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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隶书与斋宫
    〈126〉

    稚唯从李家回宫时,发现太医官署来了位特殊的病患。

    其人身形瘦削,头发散乱,让人看不清面容,能看得出他坐在长板凳上想尽力维持得体的仪态,但仍然难掩虚弱和憔悴。

    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中年人下巴光溜溜的,没有胡子,明显是受了“耐”刑,身上穿的还是典型的刑徒制服红色赭衣。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少府太医官署里

    就算是刚被释放的官吏,也该是由奉常属官下的太医去诊治才对。

    不等稚唯出声询问,辛夷已经主动去旁边和侍医们打听了一圈。

    程邈秦始皇豁免的

    稚唯恍然。

    历史记载,程邈于狱中作隶书,因为比小篆还要便于书写,后来便广泛用于非官方文件。

    这是个人才啊。

    想到这儿,稚唯多在正厅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听里面太医言程邈虽身体虚弱,但并无其他外伤,只需回去好好修养即可,便离开回房。

    此时稚唯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侍女的神情变化。

    当弄清楚程邈经历的辛夷提着一陶壶温水回房时,稚唯正在写医诊记录。

    她静等稚唯写完,这才倒了杯水,轻声问“女官如何看待程吏”

    稚唯接过杯盏,随口道“陛下要统一文字,李廷尉虽然改进出了小篆,但对黔首们来说,学习门槛还是太高了,就算官府发布告令,他们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若隶书更简便,想必黔首能记住更多文字,慢慢的,就能通读告令。如此,小吏们也会省事许多。程吏自是有功于社稷。”

    这样就能减少一些政令传达过程中人为或无意造成的谬误吧。

    稚唯低头抿了口清水,目光顺势落在自己今日医诊记录的日期上时,她忽然顿住。

    等等、她想起来了。

    程邈创出隶书

    不是应该在“书同文”十年后吗

    为什么现在就

    “咳咳咳咳”

    这个发现太过震惊,稚唯不小心呛了口水,一时咳得停不下来。

    辛夷连忙上前拍抚,以为自己的试探被发现了,小心问“女官没事吧难道您已经知道了”

    稚唯“”

    她知道什么

    但辛夷的反应明显是有什么事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还是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稚唯皱眉,拿着手帕掩住嘴,沉声道“细说。”

    “此事还要从陛下欲要一统文字说起。”辛夷瞄了眼桌案上合起的医诊记录本,认真道,“李廷尉是改进了小篆不假,但辛夷曾观女官所写文字更为简单”

    稚唯注意到辛夷的视线,倒是没慌乱,只满头雾水,反问道“等一下,你何时见过我写那字”

    她并没有在写医诊记录时

    用简体字啊

    辛夷如实回道“上次给工坊那边分发驱虫丸时,女官忘记带记录本,便随手拿了块木板书写”

    好像是有这回事

    稚唯边回忆边问“然后呢”

    辛夷将她打听到的消息复述道“那块木板您当时并没有带走,不知怎的,随工匠流转到了云阳狱中。”

    “云阳狱”稚唯怔愣道,“程吏在那儿”

    稚唯是含蓄说法,辛夷可没给程邈面子,直言道“程吏触怒陛下,被陛下下令关在云阳狱中。女官那木板落在他手中,却是点悟了他,让他借机改良文字,创出隶书。”

    侍女是在为女官抱不平,觉得这份功劳本该是稚唯的。

    稚唯却听得眼皮直跳,解释道“你也说了,木板上的字是我匆忙间为快速记录而写下的东西,缺胳膊少腿的,怎能和小篆那般当成国之范本,程吏创出隶书那是他自有才华。”

    侍女觉得女官太过自谦,反驳道“可辛夷觉得,女官那字写起来比隶书还要更快更简单。”

