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早餐很丰盛,是阿姨准备的。她要看着花园吃,于是坐在他晨起读报的位置,拿起石英台上的可丽饼,咬上一口。
钟家的花园占地很大,有太多的花种,在春光洗礼下,草木更生,花枝重新染上了色彩。
真是小资、优雅、有情调的早晨。
钟丹婷的竖琴还没有收走,就架在她的身后,纪珍棠抬手乱拨了一下,弹出叮的一声,振得屋檐几只喜鹊飞走。
她没有真的怨恨过人与人的阶级落差,但坐在这里的时候,真的觉得像一场梦境里的早晨,不想醒过来。
钟逾白拆了她随意绑在后面的发绳,放在掌心抖散,替她整理起有几缕缠结的发丝。用手指做梳子,缓缓疏通。
“我要惊喜。”纪珍棠昂着脑袋,瞧一眼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摆出一副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小表情。
难题还是丢给他了,看来男人不能图省事,钟逾白沉吟后说“我想一想。”
她没再追问他的家事。
“我睡相是不是不太好”问这个。
他回想一番,微笑“很灵活。”
纪珍棠笑逐颜开“你这种总能把坏话说漂亮的本事是怎么练的快教一教我,情商修炼课,我要做你的关门弟子。”
钟逾白含笑,一身净色,眸色也干净,他慵懒往后倚,端着他的咖啡杯浅尝卡布奇诺“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坏话。”
“”
纪珍棠对他的说话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双手抱拳,表示钦佩。
这天离开时,晴日朗照,这大得像迷宫一样的房子,终是被她摸索到了出口。
她问他有没有想好惊喜,钟逾白说给我点时间。
离她的生日还有一阵子,爸爸那个手表其实是送的阴历的,现在年轻人谁还过阴历生日往后再推迟大半个月,人间等到了一场春花盛开。
大三下学期,身边的同学除了上课,几乎都在为前程做准备,为走出象牙塔而各自忙碌,焦灼。
纪珍棠是从苏云梨的电话里听见她要去英国读书这件事。
等电话讲完,她忙去问“你要去留学吗交换还是读研”
号称咸鱼的苏云梨表现得兴致缺缺,好像被赶鸭子上架“交换倒好了,我爸叫我去读研究生。好烦,还要上两年学,我只想摆烂。”
纪珍棠问“你爸爸还强迫你这个呀”
“什么都管,独生子女啦,也很痛苦的,要活在他们的掌控欲底下,按部就班。”
纪珍棠不太能共情这种痛苦,但万事讲个理解,她点点头,中肯地说了句“也是,不管不好,管太多也不好,父母和子女都很难做。”
林瑰雪道“英国蛮好的啊,去看看女王们都戴什么珠宝,就算不功成名就,也能长长见识。”
纪珍棠很欣赏她这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体验。”
林瑰雪瞧
她“你怎么不去你老爸不是发财了吗”
纪珍棠一窘,她想了一想,随口应道我爸爸应该不会想让我去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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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林瑰雪没再问为什么。
站在一个重要的人生风口处,眼见身边各有计划,留学的留学,工作的工作,读研的读研,即便心里揣着大大的梦想,可是面对眼前要翻越的一座座山,还是会踌躇走哪一条路。
这一条光鲜,那一条平坦。看起来都不错,又看起来都危险。
纪珍棠半夜失眠的时候,常常会幻想,要是真的有时光机存在就好了,她很想知道三十岁的自己是什么样。
准备回落棠阁过周末的那一天午后,纪珍棠在整理书柜,打算把不用的东西搬回去,是在这时候翻找出了一本绘画作品集。
她小时候的画册,被美术老师夸有天赋的那些场面,随着她掀动纸张而历历在目。
纪珍棠在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童年作品的时候,感叹,人有时是会被困在某一方记忆里出不来的。
比如她初来乍到时,那个大雾弥漫、让她迷路的弄堂口。
