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崇到底只是他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这么一个内门弟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在那天之后,庆崇看见了姜狸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根本不敢靠近。也再也没有洋洋自得地说过自己要进望仙山的话了。
很快, 姜狸的生辰就要到了。
徒弟小时候是很抠门的, 铃官和他一起去集市上买东西, 精打细算的小虎崽都会面无表情地和商家讨价还价,省下的钱做什么呢
师尊喜欢的毛茸茸帽子、师尊的新手套, 师尊窗户上的新灯笼。
十二岁之后, 徒弟就再也没有要过师尊的零花钱。
小虎崽可以靠着接宗门里的任务赚灵石,而且,因为很能打, 同门们遇见了过不去的试炼,总是会花灵石去请他帮忙。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 小虎崽的小金库越来越充盈。有时候姜狸都怀疑徒弟是个隐形的大户。
姜狸一直笑话他,说他在攒“媳妇本”。
小虎崽每次都会瞪师尊。
姜狸揣着徒弟小时候送的手炉,开始期待徒弟今年的礼物了。
这些年,姜狸一直在试图纠正徒弟的金钱观。要不是姜狸经常带着他下山买生活用品,小虎崽可能会不愿意添几件新衣服。可是对待姜狸, 小虎崽又很大方。
甚至,小虎崽以为冥蝶是姜狸养的,还会给冥蝶买新的灵花种子。
姜狸曾经试过拒绝小虎崽隔三差五的小礼物可是她在他十三岁那年拒绝小虎崽的礼物后,徒弟闷闷不乐了整整一周。
姜狸问他怎么了。
十三岁的小虎崽说师尊, 我的生活没有盼头了。
姜狸“”
姜狸于是决定,把给的小徒弟零花钱都攒起来, 等到徒弟长大了再一起给她。
至于小徒弟的礼物,能拿出来用的,她都一直在用, 不能用的也都收好了。这实在是很好的纪念品。
九岁的砚台、十岁的一支金钗、十一岁的昂贵剑穗
一转眼,徒弟已经十六岁了。
姜狸旁敲侧击问徒弟想要送什么小礼物。
徒弟却突然间说“师尊,我今年把灵石花光了,不送了。”
姜狸还有点失落,心想十六岁的纪念品没有了。
但是一转头,却发现徒弟嘴角上扬。
姜狸
幼不幼稚啊小屁孩。
其实,姜狸每一年也会给小徒弟准备礼物。
小徒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姜狸就把他的生日定在了新年。
理由很简单这样,全天下都会在这一天庆祝他的出生。
每一年,小虎崽都会在新年收到师尊双份的礼物。
修士年复一年的生活,是需要一点调剂的。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收礼物的人,都会感觉到期待。制造惊喜就像是在白开水里加入一点糖。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里的小小惊喜。
只是今年,少年的确没打算动用自己的小金库。
听说了云霄长老的事情后,玉浮生就想要给师尊做一件护甲。
姜狸那天说的话,还是让他记在了心上。
姜狸是元婴修士,能够起到作用的护甲十分珍贵。徒弟盯上了一只犀牛妖兽的皮。犀牛皮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等级越高,越是耐用。
这场围猎,玉浮生准备了足足半个月。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就凭借他们几个少年,根本不可能搞定犀牛妖群,但是铃官他们跟着少年踩点、摸清犀牛妖兽的行动轨迹,一步步制定围猎的计划。
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间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是,最后潜入犀牛妖兽的巢穴,还是要玉浮生一个人去的。
铃铛着急得跺脚“唉,都快天黑了,师兄怎么还没出来呢”
就在一群少年都要急得去找师尊的时候,不远处的妖兽巢传来了巨大的虎啸声,紧接着地动山摇。
片刻后,少年回来了。
他一身都是妖兽血,白虎化作的少年碧绿色的眸子,衬着一身的血看上去有点阴鸷吓人。
但他抖了抖剑的血,收剑入鞘,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明显又心情很好的样子。
少年把几只昂贵的犀牛角丢给了铃官,让他卖了换灵石,分给大家。
铃官笑嘻嘻地接过去,朝着玉浮生挥挥手。
少年换好衣服,就去找师尊了。
他可以给师尊做一身护甲了。
这个礼物和从前那些小孩子送的昂贵小物件不同,这是实用的、可以保护师尊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十六岁,可以保护师尊了。
但是当少年来到了明镜堂,却听见了里面有声音出来。
成瑶说
“后天就是新弟子入门,你选两个吧,今年有几个天赋很好的,不能再拖了。”
最后,姜狸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问问浮生。”
