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相比卿云这边的孤单,凌霜那边至少有个蔡婳。本来今天蔡婳还是出来不了的,也不知道娄大奶奶是什么仇怨,芍药宴这样的大事,也拘着她不让出门。好在凌霜临出门和娄二奶奶谈条件,让她用自己的名义去叫蔡婳出去,就说卿云和娴月都不出来,叫上她给凌霜做个伴。
娄二奶奶还笑她“你这没良心的,凡事只托我,就不怕你娘我得罪大房了你要蔡婳出来还不简单,老太太现在多喜欢你,你说什么应什么,别说叫蔡婳出来,就是你现在让她认蔡婳做干孙女,也是一句话的事。”
“我求她她差点没把我关死在祠堂呢,下辈子吧。”凌霜道。
“瞧你这样子,哪有小人家跟长辈记仇的道理,她最近不是天天让锦绣叫你去吃饭来着,这就是老太太在跟你道歉了,你还想要怎样难不成老太太给你磕两个你差不多得了。”娄二奶奶道。
“那也不至于,反正以后我不理她,她不理我,大家清净。”凌霜道。
“她到底是你祖母,你有志气是好的,但也别太出格了。”娄二奶奶教训了她两句,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要说记仇,娄二奶奶也记仇,当初凌霜差点被关死在祠堂,她做母亲的人,哪有不记恨的,想想都后怕。回来后也说过句重话,说“到底老太太孙女多,舍得教训,不像我,太疼顾这几个女儿了,个个都舍不得,把她们惯坏了,我该给老太太赔罪才是。”
若论记仇,凌霜还真不是娄二奶奶的对手,等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娄二奶奶还附耳教她“傻孩子,你真想争个高低,也等自己地位稳固了,反正老太太总在那里,又不会跑,三房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认真忍过花信宴,把你们三个都落定了,回头来收拾她们,不是瓮中捉鳖到时候争多少争不得,你放心,卿云不说,娴月那边,一定是放不过她们的。咱们只走着瞧罢了。”
凌霜也没把娄二奶奶的教训听进去,等蔡婳出来,就和蔡婳一辆车了,蔡婳也是惨,不仅人是在娄大奶奶名下,车马一概没有,想出趟门都得娄大奶奶同意,要么就得自己花钱雇车去,世家小姐家里都自己有车马,基本不坐别人家的车马,别说去租了。说起来都嫌弃,“谁知道是哪个人坐过的,脏死了,听说那些风尘女子专爱雇外面的车马,要是跟她们坐过同一辆,那可晦气了”。
所以蔡婳行动都不得自由。
凌霜芍药宴两天没见她,感觉她又消瘦了,见她上来,问道“你怎么瘦多了难道真病了”
娄大奶奶对外的推辞就是说她病了,所以去不了宴会。这次是凌霜指着娄二奶奶的名字去叫,才能叫出来的,二房如今这样炙手可热,娄大奶奶表面上诚心礼佛,不问世事,其实门儿清得很,不然也不会放蔡婳出来了。
“不碍事,这两天不舒服,有点睡不着而已。”蔡婳道。
凌霜一听,就知道还是为赵擎的事呢。要说赵擎也真是混蛋,听宣处再忙,忙得过捕雀处今天当着众人面凌霜没说,她
一听娴月说芍药宴第二天不去,就知道原因昨天外场也来了不少王孙公子,偏偏贺云章缺了席,娴月偏偏又穿了烟云罗,以娴月的小心眼,这肯定要生气的。反正烟云罗一穿,立刻满京城都传扬开来了,她第二天偏不去,贺云章知道了,第三天就该乖乖出现了。
如今捕雀处正忙,昨天秦翊都要去衙门点个卯,贺云章会忙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但娴月照样闹别扭,实在是有恃无恐。
相比之下,蔡婳这边,赵擎能有几分真心,就难说了。
烟云罗也退了,诗也写了,都说捕雀处忙,但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再忙至于半月也没一个消息
难怪蔡婳这样灰心。
凌霜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劝道“实在不行就算了,等明年,到时候卿云娴月都成婚了,她们帮你介绍,管保比赵擎好。”
但这话也不过是安慰罢了,蔡婳不比她们,蔡婳是在京城长大的,不是一年花信宴的事,除非京城再凭空出世一个和她两心相许的王孙,否则明年后年,也都是这样,不过是赵景他们这一批换成赵修那一批罢了。
蔡婳如何不懂,淡淡道“倒也不是只为这个,我原以为我注书他是看得懂的。”
