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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花
    好在娴月也没有着凉,晚上回去,只觉得娄二奶奶神色异常喜悦,连她们回去太晚的事也没管,和气得很。那时候凌霜其实就隐隐约约猜到了,果然,在娄老太君面前请完安回来,大家都在娄二奶奶房里围着熏笼喝茶聊天,做些针线。黄娘子清点她们在外面住了两天带出去和带回来的东西。顺口说了句“三小姐的礼服也旧了,袖子短了些,去年蜀锦还够,不如这次一起做新的吧。”

    娄二奶奶点头说好,娴月累得人晕晕的,也没反应过来,顺口道“又做什么新的,横竖最近也没什么大节了,不如等今年的新绸缎出来吧。”

    众人都笑而不语,卿云更是低头做针线不说话,黄娘子这才笑着告诉她们“今天早上,赵家请了人来提亲了,是高国公保媒,你们进来时没看见院子里一地的鞭炮老太太把当初官家赏的鞭炮都拿出来放了。等送了小定和大定过来,还要告祭宗庙呢。赵家可是世袭的侯府,大小姐嫁过去就是未来的侯夫人,别提多体面了,你们没看今天老太太都高兴坏了。”

    娴月和凌霜都十分惊讶,娴月笑着起身道“恭喜爹娘,恭喜姐姐了。”

    卿云的脸红得像桃花,就要起身去内室,被黄娘子拖住了。凌霜心中百味陈杂,但见卿云和娘亲都是一团喜气,也只能干巴巴道“恭喜姐姐。”

    “这事过后,咱们二房是真站起来了。”娄二奶奶志得意满,站起身,朝着隔壁三房的楼阁冷笑道“你们听,那边今天打丫鬟骂小厮,吵了一整天了。就让冯婉华发泄去吧,咱们家过好了,她比自己家吃了亏还难受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吧。”

    相比之下,卿云其实还是清醒的。等到晚上三姐妹回了房间的时候,各自卸衣准备安寝,卿云披着外衣,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忽然淡淡道“其实他的脾气,是有些不好。”

    凌霜只当她心中有拒绝的想法,刚想说话,却被娴月拉住了,果然卿云又道“说亲虽然不是定亲,但也是互换了定礼的,赵家送了一扇玉石屏风来,娘回了一架紫檀的回去,我加了一幅字,当然名义上说是父亲勉励他的字,是慎与仁两个字。娘说,他回说知道了,自己也觉得脾气太急了,那次打马球,是因为被人挑衅了,他是想夺花给我的。”

    娴月和凌霜交换一个眼神,都知道现在劝也是没用了卿云都替他找理由了,再劝不过是让她回护赵景,越辩解越坚定,还影响姐妹感情。

    但凌霜到底忍不住,道“现在自然是说好,咱们先往后看吧。”

    “那是,毕竟现在也只是说亲而已,还有小定和大定,真尘埃落定怎么也得等夏天,不急的。”卿云有点息事宁人地道。

    凌霜还想再说,被娴月制止了。

    凌霜知道她的意思,娴月说过,蔡婳也说过了,总归是要嫁,赵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再不济,就算婚后离心,至少卿云永远是侯夫人,换了别人,还不如他呢。

    但凌霜总归是意难平。晚上气得翻来覆去,胸中像有团火在烧。

    今天踏青,荀郡主也没少挤兑她,但她根本没什么感觉。说来也许狂妄,但她总忍不住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就连最最完美的卿云,得到的奖励也不过是一个眼高于顶脾气暴躁的赵景,那荀郡主这些无故的矫情,挤兑,争执,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好像看着一群野狗争抢腐肉,实在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乏味至极。

    但娴月可和凌霜完全不同,她最近玩得饶有兴味,上次骂完张敬程之后,她说到做到,果然两天就找到个女孩子,说是张敬程学中好友的妹妹,那个好友去年染了风寒,去世了,本来已经进学了,也把家眷都带到了京城来,结果现在抛下老母幼妹,都住在城郊的草房子里,张敬程倒是按年节都去拜会,也接济了,但那女孩子硬气得很,不肯收他的银两,说于理不合。宁愿自己做些针线活,供养老母和妹妹。