少年脸上还有被妖兽划出的一道血痕,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很久。
一直到有人叫他“浮生师兄”,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春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他垂下了眸子。
低头看着手里的犀牛皮。
发现玉浮生的低气压其实不难。
因为少年去闯了天衍宗的问剑崖,那是给弟子们的试炼之地。
问剑崖有无数机关、万千重剑影,很少有弟子会主动来这个地方,也很少有人可以闯过十重剑阵。
但是每当玉浮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白虎这种凶兽是天生喜欢危险的感觉的。危险和死亡,反而会让这只白虎感觉到放松。
等到天黑后,少年终于出来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出口大石头上的铃官。
“是不是因为你师尊要收新徒弟了”
他垂眸,没有说话。
“其实当初我师尊收铃铛的时候,我也很生气。但是后来铃铛很乖,还会跟在我后面叫师兄,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师尊也会偏爱最早收的那个徒弟嘛。你看,我叫铃官,我师弟叫铃铛,一听就知道师尊更加喜欢谁。”
少年试着笑了一下,但是笑不出来。
问剑崖下。
他抱着剑坐在了大石头上,听着铃官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铃官大部分时候都很像是只二哈,虽然比小师弟大一些,但是经常屁颠颠追在小师弟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来像是“师兄”的一面。
“师尊就是要收很多徒弟的呀,不收徒弟,怎么壮大师门呢”
“有句话不是说了么,桃李满天下。”
“师弟,我搞不懂你。”
“为什么会想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呢你这样想,其实对姜狸师叔很不公平,你对亲人的占有欲太强了。”
少年垂下了眸子,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被他擦干净了。
十六岁的少年很天真地认为,只要赶走了庆崇、揭穿了这个小人,就能够永远和师尊在一起。
原来,没有庆崇,也会有其他人。
铃官告诉他,要为师尊着想,不要这么霸道。
月色下,少年想说,不是的,他不是霸道。
他只是
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语描述自己对待师尊时候的心情。那不是亲情的独占欲。
可,那又是什么呢
“徒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徒弟面色如常,告诉她
“今天在外面捕猎妖兽,耽误了一点时间。”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姜狸旁敲侧击地问他愿不愿意多两个师弟师妹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控制好。
为了不让师尊看出端倪,徒弟转过了身,匆匆拿起了面条,打断了她,
“师尊,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姜狸显然愣住了,没想到徒弟答应得这么快。
她说“如果不愿意的话,师尊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高大的徒弟背对着她“不用了,既然要收徒弟,早晚都是一样的。”
姜狸发现了徒弟不太对劲,她想要绕过去看看他。
但是徒弟却先一步转开了脸,“姜狸,谁都可以,就是庆崇不行。”
姜狸顿时笑了“还在介意之前的事么”
徒弟就告诉了那天撞见庆崇真面目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将庆崇丢她糖葫芦的事情,换成了庆崇丢他送的剑谱。
果然,姜狸听完之后非常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
听着师尊在身后嘀嘀咕咕的声音。他低下头,不知不觉间,面里又加了一勺盐。
吃晚饭的时候,姜狸问
“小漂亮,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说不介意。
姜狸看了看面前的那碗面。
说不介意,可是为什么,面是咸到发苦的呢
吃完了一顿夜宵,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姜狸想说什么。
徒弟突然间说
“这张桌子太小了,以后要是有了师弟师妹,得换一张大的吧。”
“望仙山的院子有点小,要加盖几间小屋子才住得开。”
的确,再有弟子进来,就没有地方住了。
姜狸下意识地夸了徒弟体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了。
