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和医生忙碌起来,摔倒的老人被推进抢救室。唐非晚愣怔地站在门边,旁观着昔日一起战斗的同事有条不紊地抢救患者。心外按压,捏球囊,气管插管,每一步急救的措施都需要双手。她目光下移,盯着自己的左手,连最基本的抬腕都困难,更别提这些需要左右手配合的动作。
推着检查仪器的护士不小心和她相撞,连声道歉“对不起,唐医生。”
“没关系。”
她说完,转过背,颀长的身影摇曳着落寞,消失于相对室内冷清的走廊尽头
回去的路上,冬夜刺骨的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车窗,仿佛蔓延进唐非晚的心,让她,冷得脸色苍白。
“糖糖。”林也以为她在思考腹部疼痛患者的病因,劝慰道,“等她胃肠镜的检查结果出来,如果不是,再找其他原因。”
“嗯,好。”唐非晚沉声应道。
“今晚烫火锅的菜,有你最爱的虾仁和毛肚。”
唐非晚不想让林也担心,眉头舒展开来,望着窗外,唇角扯出笑容“真好,今晚可以吃两碗饭。”
两人到家,唐非晚先回屋换衣服,然后移步洗漱台洗手。洗脸毛巾扔进面盆,她才后知后觉林也没在身边。往常洗脸,林也总是帮忙拧干毛巾,如果她值班,唐非晚会用一次性洁面巾替代。
唐非晚捞起被温水浸透的毛巾,单手用力拧着,最后规整地挂在置物架上。然而,不过半分钟,水流顺着毛巾的尾部往下滴落,代表她没有拧干。唐非晚紧抿着薄唇,取下毛巾,试图双手配合,她左手抓住毛巾的一边,右手拿着另一边使劲拧动,部分水流滴落,反复三次,毛巾才勉强没有水流。
唐非晚左手微抖,虎口区发麻,甚至隐约的胀痛。先前在抢救室的感受,像湖面的泥尘,一点点沉落下来,变成心底堆积的浅滩。受伤以后,她始终逃避,或者不希望林也难受,下意识将情绪掩埋。如今,却愈发地难以忽视。
她急促地咳嗽两声,眸色幽暗,满满的焦虑。
吃火锅时,林阳阳咬着筷子问“唐阿姨,你不舒服吗”女孩擅长观察,发现唐非晚似乎不对劲,眉宇间尽是疲惫,从进门开始,到吃饭的时候表现更加明显。
“没有啊,可能今天病人多,唐阿姨上班累。”唐非晚目视着女孩粉嫩的小脸,终于由衷地晕开笑容。
林阳阳跟着她笑“哦,阳阳等会儿给唐阿姨捏捏肩。”
“阳阳会吗”唐非晚伸手刮女孩的鼻子。
“会啊,以前妈妈下班回家,我也给她按摩。”林阳阳把一块毛肚塞进嘴里,脆爽的口感,嚼得嘎吱响。
林也笑着说“然后没有两分钟就说累啦。”
果不其然,吃完饭林阳阳帮忙收碗筷,林也收拾完厨房,出来就瞅见客厅沙发上,女孩枕着唐非晚的大腿,直呼“唐阿姨,我已经按三分钟,你讲故事好不好”
唐非晚点头“想听什么”
“骆驼与河马的故事。”林阳阳把故事集拿给唐非晚。
唐非晚接过故事集,根据目录找到骆驼与河马的故事,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
有一天,小骆驼来到一条小河边照镜子。水里的小家伙有着又大又厚的脚板,长长的两层眼毛,背上还有两个肉疙瘩。
“这就是我啊”小骆驼美滋滋地说。
这时在小河对岸洗澡的河马看见它,讽刺地说“小骆驼,你这么难看,还敢出来照镜子别出来吓坏了别人”
小骆驼听完小河马的话,难过极了。只好慢慢回家去,把委屈告诉了骆驼妈妈。
骆驼妈妈摸着小骆驼的头说“孩子,你跟我去一趟沙漠吧。”
沙漠旅行结束了,小河马羞愧地对小骆驼说“对不起,小骆驼,我不该嘲笑你长得难看。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从此,小河马再也不敢欺负小骆驼,它们也成为好朋友。
“唐阿姨,我给你说,骆驼与河马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林阳阳认真地听完,像往常面对林也,相同的口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不能嘲笑别人。”
“明白吗”
“阳阳老师,我明白了。”唐非晚知道女孩在角色扮演,身为家长尽力配合。
今晚下雨,林文慧没有带林阳阳出门散步。女孩8点半去洗漱,书房内,唐非晚尝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主动提出哄睡任务交给她。
“你不是在忙吗所以换我来,好吗”
“阳阳也是我的女儿呀。”
回家途中和吃饭时,林也同样敏锐地察觉唐非晚的情绪不同寻常,但对方此刻软声软气地低哄,以及眉眼蕴藏的柔情终归打消她的疑虑,答应下来。
“挑两三个简单,不需要思考的故事讲给她听,一般十几分钟能够睡着。”林也低柔地笑。
然而今晚例外,可能新鲜感,差不多9点半唐非晚才从儿童房出来,面带疲倦地按揉着右侧的脖颈和肩膀。
林也转头瞧见门外的人,顺手关闭电脑,向唐非晚走来。她声线柔婉“怎么刚睡着”