蔡婳虽然常注书,但真给人看,只有两次,一次凌霜,一次就是赵擎了。相比凌霜对蔡婳的看重,赵擎那边多少有点明珠暗投了。
说到这,又不得不提秦翊那家伙了,要说秦翊和凌霜,真正关系好起来,都不是那次射覆的文字游戏,是那次凌霜在赵家的竹林里,对着他大肆宣扬自己的理论后,秦翊就听进了心里。后来凌霜挨了打,离家出走,他还用这道理来开解她,两人一起救了火炭头,凌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程筠给拒绝了,秦翊见了,这才说出他家的状况来。从那之后,凌霜动辄以“秦翊和我,就跟他和贺南祯一样”自居。其实是知道两人是真正的知己,骨子里信奉的都是同一套东西。才会有那天的冒险,如棋逢对手酒逢知己,你来我往,彼此越抬越高,最后才成了知己。
从那之后,他们反而不谈什么道理了,见面都是开玩笑,因为该对的暗号已经对完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反而不用谈论了。
要是蔡婳和赵擎能有这样的情谊,也不至于到今天了。
凌霜其实是比秦翊要随和的,她身边许多人的理念她并不认同,但都包容。卿云娴月自不必说,蔡婳和她也不是全盘合拍,但她就能欣赏蔡婳。听了蔡婳这话便道“那是他赵擎没眼光,你的才学见解都是没问题的,是他在官场钻营惯了,不懂欣赏,让他去听他的春日宴去吧。”
蔡婳听了便苦笑,道“你呀。”
要是世人都能跟凌霜这样决绝,也就没那么多故事了,万事到了她面前,都是一句“大不了做尼姑”就解决了。要是赵擎遇到她,根本不会有之后烟云罗的事,第一眼就被她否决了。
蔡婳于是不和她多说,只一路闭目养神,因为知道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多一个人操心
罢了。
但凌霜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老太太最近是对我挺好的,认干孙女的事”
“还是算了吧,你过得去,我都过不去。”蔡婳只说了这一句。
祠堂的事,两人都记在心里,沾娄老太君的光容易,但蔡婳的人品,从今往后就得把娄老太君当自己祖母尊敬,还得记她的恩,未免太过违心。
蔡婳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像凌霜,有时候又像娴月,和光同尘,所以命运也迟迟没有给出答案,实在让人着急。
马车到了秦家,凌霜心里却仍然没放下这档事。她知道今天秦翊在家,所以也不等午宴开席,直接溜出去找到了秦翊,问他“你能把赵擎邀来吗”
“能。”秦翊先回答了,再问“请他干什么”
“你别管,请就行了。你家男客那么多,不差他一个。”凌霜道“算我欠你个人情,改天还你。”
这话都出来了,秦翊自然去请了,秦侯爷也是够高傲的,都懒得用自己名义,告诉随从“用南祯的名义送封请帖过去,他不来再说。”
“他敢”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赵擎不过听宣处供职,真以为自己上天了”
秦翊顿时笑了。
“南祯本来也要放在听宣处的,他自己不愿意去。”
他虽然整天不把捕雀处的事当回事,但毕竟位置在这,京城官场里的消息,他全部清清楚楚。
凌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
“还有这回事对哦,你放捕雀处,贺南祯放听宣处,刚好分别给贺云章和赵擎看着。贺南祯为什么不去啊京中王孙里,好像就他没做官吧”
“以后你就知道了。”秦翊道。
凌霜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懒得问了。转而问马球“今天谁和谁打啊,有厉害的人没有,像昨天那种我可不想看了,看得人打瞌睡。”
她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明明昨晚被关在园子里都憋疯了,出来还挑三拣四的。
秦翊也懒得笑她,只道“今天南祯来了,他会忍不住上场的。”
“贺南祯还不错,他和谁打啊赵景吗”她突发奇想“不如你和贺南祯打一场呗,好像你们还从来没打过吧打给我看看呗。”
“熙春三年在官家面前交手过,太后娘娘给的赏钱。”秦翊也坦诚得很“不多,你卖十间铺子就够了。”