    稚唯心道,因为那是简体字啊。

    她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想利用简体字在“书同文”进程中发光发亮。

    文以载道,字以传情。

    简体字有它的价值,繁体字有它的韵味,并没有谁比谁要高贵。

    字的演变是复杂的,几千年来,它不只是“字”,还是历史,是故事,是传承,是情感。

    从文化角度上讲,稚唯这个后世之人不确定过快拿出简体字,会不会令这种演变中断甚至湮灭,纠结之下,因而决定“不动”。

    但没想到只是她疏忽中下意识的一次行为,却让眼明心亮的侍女记了下来也难为辛夷能认出她那一手匆忙写就的草书是字而不是鬼画符。

    更没想到,这中间还能出现这种阴差阳错。

    稚唯想了想,觉得此事尚且可控。

    她写在木板上的那段记录没有一百字,还是草书,最多是灵感让程邈的隶书变得再简单点,不会直接变成简体字。

    文字传承不会断崖,至少以如今的社会现状,短时间内不会。

    小篆与如今的隶书,就像官方雅言与民间俚语一般,只会变成区分身份高低的工具。

    这都是后话了。

    见侍女仍然面露不悦,稚唯坦然笑道“我知道辛夷你的意思,但我确实不通书法,程吏能够创出隶书,是他有文学功底,也有心去钻研,我志不在此,你实在不必为我觉得可惜。”

    嗯,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再写一遍简体字的。

    先不说现代有些字秦朝还未出现;有些古字现代早已消失,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写。

    只说简体字的简化结构自成体系,她但凡多写几个字,那些拥有顶级头脑的帝王朝臣肯定能看得出来,这并非是她瞎写而成。

    李斯那般擅长书法,都只是改进大篆为小篆,稚唯还不准备给自己加个文学大家或者书

    法大家的头衔。

    辛夷见女官确实不在意,无奈地道但辛夷觉得,程吏至少应该把女官的功劳如实禀告给陛下。

    本作者辛吉拉莱奈提醒您最全的如何让秦始皇寿终正寝尽在,域名

    稚唯闻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提醒她道“程吏性情耿直,做事务实,之前就是触怒陛下才”

    辛夷愣了一下,随后才恍然大悟。

    对哦,如果程吏是这种个性,肯定不会对陛下隐瞒“木板”的事,多半是不知道木板出自谁手吧

    稚唯其实很想跟辛夷说“不要告诉陛下木板的字是她写的”,然而想到这位侍女本就是秦始皇的眼线,肯定做不出隐瞒的事,说到一半就停了。

    这次换辛夷欲言又止了。

    “女官,”侍女低眉顺眼,耿直道,“木板上是有关驱虫药的内容,您觉得陛下会猜不出是您写的吗”

    稚唯“。”

    她能说她到现在为止都没想起来她到底写了什么吗

    本就是随手记的东西

    “咳,”稚唯转移话题,“还是说说程吏吧。”

    这位官吏的经历说起来有些倒霉。

    不,应该说,程邈在入狱前不是官,只是一名狱吏,官职很小即为“隶”。

    历史上他因触怒秦始皇而被关进监狱,但秦始皇转过头就把这人忘了,没有明令惩罚,程邈也不用干苦役,就这样在狱中度日如年,正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才会研究起文字来。

    十年后因创隶书有功,被秦始皇赦免,还提拔为御史这职位就很符合程邈的性格,也算是秦始皇知人善用的表现。

    稚唯正想到这儿,辛夷恰好道“等程吏修养好身体,就该称其程御史了。”

    稚唯一手托着腮,一手敲着桌子,神情若有所思。

    系统“阿唯在思考什么”

    [程邈新任御史,必定是蒙毅这个御史中丞的属官。蒙毅不会难为人,初初入职,程邈应当不忙,你觉得我请程御史帮忙去做活字印刷术如何]

    系统不确定道“应该可以吧活字印刷的字块要反写,程邈那么懂文字,写个反字肯定不成问题。”

    稚唯将此事列入计划,然后被辛夷的声音拉回思绪。

    “对了,刚才辛夷碰到奉常派来的人,说请女官于后日过去一趟。”

    “奉常”稚唯懵然。

    奉常掌管宗庙祭祀,官居清贵重要,地位特殊,为九卿之首,这样的大官会有什么事找她

    稚唯警惕地问“不会是因为我薅了几片茶树叶子所以来找我算账吧”

    少府花园里有几棵茶树长得很好,稚唯见猎心喜,特意挑了好时间去采摘,待掐了几叶后被仆役慌乱阻拦才知道,茶树虽然种在少府,但归属权是奉常的。

    正如章邯所说,这几棵茶树是种来为平日祭祀“荼”的。

    辛夷见女官一脸不可置信,眼神狐疑好像在说“就那几片茶叶还值当找我算账”,顿时哭笑不得。

    “不是的

    ,女官。”

