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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七月初七。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盛夏,风里飘荡着的不仅仅是幽幽的花香,更多的是稀薄的血腥气与缭绕不散的烟火弥漫。

    大裕最年轻的皇帝将要迎娶大司马的侄女,这并不是喜闻乐见的盛事,在世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场粉饰太平的权柄交接。

    长安城铺满的红妆之下,埋葬着累累枯骨。

    新君与皇后,也不过是政权间的一枚棋子。

    冗长又繁琐的仪式之后,执柔独自坐在椒房殿的架子床上。

    红绸遮挡着她的视线,执柔的目光只能再一次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那只金色的凰鸟依然鲜焕,振翅欲飞。那些金色的绣线缠绕着它,可它仍仰着头颅,仿佛下一秒就能发出高亢的鸣声。

    执柔的手指落在它身上,只觉得像是可以摸到它粗粝的羽毛。

    清浅的足音声响起时,执柔的手刚好触摸到凰鸟的眼睛。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唱和声,执柔下意识抬起头去。

    眼前仍是一片晕红,脚步声径直向她走来,如履平地。

    一杆玉如意挑开执柔覆面的红绸,她抬起眼睫,望向那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脸上仍系着丝绦,玄底的婚服上金龙盘旋,许是这满目耀眼的红色衬托得那个清冷的人双腮微红。明知他看不见,执柔却总觉得那丝绦之后,是一双尤擅洞察人心的眼睛。

    执柔缓缓站起身,对着齐楹行了大礼。

    “妾薛执柔,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齐楹没有叫起,执柔便一直跪着,过了几瞬,齐楹终于清淡地开了口“平身吧。”

    他俩从来没正经说过什么话,此刻空气中一派安静,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灯花噼啪的燃声。今夜本就不该属于洞房花烛,而是一场关乎权利的仪式。

    倒是齐楹先开口了。

    “少府监已将这椒房殿整饬一新,一应所需你可以随时叫人报与少府监。皇后的金册印玺你好生收好,后宫事自今日起归于你管,无需报朕。”

    “你是薛家人,朕不会薄待你。无论朕的后宫日后有谁,你都是正位中宫的皇后。”齐楹说得很平淡,“但朕既不会宠幸你,也不会让你诞育子嗣。若薛伯彦倒行逆施,朕亦无法保全你,你可知晓了”

    执柔没有说话,而是走至桌边,从酒壶中倒了一杯酒来。

    阴阳吉铭镂刻在杯盏之上,冷冽的酒液倒映着满室的红光。

    执柔端着酒杯款款上前。

    “请陛下饮此合卺。”

    齐楹未动,执柔的手便一直悬在半空。

    “你在意这些虚礼”齐楹问。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划破窗纸的利刃,眼前那绚丽夺目的椒房殿乍然成了短刃交接的战场。没有烟尘,却撕破淋漓的血肉,将这原本就不够旖旎的洞房花烛,变得愈发像是一场交易。

    杯中酒满,清晖浅浅。

    执柔抬起眼睫,缓缓看向齐楹。

    “是,陛下。”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眸,盛妆的执柔美得惊心动魄。

    “从今日起,陛下便是妾的夫君,福祸相依,休戚与共。”

    齐楹突然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执柔的额头上。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抚摸过她的眉宇、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朱唇上。

    她涂了口脂,齐楹的指腹摸到了那滑腻的触觉。除此之外,还有她细腻光洁的皮肤,柔软的雪腮,轻颤的眼睫。

    这是齐楹第一次感知这个女人,除了她的名字、声音外,还有对她的触觉。

    柔软的、细腻的女人。她的声音宛若莺啼燕转,似是甜美的谎言。

    他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

    甘洌的酒气扑面而来,齐楹想到的却是数日之前,那个想要给他下毒的宫女。

    她也是这般端着茶盏,假称这是大长公主为他送来的茶。

    大长公主名叫齐徽,是齐楹的姑母。

    这杯酒是内宫的佳酿,花果香馥郁甘甜,这一切都远远比那一日的茶更来得动人。

    只不过那杯茶中是穿肠的鸩毒。

    来之前齐楹已经喝了不少酒,席间觥筹交错,大司马喜形于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洞房的新郎。齐楹对此不置可否,却也多饮了几杯。