徒弟不是和师尊怄气。
他只是非常清醒地知道,铃官说的话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一对一永不分离的关系。师徒关系甚至不是平等的。你总要去接受自己不是唯一这个事实。
少年分不清楚两种喜欢之间的界线,只是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去相信铃官的话。
可总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
第二天,是姜狸的生日。
姜狸起来的时候,发现徒弟已经出去练剑了。
姜狸打开了图纸,想要改一块地方给新弟子。
但是她绕着望仙山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反而,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木盒。
打开后,是一件很结实的护甲。
姜狸坐了下来,展开了护甲,看了很久。
她突然间发现望仙山很小很小,只够容纳两个人,一只蝴蝶。
多一个就开始显得拥挤了。
十几年了,望仙山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春天,大猫在桃花树下给师尊当沙发,被师尊薅虎毛;夏天,他们在山顶看萤火虫,抓几只回家可以当照明的灯笼;秋天,把晒好的杏子拿出来,徒弟一起做果脯;冬天,大雪降临,皮毛柔软茂密的徒弟就是师尊的暖手炉,他们凑在火堆边,烤着红薯说些家长里短。
时光就悄悄从指缝里溜走了。
姜狸合上了图纸,心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一天,新弟子进宗门。
姜狸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和大师姐说
“今年还是算了吧,师姐你派点别的活给我。”
大师姐问“是因为你徒弟不同意”
姜狸想了想“不是他不同意,是我的问题。”
姜狸之前犹豫,是因为壮大天衍宗是作为长老的责任,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要考虑更多的东西,说不干就不干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她不收新徒弟,总是要去做点别的补上的。
姜狸先前想,如果徒弟不反对的话,其实收个小徒弟也不碍事。
可是现在,姜狸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改变现状的人。至少,收了新徒弟了,她就要考虑很多新的问题,在望仙山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自在惬意了。
十几年过去了,姜狸早就把小徒弟当做了亲人。很多修士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从来不会想要一个小小的家。但是姜狸不一样,她很喜欢她小小的家。那里有一座山、一些桃花树,一只小虎崽。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让这个小小的家发生变化的准备。
晚上,姜狸回来了。
徒弟在院子里练剑。
他以为姜狸会带回来两个小不点,但是姜狸的身后空无一人。
也是,房子还没建好,带回来也没有地方住。
“浮生,师尊有话和你说。”
姜狸把徒弟拉到了大树下坐着,塞给了徒弟一杯热茶。
“师尊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是了,新弟子年纪小,需要照顾,要多关心关心。
徒弟捏紧了掌心。
第一次,玉浮生发生自己可能真的不是好东西,因为兽类的本能在蠢蠢欲动,一瞬间,白虎的虎牙冒了出来。属于兽类的暴虐杀意,让他垂下了眸子,遮住了陡然间变得凶残的虎瞳。
他克制了许久,才平静了下来。
低下头,说“好。”
姜狸说
“师尊是很偏心的。”
“如果有其他的徒弟,师尊一定会给你开小灶、对你最好、最偏心。”
少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那是什么呢
是经常苦涩,偶尔甜蜜。
她笑眯眯道
“如果只有一块糖,我会藏起来给你。”
“这对其他人不太公平,是不是”
姜狸深知自己不是什么铁面无私的人,而人一旦有所偏向,那就无法做到公正。新进来的弟子一进来就要面对一个偏心的师尊。不患寡而患不均,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今年,就算了吧。”
少年愣住了,他的脸上还有昨天被划伤的细痕,看着自己的师尊发怔的时候,竟有点可爱。
她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好一会儿才问
“那明年呢”
“明年也算了吧。”
“后年呢”
她笑眯眯地说
“后年也算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