“哼,了不起哦。”凌霜顿时来了主意“我现在就去跟贺南祯说,说你跟我说,他的马球打得一般,都是你带着他玩,熙春三年那场,你轻轻松松就赢了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说得他火气上来在,自然找你打。”
她说干就干,就要去挑拨贺南祯,秦翊被逗笑了,拎住她后领,把她拉了回来。
“你真要看我和南祯打,我教你个方法。”
“什么方法”
“我父亲当年跟南祯父亲也打过一场马球,我们家的规矩,娶亲宴三天,文要写得了却扇诗,
武要演练,当年贺叔娶云夫人,就和我父亲在桃花坞打过一场,满京城人都知道,你要想看也不急,听了却扇诗之后就能看了,不然扇子挡着,看不清楚。”
凌霜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又在开玩笑说结亲的事,自从娄二奶奶闹上门之后,他这个玩笑是开个没完了,虽然她不怕人拿这事开玩笑,但还是恼羞成怒,对秦翊来了几拳。她倒不是没开情窍,只是发自内心觉得秦翊是王孙里当之无愧的状元郎了,相貌人品都一流,在她看来,只有娴月那样的美貌才和秦翊对得上的。至于她自己,这样声名狼藉,是万万不可能的再有人对她有想法的。从小跟在两个如此优秀的姐姐后面,她也确实没有什么人注意,十六年来也只有一个程筠对她有好感,还是习惯成自然。当然她自己也压根不需要人喜欢自己,所以不管秦翊怎么开玩笑,她是始终不往别的上面想的,只当他在取笑自己。
没一阵子,贺南祯也来了,他向来是风流浪荡的样子,穿青色锦袍,俊美得很,上来先笑道“你请赵擎干什么,还借我的名号”
“娄小姐想进听宣处供职,托我请赵擎过来,走走后门呢。”秦翊道。
凌霜听了又打他,贺南祯也算开了眼界了,笑道“还是娄家姑娘厉害,我认识秦翊这么些年,第一次看他挨打。”
“你羡慕是吧放心,迟早有人打你。”凌霜道。
贺南祯只是笑,还问凌霜“怎么今天只有你来你家其他人呢”
“你问谁,卿云还是娴月”
贺南祯笑而不答,转眼去看马球场了,道“来了。”
原来那边赵擎真来了,凌霜看了更气,可见不是没时间,连贺南祯都能叫来,却一直不给蔡婳那边回应。
她任务完成,懒得再看,况且毕竟是下帖子请来的,秦翊也得过去打个招呼才行,没人陪她聊天了,贺南祯倒是笑眯眯站在这,但凌霜对他竟然没和娴月走到一起这事十分不开心,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便宜贺云章那家伙了,可见贺南祯没眼光。
她说了句“走了”,也不管贺南祯笑眯眯是不是想和自己攀谈,就回到听风楼上去了。
那边蔡婳还不知道赵擎来了,正在听风楼上和女孩子们一起喝茶,京中的风气,要说势利,重了点,但正应了娄二奶奶那句话,你得有价值,人家才会帮你,不然谁有那滥好心,每天匡扶正义去呢
如今凌霜得了清河郡主的认可,顿时从边缘人物变成了中心,女孩子们也都对她友善起来,素日有时候凌霜问她们话,也不一定得到解答,很多都是笑笑说“我也不清楚”,不愿和她多攀谈,只怕受牵连。如今都变过来了,不过凌霜知道她们也身不由己,所以从不在意。她上楼来,黄玉琴坐在靠外的桌子上,还起身笑道“来,凌霜来了,我完璧归赵吧。”
她笑着把蔡婳推给了凌霜,凌霜看一眼远处荀文绮虎视眈眈,就知道她是见自己和卿云娴月都不在,所以帮自己照看蔡婳,不让她一个人落单。毕竟黄玉琴也是卿云来之前,女孩
子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荀文绮还是忌惮她的。
凌霜真交际起来,还是会的,只是平时懒得做罢了,见黄玉琴主动帮忙,也笑了笑,道“多谢姐姐了。”
她和蔡婳坐在一张桌子上,拿起茶来喝,也不说赵擎的事,先灌了两杯茶,道下面热死了,又晒又吵。”
“那你还去不在楼上好好待着。”蔡婳道。
她虽然说凌霜,其实对她也挺好,还递帕子给她擦汗,凌霜却别有打算,喝了两杯茶,就道“你在这上面待着不无聊咱们下去走走呗。”
“不是说又热又吵吗,走什么”蔡婳不解道。
“这楼上没什么好玩的,你又不喜欢看马球,带你去秦翊家转转,他家藏书多,其实他家最厉害是兵书,不过剩下的经史子集也够你看的了。”凌霜道。
听她语气,俨然把秦翊家当成自己家一样了,她自己玩了还不算,还要拿来招待蔡婳,实在是登堂入室了。
蔡婳听得好笑,道“这是秦侯爷府上,我们是做客的小姐,怎么好乱走的于理不合呀。”
“你怕人说呀”凌霜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样吧,我跟秦翊打个招呼,到时候就说是郡主娘娘让的,谁还说什么。你放心吧,秦翊跟我的关系就跟我和你一样,靠得住的。”
