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醒在航站楼等了快一个小时。
外头好大的雨,天都下黑了,雨筛过似的又细又密,力道凶蛮势要将万物都扯碎。
同一航班的旅客都走得差不多,周醒骑在行李箱上,两手攀着拉杆,脚尖点地无聊转了个圈,还算有耐性,没有因为这场突来的大雨而烦恼。
冯念收到她的航班信息,提前三天就准备好来接她,订花订酒店,要带她四处吃喝玩乐。
飞机前脚落地,后脚下起大雨,冯念堵车迟到,半路收到周醒消息,让别来了。
冯念以为她赌气,没敢回,还是捧着花气喘吁吁寻来。
门口看见人,周醒挺直了后背,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冯念站在她十步开外,微眯着眼,同样有些不敢相认。
她俩好些年没见,主要还是冯念,周醒目测她起码胖了三十斤。
三十斤肉均匀分配到身体各个部位,并不觉臃肿,冯念原本很瘦,如今珠圆玉润,倒添了些丰腴的成熟美。
“暴暴”冯念确定是她,娇颠颠小跑上前。
周醒从行李箱上站起来,被扑个满怀,笑着往后躲了下。
“大吧”冯念两手掂量掂量自己,“肉都长胸上去了。”
周醒附和两句,冯念把花塞给她,下巴尖朝后一甩,“走,先去我家,让我老公给你做饭。”
周醒拉着行李箱没动,“不是让你别来了。”
“生气啦”冯念甩胳膊打她一下,“堵车嘛,我又不是故意迟到。”
“没。”周醒伸出一根手指挠挠腮帮,脸上笑掩不住,“竹子姐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接我。”
“孟新竹”冯念扒拉扒拉额前微微汗湿的碎刘海,“她之前没跟你说”
“大概是周凌没跟她讲,她才知道。”
想起半小时前孟新竹那通电话,周醒又是一阵哼哼傻笑,满脸不值钱。
竹子姐姐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语气习惯带着三分笑,先是道歉,又安抚,让她耐心等待。
“我不知道你回来,不然我肯定会提前准备的,我就来接你了,乖乖在机场等我哦,不要乱跑。”
还当她是小时候呢。
“你那堂姐也真是。”冯念两手叉腰,替周醒抱不平,“你阿嬷肯定一早就跟她说了,她没当回事。”
“随便她吧。”周醒不在意。
冯念问“那现在怎么办”
周醒倾身拥抱,“好铁铁,辛苦了,等我安顿好再去找你玩。”
冯念跟周醒同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冯念嘴上不痛快,说“害我白跑”,心里并没当一回事。
周醒送她到大门口,“路上小心。”
冯念挥挥手,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花也带走,临上车打了个手势,“有事发信息。”
目送她车辆驶进雨幕,慢慢瞧不见,周醒坐回行李箱,下巴垫在拉杆上,嘟了嘟嘴巴。
有点累了,她闭上眼睛打盹,脑海自然浮现出孟新竹的样子。
脸是模糊的,已经许多年没见她,画面中只有她骨节细长的一双手,熟练穿针引线,若蝶翩飞。
补好的校服抖开,她两手拎起来,前后检查,“好了,暴暴,穿上吧。”
“暴暴”
“暴暴”
周醒抬起头。
积年雾霭散去,记忆中朦胧的那张脸缓缓浮现。
鹅蛋脸,细长眉,眼尾微微上挑,天生的一抹绯红,鼻头和嘴唇都小小,皮肤很白,鬓边靠近下颌骨的位置,甚至可以看到皮下青红的毛细血管。
“暴暴。”
孟新竹歪一下头,浅浅弯起唇角,肩头披散的长发倾泻垂荡,脖颈上挂的戒指项链跟着晃。
“竹子姐姐”周醒恍惚。
她柔软的手心落在发顶,“对不起啊,让你等那么久。”
“竹子姐姐,你来接我啦”周醒从行李箱上站起来,规规矩矩在她面前立好。
孟新竹去看她鞋,“好像长高了一些。”
周醒穿的一双平底运动鞋,最多三公分,“二十三猛一窜嘛。”
“也是,三四年不见,偷偷长高也说不一定。”孟新竹要接过她行李箱,“走吧,我打车来的,司机还等着。”
周醒没松手,“箱子沉,还是我来。”
上车,两人并肩坐在后座,孟新竹给司机报了个地址,“先去你堂姐家,我给你做饭,接风洗尘。”
车内空间狭小,周醒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薰味道,类似某种花茶,清新舒适,恰到好处,不会太过浓烈感觉刺鼻,勾着人忍不住地凑近闻。
“你是小狗吗”孟新竹失笑,肩膀抵回去。
周醒端正坐姿,话语直白,“香香的,好闻。”
“有吗”孟新竹抬袖凑到鼻尖,“大概是衣柜里的香挂,你喜欢的话我送你一块。”
她穿一件米白色粗针v领毛衣,表面绒绒的细毛看起来舒适柔软,手上没有多余的配饰,周凌送给她的戒指被她串成项链戴在脖子上。
周醒说好,“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收集的。”
“对不起啊暴暴。”孟新竹再次道歉,“事先不知道你回来,什么都没准备。”
雨还在下,斜飞着打在玻璃上,窗景缓慢倒退,早春季节,行道树绿意尚新。
周醒装作不懂,“阿嬷叫我回来的,堂姐应该知道吧她不知道”
“兴许是忘了,她工作很忙,常常加班。”孟新竹转移话题,“给你蒸排骨好不好”