“小孩子的新鲜感,吵着想多听我讲故事,第7个没讲完,她就呼呼大睡。”唐非晚和林也拿钥匙去对面房间,今晚因为面对患者无能为力产生的失落感稍微被女孩治愈。她前额亲昵地抵着一下林也的肩膀,低声道,“以后多讲两次,习惯就好。”
经过长久相处,林也不像开始的时候,总是踌躇着接受唐非晚对家人表达的好意,现在已经可以从善如流地接纳她关心女儿。
两人洗漱妥帖,林也坐在她旁边,含笑开口,“你背过身,我给你揉揉。”
“嗯还好啦,阳阳不是已经帮我按摩了吗”
“她那点劲儿,能行吗”林也温润的声音,“你现在经常久坐,肩颈肯定难受。”
“好吧。”唐非晚转过身
,背对她,“麻烦林老师。”
林也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力道恰到好处,唐非晚还是按捺不住喊痛。
“我轻一些,你的肩颈肌肉不够松弛,确实需要偶尔按揉。”
林也放缓,唐非晚更是受不住,肩颈的痒意蔓延,她细而急地吸着气忍耐,最后实在无法缓解,哑着声音叫停“好,好多啦。”
“只有四五分钟,一般十分钟左右才会有效果。”林也动作依旧不停。
这些日子,两人不是没有亲近,但考虑手术的恢复期和她的左手,都点到即止。今夜,唐非晚原本没有念想,但此时此刻林也无意识的触碰和撩拨扰得人心头发痒。她偏回头,抬手捉住对方的手腕,凝望她惊讶,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的眼神,顺势躺下去。
“睡觉。”唐非晚闭着眼,强压心底的闷火。
“困了吗”林也不疑有他,躺下来,伸手关灯。
“嗯,好困。”唐非晚抿紧唇,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手腕的疤痕,脑海中浮现出两人每每情动时都在刻意护着左手,多次不得不中途偃旗息鼓的场景,方才莫名的念头逐渐消散。她身体已经往左侧,想转身背对林也,却在温热慢慢贴过来的瞬间停在原位,由着林也抱住臂弯。
林也因为她的动作有所察觉,心底滑过闷疼。她静默片刻,将语言转化成行为,把人搂得更紧,“晚安。”
“晚安。”
翌日,神经吻合术后的第二次复查,林也陪同唐非晚前往。
陈教授给她检查,叮嘱“手臂悬空,你尽力试着抬腕。”
唐非晚照做,仍然只能抬起一半手腕。
“抬手指,蜷缩手指。”
唐非晚摇头“不能,我偶尔会自己尝试。”
陈教授查看她肌电图报告和周围神经超声报告,说道“瘢痕卡压的原因,年后给你安排做减压手术。”
唐非晚问他“陈教授,我的抬腕功能恢复得有些慢,也是瘢痕卡压吗”
“桡神经深支损伤,虽然只是轻微,但恢复同样需要过程。你是医生,应该明白我没法具体说多久能够恢复,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三个月,甚至半年,一年。”
唐非晚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谢谢陈教授。”
“甲钴铵和b族维生素继续吃。”陈教授开药单。
“嗯。”
走出病房,一直沉默的林也拿过她的药单,正想说什么,唐非晚出声打断“没关系,你不要担心,陈教授也说恢复需要过程。”
“糖糖。”林也眸底饱含晦涩的情绪,她明白如今的唐非晚在强打精神。
“先缴费吧,我顺便去瞧瞧昨天腹痛的女生。”唐非晚快步往前走,微哑的嗓音像在遮天蔽日的丛林中寻不见方向,林也注视着她孤清的背影,喉咙发涩,跟着鼻息发沉。
缴完费,拿到药,唐非晚径直朝急诊大楼走。她知道林也在身后,因此脚步迈得慢,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急诊普通病房204,唐非晚询问患者情况“今天觉得怎么样”
“6点多疼醒,医生给我用药,现在好一些。”
医生说“唐医生,还是找不到原因,肠胃镜正常,她连息肉都没有。今早疼痛半小时,甚至呕吐腹泻。”
“同学,你腹痛的这些天嗜睡吗”林也站在唐非晚身侧,问女生。
患者点头“嗯,总想睡觉。”
林也建议“给她查一个脑电图。”
“脑电图”唐非晚思索着,“你怀疑腹型癫痫”
“对,阵发性腹痛,排除其他器质病变,她发病时疼痛剧烈,嗜睡。”
“确实这样。”唐非晚恍然大悟,激动道,“林主任,你好厉害。”她疾步去办公室,让同事给女生开检查单,一扫先前的阴云密布的状态。
林也发现,眼前的她,只要提起患者,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病痛。
换言之,能够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她的心态瞬息转变。不过现在发现问题所在,具体怎么解决,林也犯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