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不知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躺在床上,眉心的疼痛传来,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却一旁的宫女小声说
“上官大人,天后娘娘下令,不许太医为您诊治”
是啊,天后责罚,即便没有这道命令,又有谁敢为自己诊治。
“你先下去吧。”上官婉儿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吧。
这不仅仅是一道伤疤,更是在昭告合宫上下,自己已经获罪。
她本就是罪臣遗孤,被丢在掖庭,与母亲相依为命。
婉儿的祖父原是当朝宰相,只因替皇帝李治拟了废后诏书,便落了个满门被杀的下场。
婉儿对上官家的人没什么印象,她记得的唯有梦中的血光冲天。
不知是不是伤口有些感染,婉儿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等她再次醒来,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正坐在她的床边,用干净的毛巾替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少女衣衫华美,耳畔的明珠光彩夺目,一双眼睛比她钗上的宝石还要耀眼。
见上官婉儿醒来,少女甜甜地笑了,“上官姐姐,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我很担心你。”
睡了好久,自己还未向天后汇报朝中事宜,只怕会被怪罪。
“太平,现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上官婉儿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行刑的时候,无意识的喊叫伤到了喉咙。
李令月听到婉儿的声音沙哑,忙起身替她倒了杯水。“上官姐姐,你醒了就好。母后那边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与她说过,她不会因此责罚你的。”
上官婉儿喝下了李令月递来的水,不自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李令月见状,忙又倒了一杯。婉儿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太平公主了。她以为那日自己的态度惹恼了太平,她以为这个小公主再也不愿见自己。
“太平,谢谢你”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李令月愣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水杯,嗔怪道“我总把你当做好姐姐,你却总还是与我这么见外。”
“我以为,我以为你那日生我的气,再也不愿理我。”婉儿深知,眼前这个小公主被武后骄纵惯了,整个唐宫,没有人敢忤逆她。偏生自己为了那陈年旧案,惹恼了这小公主。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李令月又一次笑了,“上官姐姐,我在这宫中没有什么姐妹,宫里人的都怕我,唯有你不因我是公主而对我卑躬屈膝。我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与你心生隔阂呢。”
李令月说得真挚,这话叫上官婉儿有些恍惚。一时间,仿佛她们的感情又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的婉儿还很小,她在掖庭见到了天后最宠爱的小女儿李令月。
那时的李令月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婉儿见到她时,她正被一群人簇拥着,在永巷里追一只蝴蝶。
蝴蝶飞了一路,李令月追了一路。谁也没想到,那蝴蝶偏生落在了婉儿的手上。
蝴蝶的翅膀是淡紫色的,就像是盛开的鸢尾。
掖庭之中,只有做不尽的脏活累活。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婉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蝴蝶。
李令月站在婉儿的面前,巴巴地等着她将蝴蝶送给自己。她没想到,婉儿竟一抬手,放飞了那只蝴蝶。
蝴蝶扑扇着翅膀,很快便飞出了红墙,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看着蝴蝶展翅飞走,婉儿仰起头,仿佛自己也能随它飞出宫墙。
自己或许再也走不出掖庭了。
“大胆奴婢”李令月身后的宫女比婉儿要高许多,她见婉儿这般,不等李令月开口,便出手将婉儿推倒在地。“你不过是掖庭里卑贱的奴婢,公主喜欢的东西,你也敢随便放走”
婉儿看着这群人,她们身上的衣裳都很漂亮。不像自己,只能穿别人不要的衣裳。
李令月环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婉儿,“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万物有灵,怎可因你一人的喜好便随意将其捕杀。”上官婉儿倔强地抬起头。
她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得自由,她不希望这只蝴蝶同自己一样。
上官婉儿这番话,叫李令月愣住了。这些话,先生从未与她说过,母后也未曾告诉过自己。她觉得婉儿说得有理,又不愿轻易承认。
