,他想起崔神佑是在胡人攻城时走丢的,又过了那么久才被找回来。若是有心人稍一造谣,只怕她要面对数之不尽的流言蜚语。
他阿耶生性自私冷静,万事以家族为先,为了保全家族,并非没有给亲生女儿尺白绫的可能,没见当年他的生母永嘉公主明明与阿耶情投意合,是下人们口中难得一见的鹣鲽情深的夫妻,可在永嘉公主的胞兄谋反后,还是毫不犹豫的趁着她生产害死了她。
崔成德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可不愿自己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妹妹,因为虚妄的贞洁没了性命。
他不在乎崔神佑遭遇了什么,有什么奇遇,他只知道那是他从她还在娘胎里久开始期待的妹妹。
崔成德为此坐卧不安,甚至一夜未睡。
等到第二日晚间,才听到消息,崔舒若的手心上确实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崔成德愣了愣,握着茶勺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唇角荡漾出一抹笑,犹如冰雪消融,赏心悦目。
他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一人枯坐在内室,先是颤抖着嘴角笑,而后泪水无知无觉的落下,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悲伤,反而是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紧接着是朗声大笑。
洒扫庭除的下人们听见五郎君如此朗声大笑,心下奇怪,但摇摇头继续,主人的事可与他们无关。不过心情好了才好,他们能少受罪,像大半年前,五郎君悲戚不止,整个院子的人都不敢高声说话,生怕触怒郎君。
下人可不会清楚原因,但到了第二日,扫庭院的下人发现院子里摆的绿菊竟然全不见得时候,可险些吓死。
五郎君最宝贝的就是这些菊花,上回有人见菊花开的好,不过略动了动,竟叫郎君发觉,把人打了个半死发卖出去。
自那以后,就没人敢碰那些菊花了。
开得再好也不敢碰,那哪是花啊,是要人命的催命符。
今日竟一下子全不见了,那岂非
扫院子的下人不敢想下场,谁料崔成德从内室出来,瞧了眼廊下,却并没有震怒,相反,他面带笑意,如高山流水,赏心悦目。
下人这回是真摸不着脑袋了。
菊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崔成德精心养护的菊花,出现在了崔舒若的院子里头。
崔舒若一早起来,经过院子时,就见到那一排绿色菊花,没忍住多瞧了几眼,也不知怎得,竟觉得越瞧越喜欢。
她不由得问道“院子里的花,何时换的”
行雪掌管院子里的大小事宜,不需要询问底下的人也能知道,“回二娘子,府上新采买了些花,这些应是今晨换的。”
崔舒若点点头,下意识愉悦的笑了,“嗯,这些菊花好好养着,我很喜欢。”
行雪屈膝应是。
崔舒若和行雪的一番对话,崔成德不会知道,但不妨碍他的好心情。
动了手脚,将她最喜欢的绿菊送去后,崔成德一早又出门去建康城里有名的铺子,不但挑选首饰,甚至看起了女子用的摆件。
他手里有阿耶给他的田庄产业,每年的进项不少,平日里的花销也不怎么从公中要。所以买起女子用的东西,也不大在意价钱,只求贵重精巧,都要顶顶好的。
崔成德买了许多,有些暂且就不拿回去,而是铺子过两日送至崔府。
其中,就有一个双鸾衔花枝铜镜,点缀宝石,花纹精美,匠人花了大力气才能雕刻出如此繁复的花纹。也是时下女子都追求的铜镜式样,建康城里几乎每个贵女都有一个,除了这个,瑞兽葡萄纹铜镜也相当受贵女们青睐。
然而便是如此不刚好,那铺子的主人送东西进府时,恰好叫崔七娘瞧见了。
崔七娘知道是崔成德买来的,又见来送东西的人是自己常常去的首饰铺子的掌柜,便非要打开木盒瞧瞧,结果一眼就见到那双鸾衔花枝铜镜。
虽说崔七娘不缺东西,但合眼缘的东西难求。
她想崔成德如今只有自己一个妹妹,他又未曾娶妻,能买下如此贵重的铜镜,怕是想要送外头的知己。可自己再如何,定然也比外头人在崔成德心中的地位重要吧
崔七娘笃定自己要是开口的话,崔成德一定会将铜镜送给自己,于是心情很好的放他们去崔成德的院子。到了下午,她特意带了几盘新蒸好的糕点去崔成德院子里看他。
崔七娘到的时候,崔成德正在作画。她也不敢打扰,只能噤声站在旁边。外人都知道崔成德诗赋双绝,其实他的画也极佳,若是能在上头盖上他的印鉴,怕是能卖到千金,并且还有的是人竞相争夺。
崔七娘想起自己在其他贵女们面前夸下海口,说崔成德怎样疼爱自己这个妹妹,不如趁这个机会要了铜镜,再连画也讨去。
到时带着画去诗会给其他贵女们瞧瞧,也叫她们见识见识。崔七娘都能想到她们为了崔成德会怎样讨好自己了。
哼,庾乐儿自从上会自己中了崔神佑的套说了那些话以后,对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处处针对。崔七娘可是忍了许久,这回带上崔成德的画,彰显自己在家中受到的宠爱,她都能想到庾乐儿到时会是什么神情了。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崔七娘腿都站酸了也不敢动,生怕打扰到崔成德。
而崔成德等到放下笔,欣赏画作时,仿佛才注意到一直等候的崔七娘。他歉然一笑,“我作画时心无旁骛,竟未曾瞧见七妹妹,叫你久等了吧”
何止是久等,崔七娘觉得自己连挪脚都挪不动了。但对崔成德,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仰慕和亲近,从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于是一个劲的甜笑。
“怎么会呢,我才到不久,倒是哥哥你作了那么久的画,定是累了吧刚好我命厨房做了点心,不如你尝一尝。”
崔成德维持和煦的笑容,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尤其是他容貌之盛,能晃花人眼,下意识就写下心防,变得蠢笨几分。
“好啊,只是我刚作完画,怕是要歇一歇才能用。”
崔七娘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是我打扰哥哥了。也不知哥哥画的是什么,叫七娘好生好奇。”
“山水画罢了,不足为奇。”崔成德淡笑道。
崔七娘还在试图拐回重点,“啊,定然画的极好,可惜我身为兄长您的妹妹,却连一副画都没有,不如哥哥把这幅画送给我好不好”
她豆蔻年华,生的又娇憨可爱,做出这番撒娇情态时,还时极为惹人疼爱的。
但崔成德脸上的笑容连一丝弧度都未曾变化,“怕是不行,我已约好要送人了。”
崔七娘失望的啊了一声,没当一回事,再接再厉道“那不如哥哥送我些其他的好了,上午我见有人送东西进府,是一柄精美的铜镜,甚合眼缘,不如哥哥将那个送给我”
崔成德还是微笑着,可若是细瞧,便能发觉他眼底的不耐,“恐怕也不行,那是我替他人所买。”
没料到今日所求一个都没成,崔七娘大失所望,她本来还想在崔成德身边多待待,却被他轻笑着应付走了。
等到崔七娘彻底离开崔成德的院子以后,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喊来贴身侍从,指着桌上遗留的点心,冷声说“扔了,喂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