周醒顺着她话撒娇卖嗲,“只要是竹子姐姐做的,什么都好。”
“还是嘴甜。”
手机在卫衣兜里震了两下,周醒摸出来看,冯念的消息
你竹子姐到没
我还让酒店给你留了房,这下怎么着啊
“对了。”孟新竹又想起件事来,“你住哪儿呢”
周醒熄屏,抬脸,“去我爸那看看,先凑合两天。”
“你爸”孟新竹蹙眉。
周醒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食指轻敲膝盖,是在考量。
“要不我跟你堂姐说一下,先住我们那吧,你爸太远了。”孟新竹体贴她奔波劳累。
“啊”周醒狂摇头,“堂姐会不高兴的,我吃完饭打个车去酒店好了。”
“那怎么行”孟新竹不同意,“我怎么可能让你住酒店,你大老远回来。”
“堂姐那边呢”周醒探头。
“你把你堂姐想成什么人了,她不会反对的。”
“好吧。”周醒表现得十分勉强。
快到十字路口,前面司机问走哪条路,孟新竹稍探身,“上天桥,直走。”
周醒解锁手机
在车上。
酒店退了吧,我去竹子姐家住。
冯念给她回了一串大拇指。
牛逼。
周凌的房子买在新区,200多的大平层,离机场近,离车行也近。
老周家开车行开酒店,老太太两个儿子,车行分给老大周书贤,酒店分给老二周存伟。
周醒早些年跟着妈妈去了新加坡,什么也没有,老太太这次叫她回来,还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新区马路宽,绿化好,放眼望四处都是簇新的、整齐的,靠海风景也漂亮,只是稍欠缺点老城区的繁华烟火气。
车停在小区门口,雨还在下,周醒注意到她没带伞,先推开车门下去,外套脱了递给她。
孟新竹顺手接过抱怀里,周醒把行李箱拿出来,顶着雨跟她说话,“我们跑快些,你就淋不到了。”
“你呢”她问。
周醒摇头,“反正也要洗澡。”
“那不行,会生病的。”孟新竹坚持要把外套还回去。
周醒不接,站雨里看她,抹了一把脸。
司机师傅两手搭在方向盘,扭头,“你俩都躲衣服下面不就行了。”
他真想不通,这很难解决吗
“不合适,她是我嫂子。”周醒一本正经说。
司机师傅“啊”了声,“那又怎么样,不都是女人”
孟新竹从车里钻出来,反手关闭车门,手臂撑开外套罩在周醒头顶。
“这不就完了。”司机师傅把脸凑到副驾窗边。
“走你的吧。”孟新竹说。
拖着行李箱跑不快,进小区还有一段路,雨势陡然凶猛,还没上平台,裤子和鞋全湿了,头顶的外套也开始往下滴水。
两人凑得很近,周醒偏过脸,她额发被水沾湿,凌乱贴在腮边,耳后长发贴着脖颈调皮钻进毛衣里去,同戒指项链缠绕在一处。
雪白,刺目。
察觉到身边人视线,湿漉的睫毛扑簌两下,孟新竹转过脸。
周醒飞快躲闪,做贼心虚,一时心跳剧烈。
空间狭小,逃无可逃,潮湿馥郁的香气若有似无撩拨,周醒攥紧了行李箱拉杆,“竹子姐,要不我们淋雨玩吧,反正都湿透了。”
颤抖的声线被喧嚣雨声掩盖。
孟新竹没太明白,“什么”
周醒丢开行李箱逃进大雨里,“来淋雨玩吧春雨贵如油呢接风洗尘,正好洗洗。”
已过了惊蛰,春雨贵不贵的孟新竹不知道,只觉得疼,雨点像无数个小巴掌拍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暴暴总有些突发奇想的鬼点子,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孟新竹自觉是木讷无趣的人,也容易被说服,她说淋雨,就同她一道淋雨了。
“大不了进医院呗。”
周醒跑进小区,平台上撒欢,雨里荡秋千,如脱缰野马。
孟新竹拖着她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做不出太出格的举动,只这样站着淋雨,已经感觉非常疯狂。
如果让周凌知道,肯定要说她的。
“竹子姐,来荡秋千,平时你肯定玩不着,都被小孩子占了,今天趁着他们不在。”
孟新竹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周醒推着她后背在雨里荡,这感觉好奇妙,身体失重时,感觉快要飞起来,变成一只雨燕。
十五分钟后,两人浑身滴滴答答站在电梯里。
轿厢缓慢上行,空气安静,孟新竹略感到局促,不由侧过脸。
周醒抬眸,两人视线意外相撞,短暂惊愕后迅速分离。
四肢冰冷,心口微微发烫。
“好玩吗”周醒先开口打破尴尬。
她低头抿唇,安静两秒后抬脸望来,眼尾弯起愉悦的弧度,“好玩,我好多年没荡过秋千。”更没在雨里荡过。
“以后再带你玩别的。”周醒松了口气,抬手擦把睫毛上的水,“我这次回来,应该就不走了。”
“真的”孟新竹惊喜出声。
“真的。”
“你回来了,我高兴的,那你以后要常常来找我玩。”
毛衣湿透了,挂在身上很重,电梯里倒也不觉得冷,孟新竹低头拧了把衣摆的水。
“只是你堂姐要下班了,我们得快些洗澡,收拾干净,不要让她发现。”
她说话总是慢吞吞,调子软糯,独特的嗓音在密闭空间内来回撞击,酥酥麻麻钻进耳朵,像小猫爪子挠得人心痒。
这句单拎出来听,感觉怪怪的,似在偷情。
插入书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