    娴月本来是要气张敬程的,但一见却真上了心,那女孩子已经十八岁了,还没人来说亲,比她们还大,叫做惠娘。娴月只说是游玩到这的,进去讨水喝,见了她的针线,就夸她针线好。两人讨论花样针线,竟然说了一下午。娴月索性请了惠娘来家中住着,又怕她见外,开了绣娘的工钱给她。

    过两天,她就带了惠娘到云夫人那做针线,这一做,把一起做针线的夫人小姐们都惊艳了。本来小姐们绣花样也好,自己作画也好,不过都是园林中常见之物,好看虽然好看,过于驯化了些。但惠娘自己要打理院子,以前在江南甚至还自己种过菜,收过麻,她绣的那些花草,野趣十足,尤其是做鞋面的缠枝莲纹,和衫子袖口锁边的各色小花,都精巧可爱。绣工也好,人人称赞,都问她订了手帕鞋面,单子都排到年底去了。

    惠娘虽然沉稳,也被夸赞得脸都红了,回去时再三感谢娴月,说“二姑娘真是咱们一家子的恩人,有这些绣活,我娘今年的药钱都有着落了,我正准备赁一间小院子,也住到城南附近来呢。”

    娴月听了,索性让门下的车夫帮着她们看房子,怕她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一直帮她们搬了家才罢。

    其实到这时候,已经跟张敬程没什么关系了,都是女子,娴月虽然不是凌霜,也是读诗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写的都是贫家女子的苦楚,她虽然生在娄家,娄二奶奶持家有道,没有经过困顿,也难免兔死狐悲。

    张敬程得知这事是十天之后了,正是娴月和云夫人制的第一批胭脂开始用的时候,娴月用手指拈一点点在面颊上,用粉扑子拍开,面如桃花。云夫人更巧,她用簪尖点一点,抹在眼尾,真正是眼如桃花,让人心神都摇晃。

    娴月正刻苦研究胭脂用法,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谁知道张大人竟然难得失礼了一次,午后娴月在云夫人花园的桃花树下打秋千,张敬程红着脸过来了,也不说话,只朝娴月揖了一揖,一言不发。桃染故意挤兑他,说“哟,这是谁呀,不是咱们最受礼行事最端正的张大人吗怎么孤身一人就敢见闺阁小姐呀,孔夫子见了,恐怕要打张大人手板子的吧。”

    张敬程听了,也不争辩,娴月在秋千上懒洋洋瞥他一眼,问道“张大人这一揖,是要道谢呢,还是道歉呢”

    “是替故友谢谢小姐照顾他家人。也为下官前些天的唐突给姑娘赔礼。”他垂着眼睛道。

    像是下了朝赶过来的,如今的文士冠都秀气,蝉翼般黑色,衬着清俊面容,眉目都秀气,倒像是戏里的书生似的。桃染这丫头没出息,虽然还在旁边冷哼着助阵,但眼神显然是心软了。

    但娴月可比她狠心多了。

    “我还以为张大人是想通我说的道理了呢,原来是为这个。要是没有这事,张大人可能还觉得自己骂我骂得挺对的,是吧”娴月说着诛心的话,完全不给他辩解的机会,骂道“张大人还是一边去吧,我又不是蔺相如,用不着你来给我负荆请罪张大人这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还是留给你荆钗裙布的好女儿去看吧”

    但凡大美人,嬉笑怒骂,总是更添风韵,何况娴月穿着银红衣衫坐在秋千上,桃花眼斜飞入鬓,胭脂满颊,说不出的风流生动。张敬程被她骂得失魂落魄,糊里糊涂回了家,几天都魂不守舍的。

    要是这样,也没什么。

    偏偏娴月天天去找云夫人,那轿子就天天从他买下的龙侍郎家的院子过,那院子里种了许多李树,春暖了十来天,终于到了盛花的时候。开得如同堆雪一般,卿云拣了个上午,停轿子在门口,让桃染和车夫去叫门,也不报名讳,只说是某家的小姐,觉得贵府上的李花开得极好,冒昧来求取一枝,仓促没有什么谢礼,只备了些点心,希望赐爱。

