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传来一声“好了”时,萧厉方收敛了所有情绪,掀开藤蔓进洞。
温瑜坐在火堆旁,身体用那件毡绒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余湿成一绺绺的长发披散在披风外。
她换下来的衣物,则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萧厉将那些干掉的藤萝拎起来抖了抖,筛掉上边的叶渣灰尘,重新铺了一遍,才对温瑜说“靠着石壁凉,你将就着在这枯蔓上边睡一晚,明日我们再找出路。”
温瑜低低应了声好,她现在已有些头重脚轻,脑仁一下一下地刺疼,心下明白大概是风寒加重了。
她走过去躺下时,萧厉见她面上恹恹,整个人都无甚精神的模样,也猜到了约莫是风寒的缘故,问她“壶里的药喝了吗”
温瑜点了下头,说“还剩许多,你身上伤势重,淋了一宿的雨,你也喝些,以防邪寒入体。”
铜壶里的药,是按两次服用的量煎的,她身上乏力,胃里也有些翻得厉害,换好湿衣后,只强忍着冲鼻的药味喝了一小半,怕再喝下去激得吐出来,浪费了药,且还要给萧厉留一些,便没再喝了,此刻只想蜷缩着睡会儿。
萧厉道“你睡吧,我心里有数。”
温瑜昏沉得厉害,浑身都难受,裹着披风虚弱合上眼时只道“你帮我把外裳烤得半干就行了,其他的衣物轻薄,放到明日应该也能干的。”
萧厉应好,添柴时,把火堆往温瑜躺的那边移了些许。
得亏临近南方,这边夜里的天气才不似北边那般严寒彻骨,有火堆烤着,倒也能凑合过一夜。
他拿起药壶,入手便觉颇沉,猜到温瑜肯定没喝多少。
他们被困在这山里,追兵肯定会封山搜索,后面若是没了药,她风寒又重,只怕更棘手。
他将那药壶放到火堆旁,隔着一小段距离给温瑜温着,备着等她夜里醒了喝。
注意到温瑜头发还湿着,只是已没干爽的衣物给她擦头发了,他拿起她叠放好的外裳准备给她烤干,但衣裙上全是血迹,闻着也是一大股血腥味,她叠起来另放着的衣物上也沾着血迹,便想着拿去外边的泉水处一起洗洗。
他取那叠衣物时,放在里边的鲤鱼木雕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温瑜在风寒药的作用下,似已睡沉,并未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萧厉捡起木雕,用手摩挲了一下,再抬眼看向背身朝里躺着的温瑜时,火光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压抑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情愫。
最终他把木雕轻手轻脚地放了回去,拿起温瑜换下的衣物去了外边。
天太黑,萧厉视物不甚清晰,在泉眼水流处搓洗衣物时,叠放在衣服里的一块布料掉了出来,他初时没弄明白那是什么,还以为是温瑜的手帕,但搓了两下发现比手帕大许多,料子也并不是做手帕常用的绫纱,更像是绸布,触感极为光滑,边角处还有系带。
电光火石间,他似明白了那是什么,整
个人都僵住,也不敢再这么直接拿着继续搓洗,迟疑些许,才用温瑜的外裳裹住了那团柔滑的布料,小心地搓洗。
拧干了拿回去在火堆旁烤时,也没敢直接拿着那片布料烤,依旧是叠进温瑜的外裳里一起烤。
下半夜的雨声并未停息,山洞外甚至能听见雨水从藤叶上滴落的滴答声。
萧厉不知自己是不是被今晚的血气给冲昏了头,他在烘烤衣物时,便觉脑袋有些发沉,最后强撑着把温瑜的衣物给她烤干了,起身叠放回去时,更是有些眩晕。
他轻晃了一下头,撑着石壁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背靠洞壁闭目浅眠。
火堆里的柴禾在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燃烬,火光熄灭时,洞内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天明时分,温瑜被洞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
她喝了药,裹着披风在火光的炙烤下出了一身汗,这一觉醒来已好了许多,只是嗓子仍涩哑得厉害。
从洞口藤蔓缝隙间泻进的晨光照亮了里边,她望着不远处靠石壁而睡的人,浅唤了一声“萧厉”,但那一向浅眠的人,却没回她。
温瑜听着他明显不太正常的粗重呼吸声,顿觉不妙,撑着身下的枯蔓起身,走到他跟前,轻轻晃了晃他肩膀萧厉◣”
萧厉还是没应声,他呼吸发沉,面皮烧得通红。
温瑜抬手探他额头,一触到便觉滚烫无比,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
“怎么会这样”