蔡婳是明眼人,早看出娄二奶奶整天喜气洋洋的是为什么,看清河郡主的态度,只怕她也是首肯的,双方家长都通过气了,倒是凌霜还蒙在鼓里。她当局者迷,还在说服自己她和秦翊是靠得住的好朋友呢。
带着这心思,蔡婳跟着凌霜下楼后,就着力看了一眼秦翊,秦翊果然察觉了,立刻看了回来,但仍然是王孙看未婚小姐的样子,守礼得很,说了句“请这边走。”
眼高于顶的秦侯爷对个落魄小姐这么客气,多半是看凌霜的面子。
蔡婳心中有数了,只怕这次不止双方家长剃头担子一头热,看凌霜在那吹牛,他笑微微看的样子,秦侯爷只怕也不清白。只有凌霜这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浑然不觉危险,还在这吹牛说她在江南采莲子,水性好,一口气能在水下游出几丈远呢。
“这么厉害啊”秦翊只笑着道。
“那当然,等下次带你去江南玩,你还没去过吧,可好玩了,尤其是春天,水网纵横,划着船哪儿都可以去,在船上一住半个月都可以呢,饮酒作诗,下扬州,上苏杭,到处都是好风景。”凌霜得意地道。
她向来有点文采在身上的,连寻常说话也引人入胜,蔡婳本来在认真观察她和秦翊相处,判断秦翊是不是个良人的,不由得也听进去了,心生向往。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秦家的书房走,路过一处回廊,正是紫藤的季节,满回廊上堆的如同淡紫色的雪一般,层层叠叠垂下来,蜂蝶环绕,香气袭人。
蔡婳正听凌霜说什么紫藤可以做鲜花饼,只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都带着随从。
她本来要避让的,但秦翊在前,他是不让的,对方也停了下
来,彼此一个照面,蔡婳才看清对方是谁。
正是贺南祯和赵擎。
她这才明白凌霜非要带自己去看书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些天的心不在焉,连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地借今天的机会,让自己和赵擎有个碰面的机会。
真气人,也真让人想笑。
自己不是戏里的莺莺小姐,需要她来做红娘
蔡婳心中气恼,索性转脸去一边,看也不看赵擎。凌霜却停下来,笑着问贺南祯“你等会到底打不打,我可听秦侯爷说了,说你当年是他手下败将呢。”
她这样拱火,贺南祯仍然只是笑眯眯,其实他脾气这样看也挺好的,也可能是看秦翊面子,所以好说话得很,笑道“秦侯爷肯定厉害,你让秦侯爷上场,我就打两场玩玩。”
他们聊天,蔡婳就扭过脸看回廊上垂下的紫藤花,赵擎也知道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他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不然也不会和贺云章成为官家的左右手了。听宣处和捕雀处不同,干的都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所以光有雷霆手段是不行的,真正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赵大人看似好脾气,其实藏在温和表面上的,是真正的铁腕决断。还在笑眯眯听你申辩的时候,其实早已把你掂量过几百次,也早已下了最终的决定了。
治水,治盐,赈灾每件事都不是一个“好人”能做成的。
在蔡婳身上,他也是一样,初见极好,后来更好,向他求助,得到开解,礼尚往来,都极好,直到一曲春日宴,蔡婳现出蔡婳的脾气,赵擎也现出他的。
他不是贺云章,是贺云章,一开始就不会有应酬了。也正因为他不是贺云章,是赵擎,所以听宣处即使忙完了,他也没有什么解释到来。
蔡婳自然也知道这点。
所以她并不说话,也并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廊上的紫藤花。她梳的是端正的高髻,后面插着把玉梳,她的头发黑得比凌霜浅,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看得见后颈有个纤细的弧度,倔强地拧过去,线条像画里远远的山峰,一路隐入水青色的后领里去。