    张家的管家果然好说话,管内宅的是张敬程亡母当年的婢女,如今也五十了,叫做吴婆婆,江南人士,在这京城伴着自家少爷,难得听见江南的乡音。自然无不应允,满以为桃染这丫鬟已经是极俏丽了,谁知道下来一位小姐,亲自来选花,生成神仙般的模样。吴婆婆人老话多,张敬程一下朝,就跟他念叨这事,说有位神仙般的姑娘来求了一支李花,又亲和又有礼貌,真不知道谁家公子有这样的好福气,说着又提起张敬程的婚事来。张敬程被唠叨惯了,也并没有往心上去。

    但第二天是十五,他照例去云夫人家请安,云夫人也照例只是见一见,留他在府上吃中饭。张敬程走进待客的厅堂,琉璃窗边,一枝开满花的李花枝,皎洁如雪,斜插在陶盘中。他只是不敢相信,走近来看,原来插花人这样巧心,是将李花枝斜插在针插上,前面用山石掩映,兰草叶子斜挑,盘中浅浅一层水,倒映着雪白李花和山石兰草影子,清雅绝伦,如诗如画。

    “据说是唐时插花的古法呢,我也是托娴月的福,也有这样的花看。”云夫人笑盈盈在旁边告诉她“这丫头,真是一颗七巧玲珑心,不知道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得了她。”

    张敬程哪里抵得住这个

    起先众人还不解什么意思,还是娄老太君午饭时提起来,问娄三爷“咱们家是不是跟张大人有什么往来,怎么他这几天每日都遣仆佣往府上送些花草来”

    娄三爷不解“哪个张大人”

    “还有哪个张大人,上一科的榜眼呀,都说平城郡主家想招他做婿呢,他推说守孝,后来就没下文了。”娄老太君问道“莫不是老大在的时候,和他有什么交情”

    “大哥在的时候也没听说呀,张敬程不是先安远侯爷的门生吗”娄三爷敬畏道“他如今可炙手可热呢,供职翰林院,号称天子门生,怎么想起给咱们送礼来二哥,你听说过他没有”

    娄二爷也摇摇头,说“素无往来。”

    娄老太君不解,回头晚饭和媳妇孙女一起的时候,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娄三奶奶喜笑颜开,说“这可是件大喜事呀,我听我二哥说,张敬程这人是清流的新贵,和咱们这些人都没什么往来的,如今他既主动示好,想必是想和咱们三爷结交一下。只是不知他每日送的什么”

    “都是些花草,前些日送了一整枝李花来,只说李花寓意长寿,请老太君的安。昨日又送了一盆兰花,说是在御花园回话时,宫里赐的,今天更怪,是一盆木瓜盆景,好像也是官中的东西,倒都是些好东西,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娄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锦绣道。

    凌霜一听就知道是娴月搞的鬼,娴月却不说话,只低头吃饭。一脸乖巧,娄二奶奶已经有所察觉。问道“既然这样,不如直接问他是什么意思,问清楚岂不好”

    “二嫂,你这话说得多外行。官场上的事,都是这样云遮雾绕的,哪有挑明说的。也难怪,二哥在礼部,清闲得很,也不需要考虑这些,你哪知道,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有时候人客往来一点小事,就关系男人在官场上的大事呢”娄三奶奶立刻绵里藏针地说道。她这些天因为卿云被赵家说亲的事,自觉大受威胁,刚想趁机找回点面子,谁知道娄二奶奶没说什么,娴月身后的丫鬟桃染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就忍不住,连娴月的小丫鬟珠珠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丫鬟,乱笑什么。”娄二奶奶训斥道,见事有异,一下子就猜到了罪魁祸首,皱着眉道“娴月是不是你搞的鬼”

    “娘说什么话嘛。”娴月一脸老实“我不就是在云夫人家插了一次花,哪知道他会天天送花来,好歹还是榜眼呢,怎么这么呆。”