比如这画册里,其中一张让她无比珍视的,和爸爸在水族馆看美人鱼表演的画。
她看了很久,蓝色的蜡笔涂满整个深海的背景,画上的观众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爸爸的大手拉着她的小手。
她很享受他们之间无法被旁人进入的磁场与快乐。
从小是,现在也是。
两人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那条被画得略微粗糙的美人鱼。
这一张画,和它所带来的回忆,曾经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柱。
她好像活在画里。
于是要频频看,频频说,借这一点点真实幸福过的证据,去佐证一些大概率不存在的东西。
纪珍棠看着稚嫩的画作,微微笑了笑,想起那天跟钟逾白说这事,原来无论何时提起,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
这是属于她为数不多的,色彩斑斓的一片记忆。
她把画册带了回去,想给纪桓看一看,让他也复苏一下往日记忆。
落棠阁,纪心荷在做事。
纪珍棠愉悦的心情被姑姑一句话打散。
纪心荷说“你爸爸前段时间来这,跟我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纪珍棠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看着正在熨衣服的纪心荷,热烟将姑姑的身子包裹在其中,以至她说的话都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说他好像在卖女儿。”
纪珍棠大概也是被这热汽熏晕了,骤然间脚步飘然。
仅一句,她被震惊到说不了话。
震惊于纪桓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也震惊于,他的反应竟然是这样。
卖女儿是什么意思
将人物化的形容,听起来好恶心。
她难道是他牟利的贡品吗可是这分明就不是同一件事
纪心荷叹了声“我说了他,
讲话太难听。”
她回过头,怕纪珍棠太伤心,又安慰她一句“男人是没有心的,也没有愧疚。”
“”
纪珍棠一屁股跌在椅子上,画册从她腿上滑到地面,正好摊开到画着美人鱼的那一张,父女的背影倒扣在地。
他人即地狱。
她自要学会释怀。
“不要紧,我不在意他怎么看我。”过好久,她才说了一句,像是回答,更像是自我安慰,“被议论不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罪过我是说二十年前的开始。”
纪珍棠说完,若无其事地快步上了楼,没再管她的画。
是纪心荷叹着气走过来,把她册子拾起,掸掸灰,耳边似乎传来隐隐的啜泣。
钟逾白是第二天下午来接她的。
纪珍棠收拾好自己跑下楼,想起什么,忽又蹬蹬跑回去,这几日气候回暖,她穿件酒红色修身开衫,显得手臂纤长,v字领设计,露出锁骨和不用挤压便自然流畅的线条,白色光润的可爱小圆扣里藏了些春色。
毛呢的包臀裙,挡住一半腿。
她在镜子前,插好那只红玉蝴蝶簪。
钟逾白帮她烧出来之后,出于难为情,纪珍棠一直没戴。
她的第一件参赛作品,因为是自己的设计,明晃晃戴在头上,总有几分不好意思。
今天身上的红色元素略多,衣服是,杏色浅口单鞋上的珠子也是。
于是想试一试。
簪子被她推到头发里面,随她脑袋晃动,蝴蝶振翅飞了两步。
纪珍棠满意地扬了扬唇角,但心情不畅快,眼睛难有笑意。
于是酸涩的嘴角很快又跌下来。
她提着包往楼下跑。
迎着春风,到海棠树下。
遥遥就看见,盛开的垂丝海棠铺满了枝丫。
一辆古董老爷车横停在路口。
产自上世纪60年代的rr,英伦感十足的vta敞篷幻影,一股欧洲odoney家族的贵气风扑面而来,气派而内敛,优雅有格调。
就和坐在车里的男人一样。
钟逾白很有腔调,他连领带的安排都藏着深深的浪漫。
今天的领带上的别针,是一朵海棠花。
纪珍棠凑近细看,咦一声“不要告诉我,你给我的惊喜就是这个。”
“生日快乐。”钟逾白笑了一笑,“春天到了,也衬你的名字。”
言简意赅,他解释他胸针的来源。
男人的手掌轻抚在她耳梢。
“好可爱,谢谢。”