“喂,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婉儿觉得,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有些骄纵,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站起身,回道“我叫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不卑不亢的态度在其他宫女眼中十分刺目。
“大胆奴婢怎可在面前公主自称是我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一旁的宫女为了巴结李令月,正要将婉儿打一顿,没曾想李令月开了口。
李令月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她的语气中掩饰不住欣喜,“上官婉儿,这名字好听得很。翠儿,蝴蝶已经飞走了,我们回去吧。”
那时初见,上官婉儿没想到,这个小公主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有人将她接出掖庭,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又给她换了身干净暖和的衣裳。
见到了教导公主的先生,她才知道,自己被李令月选中,成了伴读。
婉儿因此读了很多书,也知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有一次,太平公主顽皮,央求着婉儿替她写文章。
小小的太平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一眼,天后便看出这文章并非出自她之手。
“太平,这文章是谁替你写的”
“母后,这文章就是女儿写的”
“嗯”天后没有过多责骂太平公主,而是问道“可是你从掖庭带出来的那个宫女她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本宫面前弄虚作假”
太平公主不明白,婉儿已经尽力模仿自己的笔迹,为何还会被天后一眼识破。
太平虽然受宠,却从不敢欺瞒天后。她低下头,小声说“母后,是我逼她写的,请母后不要责罚她”
后来,天后召见了上官婉儿。有太平公主陪着,婉儿以为自己没那么怕。到了皇后面前,婉儿才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皇家天威。
那时的婉儿还不知道眼前华贵端庄的女人就是杀死自己亲人的凶手,她看着天后的目光只有崇拜。
天后见了婉儿干净的目光,微微一愣,仿佛故人就在眼前,“上官婉儿你与你的祖父很像。”
“除了母亲,奴婢并无其他亲人。”这话是母亲教她说的。
后来,天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她好好陪着太平。
太平虽一口一个“上官姐姐”,但婉儿知道,自己是不能够做公主的姐姐。
从前的李令月像是一道光,将自己从不见天日的掖庭接了出来。
如今的李令月依旧像是一道光,哪怕天后不许太医替自己诊治,但她还是会过来看自己。
李令月拿着手中的白瓷瓶,用指腹轻轻取了里头的药膏,她捧着婉儿惨白的一张脸,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抹在了婉儿的眉心。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够感知彼此的呼吸。李令月的动作很温柔,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骄纵。
“上官姐姐这样好看,即便脸上有伤,也是楚楚动人。只是,若姐姐的眉心留了疤,皇兄见了定要心疼”
那药膏十分清凉,似乎是加了薄荷。可伤口还未愈合,药膏抹上去,竟有微微的刺痛。
上官婉儿闭上眼睛,不敢直视李令月的眼睛。良久,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与太子,什么都没有,公主不要误会。”
“有也好,没有也好,你是我的人,你与皇兄,往后都不许再有瓜葛了。”
李令月的话,叫婉儿心下一惊,随之而来的还有眉心的剧痛。
见上官婉儿眉头不自觉拧紧,李令月笑道“很疼吧,上官姐姐。既然怕疼,为什么不乖乖听话呢。”
李令月笑得甜美,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杀意。额间火辣辣的痛感让上官婉儿意识到,这个小公主根本不是在给自己上药。
“你给我抹的到底是什么”上官婉儿张开眼睛,她抬起手想擦掉额间的药膏,太平却钳制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地压在床上。
看着婉儿好看的眼睛因为剧烈的疼痛流出了两行泪,李令月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说“上官姐姐,怕疼就要乖一点。我不喜欢你和我皇兄走得那样近,皇兄能给你的,我也能给。再有下次,要是被我发现了,可不仅仅是脸上留疤这样简单了。上官姐姐,你应该也不像害死皇兄吧。”
李令月的语气很是温柔,浅浅的呼吸打在了婉儿的耳畔和发梢,叫她不寒而栗。
见那药膏被皮肤吸收,婉儿眉间的伤口有红肿溃烂的趋势,李令月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婉儿无力地躺在床上,任由太平公主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
“姐姐,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好难过。”李令月这样说着,嘴角却依旧带着好看的弧度,“这药是一个方士给我的,不管多小的伤,只要沾上,便会溃烂、化脓,最后留疤往后,不管你在哪,只要瞧见这伤疤,便会想起我。上官姐姐,这个礼物,你可还喜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