看得人心软起来。
凌霜和贺南祯已经议定上场的条件,正在磨“秦侯爷”,说了几句话,终于彼此走开。
赵擎始终不曾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袖着手,站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听他们说话,甚至还带着点笑容。
错身而过的瞬间,蔡婳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脸上神色平静,只是噙满了眼泪,那眼神不是哀怨,但也绝不是愤怒,而是在那之外的什么东西,不过匆匆一瞥,赵擎心中一震,刚想说话,两拨人已经擦身而过,蔡婳已经跟着秦翊和凌霜走远了。
“怎么了赵大人。”贺南祯带着笑问他,他一双眼睛其实像极了贺明煦,天生的洞明世事,常常不知不觉就把人看穿了,但这匆匆一瞥,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赵擎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他笑道“咱们出去吧,我还有公事未完呢。”
其实蔡婳还挺坚忍的,明明见过赵擎一面,却似乎并未受影响,到了书房,还真看起书来,先把秦翊家的藏书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道“到底是侯府,蕴藉深厚,好多市上没有的藏书,诸子百家都是齐全的”
秦翊守礼,不同处一室,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丫鬟进来伺候了。
“行了行了,你去吧,不用给我们守门了。”凌霜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和贺南祯打起来要叫我去看啊”
“放心,我们打起来你一定在,扇子要拿好了。”秦翊又笑她。
蔡婳听不懂他们的笑话,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翻书,像是看进去了,凌霜却不放她消停,见只剩她们两个了,立刻问道“你怎么和赵擎互相不搭理呀”
“他不搭理我,我自然不搭理他。”蔡婳抬起眼睛,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自己笃定要当尼姑吗怎么还干起保媒拉纤的活了”
“我这不叫保媒拉纤,叫解决问题,你和赵擎断了更好,那就算圆满解决了,我还要放鞭炮庆祝呢。要是还要牵扯,不如趁今天的机会,好好说开了,总是拖着是怎么回事,花信宴眼看就要结束了,你天天蔫头蔫脑的,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蔡婳被她说了一顿,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你说的倒也是道理,但我蔫头蔫脑的,不是什么为情所困。”
“那是为什么”
蔡婳伸手在书架上划过,一册册的书如军队般林立,她也是刻苦读过书的人,之前凌霜说她要赌个穷书生,不是玩笑话。那是她人生最可怕的可能,但她确实是要找用得着书的人的。
她容貌不过中上,家世更是没落,一贫如洗,连仅剩的一点称得上嫁妆的东西,都还被攥在自家姑母的手里。她所有的筹码,也不过是这满腹的才学,和一点作为国子监后代的家学渊源罢了。
货卖识价人,她要嫁的,一定是看重这些的人。但世家子弟不看重这个,真正家世好的,人家自能延请名师,何须妻子来当老师。要能家境优渥,就不会刻苦读书了,就连卿云这样的才貌双全的,也难免在他们的议论里“太板正了些,没有意趣”。
蔡婳也在等,等那个最好的可能。与其说她们这些女孩子是在等花信宴给出她们选项,不如说是在等命运。有些赌错的,像柳子婵,人生一落千丈。
她等够几年花信宴,等不到合适的人,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把赵擎送了过来。
她和赵擎,没有那么多旖旎的情思,赵擎是长辈,奔着四十去的权臣,他不可能,蔡婳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情不能自已的时候。她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罢了,不是生死相许之死靡它。