温瑜忙伸手去拿那药壶,掂起发现分量一点没轻,便知道萧厉昨夜肯定没喝。
她望着烧得不省人事的人,半是心酸半是微恼,哑声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石壁颇凉,温瑜怕是萧厉在这里睡了一宿沾到太多寒气的缘故,吃力扶起他一条胳膊道“你别躺这里了,去那边枯蔓上睡。”
奈何萧厉太沉了,她根本扶不动他,且他袖子上也带着黏稠的湿意。
温瑜收回手,摊开五指一看,发现自己手上沾到的是血。
她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低喃“不是已经包扎过伤口了么”
似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解开萧厉衣襟一看,便见他缠着布带的好几处伤口,都晕出了大片血迹,显然是根本没上药,只用布带缠了起来。
他那般重的伤势,若是不上药,只用布带缠起来,伤口是会发炎的啊。
温瑜怔怔地看着萧厉满身的血迹,一股酸哑涌上喉头,她咬牙道“骗子”
他就是没有足够的药包扎伤口了
怕她当心,还故意将伤口缠起来骗她
当务之急是要给他退热治伤,温瑜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涩意,拿起药壶,顾不得药是冷的,小心地把壶嘴放到他唇边,给他喂药。
奈何萧厉齿关闭得死紧,药汁全都从他嘴角溢出来了。
温瑜试了许多次都是如此,溢出了太多药汁,她不敢再浪费,望着半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人,眼眶发酸地抬臂
抱住了他。
这逃亡路上的每一幕,都在她脑子里缓慢掠过,他背着她横翻山岭躲避追兵时额角滚落的汗,他为她挡下的那一道道伤,他被人摁在泥泞中打到吐血不止还望着她的一双眼
一滴滚烫的泪就这么砸进了他领口。
她失去的已够多了。
温瑜目光在那无尽的悲意中渐凝,缓缓道“我欠你好几条命了,我不会死,你也不许死。”
她直起身来,拿起药壶自己含了一口,捧住青年的脸,苍白柔软的唇覆上他的,撬开他齿关,小心地给他渡了过去。
这次总算是没再溢出。
人命关天,这法子有效,她便也无暇再顾及旁的,如法炮制,继续给他喂药。
萧厉很久没做过梦了,大抵是这一宿的厮杀和压抑的情愫,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看到了软香罗帐和满室飘飞的红绸。
楼里的姑娘们总是将绸发拢在一侧,着轻罗纱衣半倚着门,眼波含情地目送恩客。
他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冻得通红的手,拧起里冰水浸过的帕子,擦木质地板上人来人往留下的脚印,那无数扇或开或闭的房门里,传出无数咯咯的娇笑或似哭非哭的娇啼。
五六岁的他,尚不懂那是什么,但也知道不能听,不能看。
他尽可能地低着头,对那些声音,只有无尽的厌恶和恶心。
在楼道内巡视的打手听着那些声音,却会露出淫邪又龌龊的笑来,而每每同母亲相熟的男子寻来时,母亲和对方上了楼,那些打手们看着他,则会露出类似的神情,恶意又讥诮。
萧厉厌恶那楼上的一切。
他宁可去刷楼里的婆子们都不愿刷的恭桶,也不愿去楼上姑娘们房里擦地。
但那些打手总喜欢捉弄他,在萧蕙娘和他干娘们都顾不上他的时候,便会支使他上楼去做事。
擦地的抹布被黑靴踩住,看不清面目的打手将托盘塞到他手上,鄙夷又带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兴奋朝他喝道小杂种,把这酒送到霓裳房里去。5”
萧厉垂着头,用力拽那截被踩住的帕子,声音冷漠又稚嫩“我不去。”
身上便挨了一脚,狰狞的骂声钻入耳膜“你不去让老子去么得罪了客人,回头看老鸨不寻个人牙子把你给卖了想靠着你那娼妇娘在楼里吃白饭,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瘦小的身体被踹了个仰翻,害怕被卖掉,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忍着痛爬起来,端起递来的托盘,短了一截的袖子下,手臂上青紫的淤伤新旧交叠。
有的是被老鸨打的,有的是打手们捉弄他磕的,印象里,他在醉红楼就难有一身完好皮肉的时候。
叩响门,里边的声音支离破碎地让他进去。
萧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开门,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进,飘飞的红绸一直垂落至地。
他听见罗帐后的女人似十分痛苦地短促叫了一声,仓惶抬起头,看