纪珍棠心里蛮惊喜的,所以脸上带了点笑,但因为这笑容缓了些,他盯住几秒,就洞察出她的黯然。
“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问。
“没什么啊。”她恹恹答,很显然心里憋着事。
钟逾白看着她,没说话,是还在等她出
声。
纪珍棠抿一抿唇,语音哽塞“就爸爸好像知道了。”
钟逾白眉心微紧。
纪珍棠敛着眸,忧伤的模样让刚刚画上去的精美妆容都显得失色,她说“我说我不在意,可是他还是会伤到我。”
钟逾白扶住她脸颊,眉头苦皱。
“是我不该。”
他从不说后悔,但此刻也是真的后悔,不应该多嘴去和纪桓讲那些话。
明明他最会忍耐,为什么只是看一个男人不够通情达理,他就忍不住性子了。
车没有顶,在充沛的日光下,她的心情无处遁藏。
纪珍棠没问什么意思,她现在连难过都不够,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气馁般将脑袋往下一点,垂首靠在他肩上。
“不管我怎么样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都做不到对我表现出喜欢。现在好了,不仅不正眼看我,还要砍我一刀,然后往伤口上撒盐。”
钟逾白取纸巾,小心地擦她滚落的泪。
“对不起。”他内疚焚心,无力地说一句。
纪珍棠抱住他,鼻尖贴着那一枚领带上的珠宝别针,气呼呼道“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来说,你不用道歉,本来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没有什么该不该,对他是,对你也是。”
钟逾白一边摩挲她的发丝,一边轻声地说“目光放远些试试。比如想象,你可以姓纪,做他女儿,低他一头。你也可以随妈妈姓,跟他再无瓜葛。你甚至可以无名无姓,只做你自己。”
纪珍棠心旌微荡,扬起头,感觉有花瓣落在睫上,被她眼泪黏糊地缠住。
她眨眨眼,让花瓣掉落,听着他话里的柳暗花明。
“你有你的高山要翻越,有你的大海要遨游,这些是他看不到的,也不会经历的,但你要明了。你们之间,能够重叠的生命体验,说到底也只有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
钟逾白说“爱自己才是人生的第一课题。”
他让她跳出固定的思维方式,不往下执着,而往上争取,去思考真正的独立与爱。
她听着,笑了下“你不该说,爱你才是第一吗”
“爱我其次。”适当的时侯,他做出必要的妥协。
听他慢条斯理地讲话,循循善诱,如沐春风。三言两语,让纪珍棠心里舒服了一点,她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无论相爱与否,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被你吸引的人自然会欣赏你的一切,不要为谁改变。”
钟逾白见她情绪平稳了一些,才将车缓缓地驶出去。
纪珍棠简单清理了一下她差点被弄脏的妆面,车里放着很符合这辆古董老爷车的布鲁斯蓝调。
她嘟哝“可是他们说,人要跟人相处融洽,必然要磨合,经历改变。”
“那是他们的以为。”钟逾白有他的一番理解,“找到能与你完美镶嵌的齿轮,比磨合更重要,更省力。”
纪珍棠有时候觉得别人的道理挺对,钟逾白的话又从另外的角度令她醍醐灌顶。
她顿住手,哑然呆了几秒,天真地问一句“那我们呢,是能镶嵌的齿轮吗”
他笑了下,其实表情淡淡的,但她觉得这种笑容高深莫测。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你的特点,泪失禁也好,磨牙也好,多愁善感也好,都成为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独特的,无法被替代,”钟逾白说着,总结,“我们是合适的齿轮。”
纪珍棠仍然略有不解,细眉轻蹙“可是我总觉得是你在纵容我啊,难道不是吗。”
“这也是你的以为。”钟逾白简单说着没有解释深入,暂且回避了她的这个疑惑。
少顷,他徐徐出声“在所有的社会关系、权力阶级之外,人很简单,也很脆弱,不过是一条生命,一盏灵魂。”
红灯路口,他停下,用指骨轻蹭她有点热烘烘的脸颊“你我都是。”