    她这话说得才是真云遮雾绕,但聪明如娄老太君和两位奶奶,都听出了大概的意思。娄老太君素来看不惯娴月,这时候也不得不淡淡道“要是张敬程,也确实是一段好姻缘,怪不得我看他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问又问不出来意,原来是这意思,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也是有典故在的。娴月这丫头,倒也有几分怪才,凝玉,你倒是好福气。”

    凝玉是娄二奶奶的闺名,这句话可见亲昵。娄二奶奶笑意已经拦不住,还要假意训斥娴月几句“你这丫头,搞什么鬼,人家都上门来送礼了,还一点口风不漏,把我们都蒙在鼓里,看把你三婶吓得,还以为是官场上的事呢。”

    娄三奶奶吃了个哑巴亏,只能咬着后槽牙陪着一起笑,估计背地里恨不能把娴月掐死了。碧珠也一片死寂,只有玉珠咬着牙道“恭喜二姐姐了。”

    “别别,快别恭喜。”娴月用手帕子捂住脸“我也没应承张敬程呢,他送礼是他的事,我可没答应。娘,你说两句。不然大家都误会了”

    她这腔调,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偏偏她自己也聪明,丫鬟也嘴利,从来吃不到亏,别人也没法把她怎么样,只能回去背后骂她罢了。倒是卿云吃亏的多。

    凌霜知道她是故意给三房难堪,在桌下捏了捏她,娴月哪里肯吃亏,一面帕子捂着脸,一面立刻就掐回来了,实在是气人。

    她这份招人恨的劲,多半也是学的娄二奶奶,因为娄二奶奶立刻就接话道“对对对,是这道理,我也糊涂了,见三妹妹夸得张敬程天上有地上无的,我也昏了头了,以为多难得呢。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是他们求着咱们家娴月呀,咱们不着急,娴月还要好好挑选呢。比如前些天,赵家的赵修不是也有这意思吗,我听赵夫人的意思,赵修虽然年纪小,但也托她说了这意思,是想咱们娴月和卿云四角俱全呢,我当时也回她了,说这还得问咱们娴月的意思,我们虽然是她父母,但终身大事,还得她自己做主。如今求亲的人也不少,老太太也开会恩,让咱们娴月自己挑吧。”

    娄老太君也隐约知道赵修的事,如今看娄二奶奶自己挑明了,神色复杂地看了娴月一眼。她向来是不太喜欢娴月的,但看如今的形势,这丫头嫁得也不会比卿云差,她虽然是长辈,也得收敛点了。

    这心思一起,她语气都和蔼多了,道“如今确实是时代也变了,既然这样,你们父母斟酌着决定吧。横竖我看赵修和张敬程都不错,只凭丫头自己心里取中谁罢了。”

    “老太太。”娴月嗔道,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玉珠碧珠姐妹实在忍不住,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是呀,到底是娴月姐姐厉害,到时候把全京城的才俊一网打尽,咱们也只好看姐姐的脸色罢了。”碧珠按捺不住。讥讽道。

    “碧珠”娄三奶奶怒喝道,见老太太咳了一声,皱着眉头很生气的样子,只得狠心骂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你娴月姐姐就算有一百家来求亲,都是大喜事,你在这发什么疯,还不给我回房去反省去。”

    碧珠娇生惯养,哪里被这样训斥过,顿时眼泪就涌出来了,蹭地站了起来,回房间去了。

    玉珠却还老成些,学了娄三奶奶几成功力,还讽刺道“娴月姐姐别怪碧珠无礼,她今天还跟我说呢,咱们要跟着娴月姐姐学就好了,就怕姐姐最近光顾着和云夫人来往,不喜欢跟咱们玩呢”

    “哪里的话。”娴月笑眯眯“我巴不得天天和妹妹们一起玩呢,可是两个妹妹跟荀郡主那样要好,我插进去成什么样了。我倒也想跟着荀郡主,听说她是京中仕女的楷模,跟着她可是前途无量呢。”

    玉珠被噎得无话可说,勉强吃了几口,娄家三房早早就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