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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许是这男人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见得多了,以至于执柔忘了,他不过是局中的一环。

    他是被时局困住了。

    “为什么要罚他”执柔问郑秦。

    郑秦摇头“大司马没说。”

    那便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在薛伯彦一念之间罢了。

    丹墀上的生杀刑罚停了,元享似是一块破布般被人抬了下去,台上众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大臣们渐渐地都散去了。

    他们出宫是要从定坤门走,不会经过执柔的徽华门。

    齐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待人声散去,他缓缓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贴到了砖地上。

    鲜血早就冷透了,绵延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雪中红梅。

    他想知道地上到底有多少血,便只能这样用手一寸一寸地来摸。

    执柔拎着裙子缓缓走上丹墀,离他越近一分,视野便愈朦胧模糊一分。

    秋日里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血液的咸腥。

    齐楹听出了她的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他唇边还在笑“这回,朕只能求你了。”

    “你瞧瞧地上有这么多血,元享他还活得成么”

    执柔本不想叫他听出自己的哽咽,可当她垂眸望向齐楹时,眼泪便再克制不住,汹涌地溢出来。

    因为她看见,两行泪濡湿了齐楹覆在眼上的丝绦,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落下来,一直滑落至他的下颌,而后掉落在地上。

    他脸上仍旧看不出凄惶哀痛,甚至从始至终,唇角的笑容都没散去“朕求你,说句话。”

    “能。”她点头。

    “好。”他似是信了,“旁人说的朕都不信,你若这么说,朕便信你。”

    齐楹缓缓站起身“外面冷,进来坐吧。”

    承明宫里乱成一团,几个小黄门在打扫正殿中纷乱的杂物,齐楹将执柔带回了自己的寝殿。元享不在,他独自洗了手,然后走到了执柔身边。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降真香的味道已经淡了,青色的缦帐垂落在屏塌侧面。窗边的酸梨木香几上放着一只双耳瓷瓶,瓶中插了两根松枝。这寝殿里清清冷冷,就连陈设的颜色都这般暗沉。

    松香微微,齐楹平声道“松枝是元享从你宫外不远处的凤凰松上折来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手中拿着一根新的丝绦,茶青的颜色,上头细微处绣了两片竹叶。

    “还得请你帮朕一个忙。”他如是说。

    他脸上那条丝绦沾了泪,半干不干地贴着皮肉。

    执柔接过这条新的,齐楹已经抬手将脸上的丝带开解下来。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没有刻意避她,执柔第一次看清齐楹的脸。

    冷冽的眉弓下,一双山色空蒙的眼。

    星垂平野,平湖秋月。

    晚风拍窗,他对着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那条丝绦。

    齐楹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这模样看着却叫人不觉得清冷疏远了,无端多了一二分温润平和。

    看惯了他戴着丝绦的样子,这幅模样当真叫执柔愣住了。窗户外是才挂不久的新式样宫灯,他们二人临窗站着,齐楹的脸便时亮时暗,眼眸空寂似雨落寒山。

    他低道“太亮了。”

    执柔愣了一下“亮”

    “只是觉得很亮,房间里哪怕只点一盏灯,亦觉得刺眼。”

    他并不催促,只半靠着墙,好去避一避光“若灯照得太多,便会想要流泪。”

    执柔走到他身侧,重新将丝绦系在他眼上。细密的丝线,在她指尖打了个结。

    齐楹仍保持原样的姿势停在原地,执柔望向他时才发觉他的衣摆上亦沾了血迹,颜色已然暗沉,血泪一般,越想忽视,越下意识想要多看几眼。

    他俩没再提及元享,执柔却知道他心里放不下。

    “元享那边,我会去看的。”执柔意识到忘了用自称,下一句想补上“臣妾”

    “这儿只有你和我。”齐楹将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该叫我什么”

    他的手指摸到了那对金钗,钗尾点翠,下悬了一颗东珠。

    指尖轻轻一碰,两枚东珠便碰在一起,叮咚有声。

    两人的影子落在白墙上,被烛光照得轻轻摇晃。

    “微明。”她叫了他的字。

    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知道他心中必不是现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可她桎梏于深宫,在许多事情上,并不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齐楹走到书桌边,桌上放着三摞纸,他从第三摞里抽出一张纸“能不能替我读来听听”

    执柔踩着地衣也走到檀木桌旁,接过了齐楹手中的纸。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西都赋。

