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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执柔的手微微一抖。

    却玉忙问“人现在如何了”

    “叫人捞出来了,灌了一剂药,人还活着。倒是还没醒。”

    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司马说,叫姑娘得空了也去瞧瞧。”

    却玉怔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咱们姑娘了。”

    “宫里头的女眷不多,翁主心里头有心结,还是得找个姑娘家去陪她说说话。”郑秦话虽说给却玉,目光却看向了执柔,“姑娘若是不想去,奴才就说姑娘还病着。”

    宫里头的事执柔一向不喜欢掺合,她坐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说“午后若是翁主醒了便来叫我,我过去瞧瞧她。”

    待人都下去了,却玉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善心,可翁主若醒了,只怕又要一番哭闹。太医一直嘱咐姑娘要静养,姑娘去了难免又得劳神。”

    春风渐渐暖和些了,执柔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轻声说“既是大司马的意思,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左不过是去陪她说说话,阳陵翁主不是骄矜的人。”

    过了午后,听闻阳陵翁主醒了,执柔带着却玉去了曲台阁。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哭声,阳陵翁主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着饮泣。有宫女来替执柔掀帘子,执柔进了门,就看见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披散着,长发还没干透,染了红蔻丹的手指捏着帕子捂着脸,她呜咽着,看着分外可怜。

    执柔在她榻边坐下,叫了她一声“翁主。”

    阳陵翁主手中的帕子仍盖着自己的脸“出去。”

    执柔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咱们都是没死成的人,既然老天叫咱们活着,自是有别的用意,翁主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还是哑的,阳陵翁主挪开了掩面的帕子,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泪痕满面,她的目光落在执柔颈下未褪的红印子上面,缓缓说“你是薛家的那个姑娘。”

    “是,翁主。”

    “你以为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叫我享福的么他们是叫我嫁给承明宫那个活死人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便全毁了”她哭得嗓音嘶哑,“我是安江侯的嫡女,我阿翁已经替我定下了亲事,如今一朝要送我入火坑里,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因为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赫然架设着另一把蟠龙雕花大椅。比天子龙椅尚且高出两寸,煊赫到了一个人臣所能拥有的极处。

    昭王登基已经又过了数日,执柔自佛堂礼佛出来后,却玉已经在外面等她许久了。

    执柔道“你可都收拾好了”

    却玉点头“库房里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太后赏的,奴才已经分批换成了金银,还有上回那一盒子没动,姑娘想作何打算”

    “那一盒都是御赐,拿出去容易露了马脚,咱们既是要走,这些就不便留了。”执柔带着却玉向永福堂的方向走,一面柔声说“明日大司马入宫,我去和他说。”

    她的嗓子已经好全了,像是溶溶月色之下的清泉。

    走到仰华门时,前面走过一群人,执柔立在原地避让,只看见一个瘦高清癯的人影。他周围簇拥得全是奴才,一众人沉默地走着,像是禁庭深处幢幢的鬼影。齐楹侧过身与人低语,鼻骨挺拔,薄唇开合间,似一折将开场的戏。

    余下的时间,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讲话。

    永福堂今日比平时热闹,一个生面孔的太监肃着手,手里托着个托盘。

    见着执柔那刻,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给姑娘道喜。”

    执柔愣住了,倒是却玉疑惑问到“新君才登基,怎么会有我们姑娘的喜事。”

    那个太监抖开手里的黄绢,笑着说“姑娘还是接旨吧。”

    这笑容太过殷切,以至于叫人心里觉得古怪。执柔在他面前跪下来,心里仍没想个明白。只听他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像是撕裂开的帛缎一般。

    前头都是些吉辞雅颂,执柔恍恍惚惚,唯听见了最后一句“大司马之义女薛氏执柔,宜奉神明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却玉猛抬起头,看向跪在前头的执柔。

    执柔正缓缓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一时间满屋子全是贺喜的声音,唯有却玉颤抖着去扶执柔的胳膊。

    “姑娘”她咬着唇吸气,“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抓着执柔的袖子不松手“不是说好了叫咱们出宫去么”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唯有却玉满眼的泪“姑娘,这是拿你当什么前头许了太子,如今又许给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手也抖得厉害。

    执柔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黄绢上,她摸了摸却玉的手“你别哭啊。”

    齐楹那宛若鬼魅般的背影再次恍惚出现在执柔眼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

    听到这旨意,她原本也是愣了一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年听得风言风语多了,她反倒更不放心上了。

    待到太监们都送出去了,执柔终于对却玉正色起来“却玉,这也不是坏事。”

    “可太子那边该怎么办呢”

    “他若是当真想娶我,早便娶了。”执柔坐在榻上,认真说,“我从十岁入宫至今,已经七年了,跟在太后身边住着,像主子又像奴才。”

    “我不觉得委屈。” 她拿着帕子替却玉拭泪,“往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人前不能,人后也不能,知道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