到的便是女人雪白的手臂被折按在锦绣被褥上,未完全合拢的罗帐里露出半张看不清面目的香汗淋漓的脸。
她身后面容更加模糊的男人恍若一条交媾的野狗。
手上的托盘被打翻,他跟着哑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想逃离这地方。
后退中却像是一脚踏碎了无数面镜子,逼仄的房间跟着碎裂开来,变成了偌大的宫殿,他亦在这顷刻间从稚童变成了青年,床榻上的女人模样也逐渐清晰。
艳若芙蕖的一张脸,偏生了双清月般冷淡清透的眸子,被折按着手臂倒伏在床榻上,青丝铺了满枕,微红着眼望向他。
是温瑜。
萧厉浑身僵住。
那一瞬所有的惶恐和厌恶都消失殆尽。
一股横生的暴虐撕碎了他,狰狞和杀意从心底狂啸而出。
谁
是谁在对她做那样的事
陈王
是不是她要嫁的那个陈王
妒恨像是燎原的野火,烧穿了他五脏六腑,黑色的恶意疯涌,攥得他整颗心发麻。
他死死盯着那张清冷旖艳的芙蓉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啸他的
整个人似已被劈做了两半,下意识地朝着床榻迈进他要拧断她身后人的脖子,把她抢回来
天旋地转间,摁着温瑜那条雪臂将她按在床头的人,却忽地变成了他自己。
那双清冷的眸子便那般带着不自知的旖色哀哀望着他,似在说已经疼了。
脑仁似要炸开了,一抽一抽地疼。
萧厉有些无措地松开那被他捏出了红痕的腕子,仓促地想后退,周身却如坠火海,灼炙得他皮肉都快裂开。
他恍惚间觉着,这应是他做了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后的惩罚。
他就要被烧死了。
唇上却在这时传来一片温软,有微凉的水泽渡过来,如一场久旱甘霖。
但不过须臾,那片温软连着微苦的水泽便消失了。
他手指动了动,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还想要更多。
所以当那片温软再次覆来时,他便有些急促地索取,吮尽那微苦的甘霖后,隐隐从那片温软里尝出了点其他的味道。
温热的,带着清淡的甜意,像是他幼年生病时,干娘泡给他的一碗蜜水。
每每生病才能尝到的一点甜,他记了很多年。
每次喝,也都是珍而重之地捧着,小口小口地慢慢抿。
这个味道比那微苦的甘霖更让他着迷,他有些用力地搅吮着,不肯轻易放那片温软离开,呼吸渐渐急促之际,唇上忽地一痛,那抹温热终是彻底抽离。
温瑜撑坐在地,竭力平复着呼吸,唇舌隐隐发麻。
她用手背揩了一下唇,愣愣地瞪着依旧烧得不省人事的人。
她是为了救他给他渡药,他在做什么
满腔的恼意对着一个昏迷的人发作不出来,风寒药是给
他喂下去了,他身上的伤还得想法子。
温瑜换上自己的衣裙,打算出去瞧瞧,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草药。
她从前在舅舅家的药庄上,见过药农们晾晒草药,多少识得一些。
在穿衣时,便发现那一叠让萧厉不用烤的衣物,并不是按自己原来的手法叠的,且上边的血渍也都被洗净了。
里边还有她的贴身衣物
温瑜不由侧目看向萧厉,诸多心绪齐齐涌上来,最后又变成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怔然。
恼么
可他在夜里,拖着一身伤也要帮她把衣物洗净了烤干,还因把药都留给她病成了这般模样,她又恼不起来。
温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心绪复杂地把披风盖在他身上,拨开藤蔓走出了山洞。
定州,中军帐内。
裴颂看完鹰犬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信件,俊秀斯文的一张脸上,绽开冰冷的笑意,望着送信的鹰犬,用温和到令人胆寒的嗓音尤为缓慢地道“同本将军好生说说,乾字死士是怎么只剩六人,裴十三又是怎么死的”
送信的艮字死士额前的冷汗瞬间便滚落下来,单膝跪地的身子也愈压低了几分,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一遍后,道“十三都尉在临死前,让我等报与主子,似想说那前朝余孽护卫的拳法有问题,但可惜当时十三都尉伤势过重,没能交代完遗言。”
裴颂闻言,嗓音却变得异常幽冷,盯着死士道“你是说,那前朝余孽身边的护卫,不仅一手刀法了得,拳法更有来历”
艮字死士道“对方气息绵长,那柄五尺苗刀重量更是远胜普通刀剑,十三都尉让我等以车轮战术围困他,几轮下来,他却仍未到力竭之态,属下怀疑,他应是佐以什么内功心法习武,才有如此体格,十三都尉许是从他拳法里瞧出了什么。”
裴颂指尖轻叩着长案,眸中寒芒顿现“把十三的尸首运回来,我要亲自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