    赋中盛赞的是长安城的富丽与辉煌。

    “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你说,高祖开国之时,几百年前的长安,当真是如此么”打更声遥远地传来,风声夹杂着丝丝细雨,齐楹靠着紫檀桌,笑着说话。

    像是询问,却又没指望她会作答。

    “往后也会是这样的。”执柔还是开口了。

    “如今才知道,原来女人也是会骗人的。”他对着她招手,“来我身边。”

    今夜没有帝王将相,齐楹亦没有穿朝服。

    干净清冷的人,笑意盈盈地在同她叙闲话。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

    执柔走到他身边,齐楹便将身子倚向她。

    “好累啊。”他笑着将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没有用十成力,虚虚地贴着“江陵现下在齐桓手上,你想回家去也不容易。”

    “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了。”

    不知道齐楹的意思,到底是他与齐桓谁胜谁负。

    执柔听罢摇头“家里已经没人了,父亲战死后,母亲也病逝了。我是独女,自此便养在了大司马膝前。”

    “同我讲讲,江陵离长安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

    “先是坐船,臣妾记得江陵渡口旁边铸了一尊海女神像,臣妾启程那天,江上雾气昭昭,唯独却能瞧见这一尊铜像。过了江便换了骡车,走了两个月,快到长安时又改换了马车”

    “就你自己”

    “还有却玉。”执柔轻声说,“过江时没带足干粮,我们两个女孩儿又不敢露财,饿了就只顾喝水。那时候,臣妾还会苦中作乐,说到了长安,要将全长安的馆子都吃个遍。”

    齐楹轻笑出声“之后呢”

    之后便进了大司马府,出门都不是件容易事。

    再后来,便被送进了未央宫。

    不是个动人的故事,齐楹捏了捏她的肩膀“都说江陵水草丰茂,等日后,你能重新回江陵去,记得替朕多看看。”

    回江陵去。

    不像是许诺,倒像是期许。

    他重新又用回朕这个自称,有意在强调着他们二人间的天差地别。

    齐楹似乎亦在盼望着,齐桓能早一天率着千军万马,挥师过江,一统六合。

    执柔看不见他的眼,却知道他眼中必然了无生意。

    他仍倚着她,执柔看着自己肩头那个男人的发顶,轻声说“陛下为何不和臣妾同去呢”

    风声呜咽,齐楹直起身子“若朕当真成了亡国之君,自然是要以身殉国了。”

    他人在笑,说得很坦然“好了,不说这个了。”

    执柔不喜欢看他这么冷清的笑,她仰着脸说“元享不会死的。”

    他是齐楹的心腹,杀了他,便等同于和齐楹撕破了脸。薛伯彦不会做这种事,至少现在还不是和他割袍断义的时候。

    “朕知道。”这个道理他也不是想不通,“朕不方便去看他,你若得空,派人替朕瞧瞧,给他些银子。等他伤好了,送他出宫去吧。”

    执柔许久未语,齐楹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脖颈,莞尔“你瞧,和朕走得太近,便是这个下场。”

    这话像是警告。

    此前他们二人之间或许有过一两回逾越,可齐楹如今愈发冷静自持。哪怕现下二人近在咫尺,亦像隔着万水千山。

    外头走来两个小黄门,对着齐楹叩头行礼“陛下,我们都是大司马派来服侍陛下的人。负责陛下的一应饮食起居。”

    执柔抬起眼睫,发现齐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冷淡漾开在他唇角“你们可识得字”

    那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答“回陛下,不识得。”

    齐楹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脚步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摇动的帘子后面。

    齐楹的指尖落在紫檀木桌上,那里放着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还有几卷散落的竹简。

    于帝王而言,这些太过平常,但对齐楹来说,已是莫大的奢侈。

    宜德圆砚里还凝结着没有干透的墨汁。

    齐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神情泰然自若“你瞧,自今日起,朕便彻底瞎了。”

    薛伯彦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元享的命。

    他想要的,是齐楹的那双眼睛。

    而齐楹此刻站在承明宫的灯光最暗处,像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执柔走近他,与他平视,像是要透过他脸上的丝绦,看进他眼眸深处。

    “我能做陛下的眼睛吗”她轻声问。

    齐楹的眉心浅浅蹙着“什么”

    于是执柔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臣妾可以做陛下的眼睛。”

    灯火泼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底生出一丝粲然的光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