春日宴的事,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是他们的一次角力。凌霜不懂人心弯弯绕,只知道摊开谈。但摊开谈是需要真心的,他们不是没有真心,只是不够。
她退还烟云罗,是小儿女情态,像娴月的赌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做不
成娴月,她没有那样嬉笑怒骂都可怜可爱的情态,也没有她十几年做美人做出的拿捏人心的手段。
况且整个京城也只有一个贺云章。
她更像是轻轻试探一下,春日宴赵擎召歌伎,唱的是妻妾为夫贺寿的词,她是有资格生气的。既然有人给你唱春日宴,又何必赠我烟云罗
她要看赵擎的反应。
而赵擎不解释。说是听宣处忙,但如今听宣处不忙了,他还是不见来。
凌霜还叫她去摊开说,摊开说又如何,不过是没有筹码的人的自暴自弃罢了。赵擎要的东西很简单,我也许会解释,也许不会,但那之前,你要无条件地信任我。
但谁来无条件地信任她呢。
所以她等得心灰意冷,她骨子里是和凌霜有点像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那就当尼姑吧,横竖凌霜自有尼姑庵,不差她一个。
但如果凌霜也不会当尼姑呢命运有时候会奖赏最勇敢的人,文远侯府,是花信宴所有女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好,看秦翊和凌霜相处的样子,谁会相信那是传言中生性凉薄的“秦侯爷”,也只有凌霜发现不了了,他看她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清白。也难怪娄二奶奶喜气洋洋,只怕都在预备喜事了。
所以蔡婳也没法跟她说这些,想想都丧气,只是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不过是个想买某样东西,钱却不够的穷光蛋罢了。”
凌霜冰雪聪明,哪里会不懂她的比喻,顿时眉毛就挑了起来。
“这话糊涂。”她立刻纠正蔡婳道“我虽然没经验,但也知道,情这东西,就跟古董和藏书一样,是只要有市就无价,在喜欢的人眼里,你值千金万金,价值连城。在不喜欢的人眼里,一文不值。哪有什么你钱够不够你觉得你不够,只是因为赵擎不是合适的人罢了。他不识货,就扔去一边就好了,天下男人多得是,总能遇到那个当你是宝的。不信你去问娴月,是不是这道理。”
蔡婳听了,只是苦笑。
“世上女子当然都是想这样的,但哪都能遇到意中人呢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那就跟我当尼姑去嘛,既然人家都不当你是宝,那还嫁什么,嫁过去吃苦受罪吗男人娶妻倒是无所谓,横竖他们还有大把天地。女子糊里糊涂嫁去陌生人家里,伺候公婆,生儿育女,图什么不如当尼姑清净呢。”凌霜又开始了,对蔡婳道“你也别伤心了,给他赵擎能耐的,像是你缺了他不行似的。咱们争这口气,就不理他。跟着我好了,以后咱们一处,我说话算数,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怕什么真正该急的是他赵擎呢,错过了你,哪儿再找个蔡婳呢”
蔡婳顿时笑了。
“我跟着你,就像二奶奶和黄娘子一样”
娄二奶奶和黄娘子,虽说如同姐妹似的,但到底是主仆,她也是故意这样问的。
但凡女孩子,只有有恃无恐的时候,才会故意讲这种话,吃准了对方会着急解释。凌霜常年被娴月拿捏,哪里听不懂,顿时也笑了
。
“放心吧,就算要做,也是你做我娘的角色,我来做黄娘子,你在家看书就行,我去给你开铺子赚钱去。”她笑嘻嘻地道咱们什么关系你还计较这个,放心吧,等芍药宴一结束,我就让我娘认你做干女儿,自从跪祠堂的事后,我娘对我可好了,说什么听什么,也不怕得罪大伯母了。到时候咱们就像亲姐妹,就算我不成,还有娴月呢。她可总不会混得差,总归有个诰命夫人当当,到时候我们就都抱着娴月的大腿,赖上她去。”
蔡婳也被逗笑了,被凌霜这样一闹,因为赵擎而受伤的情绪,也渐渐散了,看凌霜还在那胡说八道,看着她,神色温柔地笑了起来。
赵擎不肯回应的试探,凌霜这样坦荡地回应了。怎么怪得了人去跟她一起当尼姑。