    辛夷倾身凑近稚唯耳边,低声道“陛下的玉玺已经雕琢完成,要先供奉于斋宫一段时间。”

    稚唯点头,顺着道“理应如此。”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那是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哪怕不搞祭祀,放斋宫几天再正常不过了。

    但侍女之后的话,却让稚唯越来越听不懂。

    辛夷“奉常请女官去住两天。”

    稚唯缓缓歪头,头顶冒出问号。

    “请我住哪儿”

    辛夷平静地道“斋宫。”

    稚唯“啊”

    辛夷解释道“待玉玺送到斋宫后,奉常会安排人日夜祷祝,如果有女官在的话效果会更好听说太卜是这么说的。”

    稚唯“啊”

    辛夷忽然眼含敬畏看着女官,严肃认真得说道“女官深受上天喜爱,陛下既然受命于天,那玉玺和女官同在,又有宗庙加持,说不定能有什么惊喜发生。”

    稚唯“啊”

    系统快要笑死了。

    “你哑巴了吗,阿唯,只会这一个字吗”

    []

    稚唯默默回视着辛夷,足足有半刻钟,在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而且这个任务她无法拒绝,甚至是秦始皇赞同或者默认的时候。

    此刻,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我”

    稚唯话到嘴边刚开了口头,又忍不住停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稳住心态,不让自己在辛夷面前表露出不敬或者抗拒的神色,然后艰难发问。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辛夷答得很轻松“正常的沐浴斋戒即可。”

    稚唯“”

    那还有不正常的

    系统哈哈笑着“你要开始吃素喽阿唯”

    稚唯也问出关键问题“我要在斋宫、嗯,祷祝几天”

    想也不可能是真的住在那里什么都不干,稚唯感觉自己的承受底线在一退再退,现在已经是“只要别让她整天跪着”就行。

    但总该有个具体时长吧。

    万一传国玉玺待十天半个月,她也一起待十天半个月

    “具体不清楚,尚需太卜卜筮。”辛夷给了个时间范围,“正常情况,短则三天,长则七天吧。”

    稚唯暗自松了口气,随后客气两句“辛夷会跟着我去吧我对这方面什么都不懂,还需你提点。”

    辛夷给了个肯定的回复,并笑道“女官只管放宽心,这对您是件好事。”

    稚唯闻言心情复杂。

    待辛夷离开后,她才终于绷不住,弯腰一头抵在桌案上。

    究竟是为什么

    她都已经很克制不往自己身上加玄学色彩了,仅剩的那点也是跟医学有关的,为什么要把她往斋宫里塞

    等一下。

    该不会是上次她暗搓搓试探着隐晦告诉秦始皇“这世上没有百病即消的灵药,更没有长生不老药”,刺激到这位帝王了吧

    稚唯两眼发直盯着近在迟尺的桌面,实则目光虚焦,木桌冰凉的触感直窜脑门,试图物理给大脑降温。

    可辛夷一句话说得对。

    此事对她利大于弊。

    在这个时代,一些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但凡她和传国玉玺同在斋宫待几天,出来后她的“身价”就完全不一样了,谁要是敢动她,都得掂量一下能不能承受得住“天命难违”。

    唔,虽然对于想要造反复国的六国遗民来说可能作用不大。

    但这已经是给她镀了一层保护。

    可是另一方面

    秦始皇这是要把她绑死在大秦。

    若秦朝灭亡,她自是同罪。

    任何一支叛军都不会放过她。

    反过来说,若她无原则问题,秦始皇会优先选择保她。

    稚唯冷静地坐起身。

    好好好。

    既然秦始皇有魄力敢给她这个待遇,她凭什么不敢接受。

    系统发愁“唯,你还记得你们家可能是韩国贵族后裔这件事吗万一秦始皇日后查出来”

    [那不更好]

    稚唯勾起笑容。

    [我有无反意,秦始皇对外都不能说有,他总不能打脸自己吧让一个反秦人士去祷祝大秦玉玺这什么黑色笑话。]

    系统狐疑问道“你真不是想到时候看笑话吗”

    稚唯装听不见,微笑以对。

    [啊你说什么]

    系统“没事,我是哑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