    杯盏上停留着执柔指上的余温和浅浅的清芬。齐楹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甚至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杯酒里一如那日,浸透了鸩毒。

    执柔亦将酒水喝尽。

    “今夜臣妾与陛下新婚,臣妾恭祝陛下天命所佑,万世长吉。”执柔知道他看不见,依然盈盈一拜。

    听闻此言,齐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一紧。

    饮了酒的执柔,双腮泛红,一双眼睛澹澹生波。

    齐楹一直都知道,他与薛氏女的婚约不过是一场闹剧。是薛伯彦控制他、乃至控制全天下的把戏中的一环。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甚至是一场单方面的威压,他刻意压抑住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不必了。”

    “你我之间,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说罢,齐楹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凭几上,而后走到了门口处。

    “你先睡吧。”

    门轴一开一合,夜风穿堂而过,齐楹已经走了出去。

    见他出了椒房殿的门,却玉忙进了内殿。

    执柔正欠身将凭几上的酒杯收起来,这阴阳玉杯光华璀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影。

    “陛下没走远,只是去了偏殿。”却玉轻声说,小心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并未有自怨自艾的神情才稍稍放心,“娘娘饿不饿,奴婢拿了些胡饼和雁巾羹。”

    执柔点头,却玉便拿铜盆端水来为她净手。

    胡饼还是热的,执柔吃了两口,又喝了些汤便停了下来。

    “太子立后了。”却玉轻道,“琅琊王氏家的女儿。”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执柔道“是他们家三姑娘么”

    “是她,娘娘还记得。”

    “早几年见过一回。”执柔回忆着说,“我记得她比我还要小三岁呢。”

    “是。今年才满十四,过了年及笄后再入宫。除了这位王姑娘,还册了两位婕妤,都是重臣家的小姐。”

    “早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嫁给他。”执柔走带妆台前,却玉给她拆去凤冠,“你瞧,他若是真心想娶,哪里会一拖再拖。”她语气中倒也并未有什么不甘,“大司马那边是怎么说的”

    “左不过是太子窃国,再连发数道檄文。约莫是要战,只是怎么打还不大清楚。娘娘,若是真要打起来,您心里头向着哪头”

    看着铜镜之中自己依稀的容颜,执柔想了想“我希望谁也别赢。”

    “太子要是赢了,我岂非成了阶下囚。若大司马赢了,只怕大裕更早一日分崩离析。”她笑了笑,“可一直战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索性不选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我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天下事。”

    在椒房殿的西偏殿里,齐楹正在听元享为他读奏折。

    这些是没经过大司马手的奏折,三名藏在夹衣中送进来的,讲的是西陲的军务,这些人都是昔年齐楹掌管少府监时的旧人,不甚惹眼但却十分忠心。

    在元享的声音里,齐楹的思绪却难得地一阵恍惚。

    薛执柔。

    逆贼薛伯彦的养女。

    他今夜饮了酒,在酒意上涌间,再一次想到了这个女子。

    这于他而言本就算是破戒,可他却无端想到那日阳陵翁主对着她的那番哭诉。

    阳陵翁主尖刻地对她说换你嫁给他,换你享这富贵,如何

    那女人说昭王并没有那般不堪。

    方才椒房殿中,他有心想去问她如今你可后悔说过那些话

    想想却作罢了。

    胃中的酒液带着丝丝缕缕的隐痛,齐楹抬手示意元享停下。

    “乐平王到了禹州”

    “是。”

    “叫他不要来长安,去益州见齐桓吧。”齐楹道。

    “陛下”元享愣了一下,“乐平王是来投靠陛下的。”

    “我知道。”齐楹停了停,“益州那边缺能打仗的人,乐平王最合适。他若是进了长安,只怕不出半月,他手下的兵权便会悉数落尽薛伯彦手里。”

    “可若乐平王到了益州,岂不是要与陛下为敌”

    “这江山社稷本就是齐桓的。”齐楹忍着疼,声音仍平静,“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待元享将所有的折子全部读完,已经又过了近一个时辰。

    “陛下要回承明宫去么,奴才命人去传肩舆”

    齐楹站起身“不必。”

    推开门,庭院中仍带着稀薄的花香。是金叶梨,清香中带着一丝涩苦。

    齐楹看不到椒房殿的正殿仍亮着灯,他依旧抬步向椒房殿正殿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