只是,就像娄二奶奶说的,凌霜生来是戴高冠的长相,要是真当了尼姑,落了荀文绮她们一世的笑柄,该多可惜啊。
娴月还不知道凌霜在外面给自己吹牛,连蔡婳的部分都许诺了。娄三小姐自由自在十七年,引了多少青年俊彦追逐,浑不在意,终于也落入情网中。
云夫人看得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依旧和往常一样,和娴月在琉璃阁里赏花饮茶,看飞鸟落在院中的杏花树上,春天已经要过去了,曾经开满繁花的树都结了许多小果子。
花信宴也该有个结果了。
“下午要不要跟我去桃花坞玩玩,听说涧里涨水了,把几间小阁子都泡坏了,我得去看看,你可以跟红燕在涧里钓鱼玩,晚上我们吃了饭再回来。”云夫人建议道。
娴月有点恹恹的,过了一阵才道“我哪都不想去。”
“怎么了”云夫人明知故问“难道少了探花郎,就不能看花了”
娴月被点中心思,无奈地瞪她一眼。
“都怪云姨,谁说一定要下水走走,我现在后悔了。”
云姨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她身边坐下来,问道“你是后悔水太凉,觉得不舒服还是后悔自己知道了下水很好玩,但是以后又不能再玩,所以后悔,觉得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下水的感觉”
她的哑谜打得正中娴月的软肋,娴月立刻不说话了,转脸去一边装睡了。云姨倒也不催促她,反而过了一阵又过来,给她盖上了个毯子。
但到晚上娴月回家的时候,她还是认真劝娴月,道“放心吧,世上的事不是只有窄窄两条路的,秦家的事,云章的事,你家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谁说一定要芍药宴做决定,花信宴也不过是世人的说法罢了。身体是最重要的,你别太思虑过度,明天就当是去玩的就好了。”
娴月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恹恹地坐在马车上,见车要走了,才拉着云夫人的手道“你明天会来的吧”
“放心,我一定过去。”云夫人也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不管事情怎么样,我反正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心烦的时候就想想这个,是不是就没那么烦了。”
娴月只“唔”了一
声,闷闷地道“明天我要穿玉髓绿。”
“好,那我就穿千峰翠,咱们一起。”云夫人笑眯眯道。
娴月身上有时候是有点孩子气的,在云夫人这的时候随心所欲,并不见多珍惜光阴,走的时候却总恋恋不舍,什么话都想起来了,马车走出一段才回头道“记得梳螺髻呀,明天咱们一起过去,我把做好的簪子带给你。”
“好。”云夫人对她确实像自己女儿一样,怎么看都好,怎么说都答应,就连送她走,也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了才回去。
外面晚霞漫天,娴月坐在马车里,心中诸事繁杂,如同翻涌的云海一般。
不怪娄二奶奶越来越和她不亲近,其实在她自己这里,也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的,如果不是回家能见到凌霜的话,她简直想不到家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如果让她选,她肯定是天天留在云夫人府上不回来的。
云夫人说她思虑过度,其实她和蔡婳一样,都有这毛病。要是世上人人都能跟凌霜那家伙一样,想到什么立刻去做,而不是做之前就开始思考起无尽的后果的话,这世界也许就简单多了。
但她毕竟是娄娴月,她没有凌霜的好身体和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坦荡,别说关祠堂,寻常苦日子她都熬不住,所以她也只能这样思虑重重,就像蔡婳在那伤神一样。
但好在她比蔡婳还是好很多的,除了富足的家世,她还多了个云夫人。
外人眼中的娄娴月多难取悦,其实要让她安心也很简单,只要有个人一直在那陪着她就够了。
当然,最难的,不是取得她的信任,而是那个人,得是她看得上的人才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