她笑起来“盏这个量词真好。”
他解释说“做自己的光。”
目的地在溪山。
纪珍棠在他身边待着,就能扫清所有的不快乐,心思变得澄澈了不少。
她透过挡风玻璃看亮丽的春日色彩,嵌着漂亮珠子的鞋一抬一抬,随着歌声打节拍。
脑子里想起张爱玲的另一句话你是医我的药。
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要真对他说,恐怕还不够时机。
“如果是非得要嵌合,但是怎么样都不行呢。”
钟逾白说“没有非得,不要让不好的关系锁住你。”
“说得真对,”纪珍棠呼出一口气,瞬间畅快,双臂摆出一个大大的叉,“说好要振作的,我可不能又因为这个糟老头破防,只生不养的臭男人”
她一边批判着,一边飞快摇头。
头上的簪子在乱晃,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他看了一眼,目色欣然。
很快,眼前出现警戒线,被临时封掉的山间景区,是为了给钟先生的女朋友过生日。
闸口为他们打开。
“钟先生,纪小姐。”看门的领队颔首打招呼。
纪珍棠挺意外地,没想到还有人认识她,于是趴在车门跟他们招招手“你好呀。”
“当你开始期待的时候,无论再大的惊喜,都会开始打折扣。”
钟逾白踩下油门,往斜坡上行,慢慢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今天的你能享受最纯粹的快乐。”
她终于知道,他今天开一辆敞篷的原因。
静谧的春色里,她抬头就是敞亮的繁花三千,低头就是明净的流水淙淙。
天地之间,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英缤纷,铺满前路。
“好多花啊,感觉天空是粉色的。”
她抬起眼睛,伸手去捞,没一会儿,手心就躺满了粉色的花瓣。
像是樱,也像是桃。都是完整的瓣
,细腻柔软。
溪山的花和树有些年头了,都生得高大而密集。
所有的花枝在此刻迎风招展,在天空下张扬地铺陈开,摆荡着,仿佛对她欢呼。
纪珍棠今天也不想拍照,她只想沉浸于这一场属于她的春天。
突然之间,她的心里盈满感动。
漫长恒久的“花雨”,在千折百回的山路里,将她淋得满身是香。
人不能留住春天,但是能够留住对春天的感受。
在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闭眼感受着,最纯粹悠远的人生况味。
纪珍棠抬起头,任由花瓣落在她薄薄的脆弱的眼皮上。
车盘旋上行,她发梢的蝴蝶在迎风飞舞。
“我可以站起来吗”她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异动。
钟逾白道“都是你的,随意感受。”
纪珍棠起身,张开手臂,零碎的花瓣落在她的肩膀与腕骨,她用一种振翅的姿势,迎接着偌大的青空与花海照在她身上的美好烂漫。
枝头飞来真正的蝴蝶,稀稀落落,缠绕着他们的车身。
他们像是误闯进这一个仙境的人,又好像是天地的主宰者。
至少这一秒,纪珍棠是真的觉得,春天是为她而生。
“好浪漫的花雨好漂亮”
头顶的飞花都是为她而落,沾了她满身,给她做点缀,也像在轻抚着她累累的伤痕。
她想起莎士比亚,想起人是万物的灵长,想起至高无上的浪漫主义。
一条生命,一盏灵魂。
她体验到了真正的空荡与自由。
对美景叹为观止的时候,眼泪忍不住夺眶。两行清凌凌的泪往她耳垂淌,热热的,她不想擦,任其肆意,抬头对着天空喊了一声“纪珍棠,生日快乐”
“你要永远快乐”
叹什么他生永不落红尘,怕什么事如春梦了无痕,再多诚惶诚恐的担忧,敌不过一句,你是万物的灵长,就将她一举捞回,回到这个满目疮痍的人间,带她看一看这里永不会结束的春天。
让她心甘情愿留下,他是唯一的饵。
而她在这漫长无垠的春光里,完成了破茧的仪式。
有人把困在过去的小孩解救了出来,让游乐场的大门向她敞开。
在这扇门里,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回应尽情感受,你生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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