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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4 章 值得
    第144章

    京中的花信宴已经结束,最后一场花也开完,已经是初夏了,紧接着就是绿叶成荫,满枝的夏日,蝉鸣,溪水,大雨溅起泥土的气味,紧接着是秋日的红叶,和冬日的大雪,时间过得极快,一不留意,就会是匆匆一年。

    贺府的时间,就是这样快,有时候又几乎是静止的,像夏日漫长的下午,烈日下伴着蝉鸣,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云夫人在睡榻上看书,因为不用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衫。她正是妇人最美的时候,肤如凝脂,喝了点酒,小睡了一场,钗褪鬓松,风情万种,这么好的年纪,却孤身一人。像一树花开在无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没有人看见。

    她没想到娴月会来,但也并不意外,见她匆匆进来。坐起来笑道“你身体大好了什么事这么急”

    娴月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云夫人倒吓了一跳,道“为什么行此大礼”

    她看了一眼红燕,示意她搀起来。

    娴月却不肯动,她跪在地上,垂着眼睛道“我要问云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会让云姨很痛苦,但请云姨指教我这一次。”

    云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应该是猜到了,她摆摆手,让红燕下去了。

    琉璃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是母女般的独处,世人说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四下无人私语时才好说。

    娴月抬起了脸,看着云夫人。她曾经无数次为云夫人惋惜过,也曾陪着她大醉一场,她并不觉得可惜在云夫人身边没有人,那遗憾更像是齐头的钗,却摔碎了一股,数遍京城的王侯,也无人可以弥补。

    “值得吗”她轻声问云夫人。

    云夫人许久没说话,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非常远。

    她的思绪飞到许多年前,乐游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骑马的,执鞭牵马,笑说是她的下人。许多个夏日的午后,靠在他腿上安静睡去,因为知道醒来他还在,所以总觉得梦都是明亮的。

    永远没有那样的醒来了,永远是梦里觉得他还在,醒来才知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有次喝醉了梦见他,梦里是过年,热热闹闹地,在人群里看着她笑,一句话都不说,仍然觉得很安心。当然她仍然很快乐,她拥有许多好东西,因为他曾经很爱她,爱到可以跟她分享他的一切。以至于直到今日,京中仍然流传他们的故事。许多只言片语拼出她的贺明煦,活在世上的传言中。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但拥有过就是值得,十七岁看过的明月当然不在了,但十年二十年,那月光仍然夜夜照在心里。

    云夫人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娴月的眼泪也迅速下来了。真是痴儿,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早就不管值不值得了。这个答案对她甚至都没有意义,不是飞蛾扑火,甚至比那还要笃定,像水往下流,山石往下落,春天到了花会开,用尽世间一切的力量,也无法与之对抗。

    但她还是回答了娴月的问题。

    “值得。”

    她说。

    贺云章到桃花坞的时候,娴月正在初夏的河滩上,找一块石头。

    桃花都落了,所有的绿树都是一样的,乍一看几乎分不出区别,没人知道哪棵树有过一场盛大的春花。四周草木繁盛,连水也是绿的,山间风大,又要黄昏了,更冷,桃染急得叫小姐,娴月不应声,只是垂着头在地上找。

    她想找到那块石头,云想容的浣花,贺明煦的停笔。是有过的,那些深切的情意,十年二十年,提起仍然让人眼睛发红。生老病死,不以人力为转移,这世界多广阔,凡人多脆弱,命运波谲云诡,半点不由人。

    人死了,还会有情意吗

    但石头还在那里。

    山谷里响起马蹄声,她知道贺云章来了,他当然会来,贺大人会一直找到她,不管她去到那里,不管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问云夫人,不是问未来的自己,是问未来的贺云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一切都救不回那个人,如果连城锦真的只有一寸长,会值得吗不是在情意浓重的当下,是在十年二十年,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后,还觉得值得吗

    而云夫人说值得。

    桃染终于不吵了,娴月抬起头,看见贺大人,穿的仍是面圣的衣服,朱红锦袍,是探花的青年郎,见她看自己,朝她微微笑,把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山间风大,天要黑了,娴月站在风里,有种接受命运的美。

    “带我去找你的石头吧,贺大人。”她这样轻声说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牵起了她的手。

    他带她走过河滩,在前面替她踏过每一块石头,提醒她每一个不安稳的落脚点,在一个不起眼的河岸边,找到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将它翻了过来。俊秀的笔迹,十年前的镌刻,是贺明煦写的字停笔。

    那天芍药宴上,他说他找到了那块石头,但他没说他把石头翻了过来。

    他藏起了这块石头,就像藏起一颗心一样。如果不是娴月来,那世上所有人,都无法再找到这块石头。

    凌霜没有说错,他从来没有选择。

    娴月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要是我一直不来呢贺云章,你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等。”他带着笑看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用他所有的可能,等他的连城锦,哪怕只有一寸。

    “那要是我嫁别人呢”娴月立刻问道。

    贺云章的眼神有瞬间的一冷,但转瞬即逝,娴月当然知道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属于捕雀处的那一面,权臣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像他知晓娴月的城府一样,娴月也知晓他的。她甚至也喜欢这一面,就像欣赏一柄锋利的剑。

    但贺大人什么都不说,只是有些固执地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娴月顿时就笑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从来只会说怪话的娄娴

    月,终于也有好好说话的时候。她牵住了贺云章的手,两人从原来的路走回去。

    “你要活很长,不要做危险的事。你要一直对我很好,不准对我生气,就算生气,也不准对我不耐烦。我不是身体很好的人,我也很俗,我喜欢权力,喜欢富贵,但如果那些都没有,我要你活着。”她像第一次认识一样耐心地嘱咐贺云章。

    “好。”贺大人答应道。

    “你不准受伤,如果受伤了,也得让我知道,不管我会不会生气”

    “我知道。”贺云章笑了,大概又想起了那道斜红的“典故”。

    “我的身体一直没问题,倒是娄小姐,要好好养身体才行。”他笑着道“回春丸吃不吃都没关系,但还是试试比较好。”

    他把一颗糖似的东西喂给她。娴月问了句“是什么”,一边问一边已经吃了。

    “是宫里的药梅子,用参、蜂蜜、白芍,几味药焙着,驱寒是最好的,又不用怕上火。”贺云章告诉她。

    娴月习惯性地嫌弃道“有点酸。”

    但她并没有吐出来,而是跟在他的身后,朝河滩外走着。贺云章的手温暖而坚实,即使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是守礼的,娴月却不守礼,趁他走在前面,故意踩在他的影子上。

    她不在乎山风会不会吹乱自己的头发,也没想过太阳会不会把胭脂晒得太浓。最聪明,最跋扈的,像个狐狸般狡猾,也像狐狸般漂亮的娄娴月,在这一刻,似乎变成了个幼稚的小女孩子,她不需要那些锋利的刺了。真滑稽,说出去一定没人信的。这世上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但最终她拿下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伪装过,算计过,也没有卖弄过风情的人。他见过这一切的背面,看过她所有不堪小心思,仍然当她是价值连城的锦缎。

    他见过她最坏的样子,最终拥有最好的娄娴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