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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身影。

    很年轻,宽肩窄腰,身量颇高,残魂模糊的五官轮廓也掩盖不了这人相貌的出色,他脸颊微微鼓起,那是并不明显的、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这使得他看上去十分开朗和善,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那种类型。

    不知是因为许久未见天日,还是力量有些不济,出现以后,残魂半晌都没有动作,好一会,才有些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奚陵满脸的呆滞。

    那人噗嗤一下就笑开了。

    “你这是个什么表情怎么不认得我了”

    两颗小小的虎牙随着他的笑容灵动而又调皮地显露出来,众人立刻认出了他的相貌,脸上全都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傅前辈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贺永安将他惊诧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没有人回答。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音,默契地选择不打扰眼前的两位师兄弟。

    傅轩轶开口以后,奚陵似乎才有了一点实感,可他没有上前,反而有些茫然地后退一步,看着傅轩轶的神色竟是近乎于怯弱。

    傅轩轶细细打量着现在的奚陵。

    漫长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奚陵的变化更是格外明显。

    他高了一点,却瘦了非常多,纤细的手腕皮肤苍白,能轻易看见下方青色的血管。浑身是伤,止血的布带缠了满身,一只手还无力地耷拉着,看上去就像是断了。

    日月如梭,红尘如梦,看来时间已在他不知晓的时候,过去了很久很久。

    傅轩轶一叹,眉目间有些怅然,道“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他有些心疼,又带点责怪,随后则是不满地嘟囔“大师兄不是把你当眼珠子疼吗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看你这满身都是伤的。”

    说着,傅轩轶伸出手,用所剩无几的魂力轻轻将奚陵方才抱墓碑时弄歪了的布条扶正,挡住了他止血布下略显狰狞的伤口。

    “不是我说你,你打架的时候这么就从来不知道收敛一点,这也就是我,要是让三师兄见了,不知道要数落你多少遍。”

    “怎么不说话师兄训你都不吱声,长大了还是这么不像话。”

    奚陵抖了一下。

    他真的很想出声。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说。

    傅轩轶嘴里的大师兄他不记得了,三师兄的踪迹,他现在也完全不知。

    奚陵很着急地想要回应傅轩轶,却又想不起一星半点的信息。越急越想不起,越想就越急,偏偏他如今的思绪还特别的不灵敏,手足无措之间,眼眶蓦地一红,眼瞅着就要落泪。

    傅轩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魂都不稳了,连忙探出手想要给他擦拭,淡金色的魂体伴着他的动作轻荡,泛起一阵涟漪“哎哎怎么还哭上了,我也没凶你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奚陵本来悬而未落的眼泪彻底掉了下来,一大颗一大颗,

    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他摇着头,

    不知是想表示自己没事,

    还是想说傅轩轶没有凶,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将傅轩轶抱住。

    微小的声音细弱蚊蝇,落在人耳中时却又那样清晰。喉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直到现在,奚陵才终于第一次出了声,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师兄。”

    向来嬉皮笑脸的傅轩轶难得的安静,好一会,才回抱住奚陵,沉声回应“嗯。”

    “小师兄。”

    “在呢。”

    “小师兄”

    像是要把从前的份额统统弥补回来,奚陵一遍接着一遍,一声接着一声,而傅轩轶也始终耐心地拍着他的肩,声声都回应着奚陵。

    不断流淌的泪水穿过了傅轩轶的身体,这是魂体即将散去的标志,但奚陵没有发现,傅轩轶也没有表明。

    他轻轻地摸了摸奚陵的头,就像百年前死在奚陵面前时那般,温和、轻柔、带着安抚。

    一旁,于锦在同华珩讲述着之前雪山上的情况。华珩没见过傅轩轶,入门的时候,傅轩轶就已经逝去多年,就连当年发生的事,也是后来才在旁人的描述中渐渐拼凑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于锦讲着讲着,却发现华珩一直都在走神。

    他有点懵,犹豫了一下,小心问“掌门,您怎么了”

    华珩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傅轩轶的身上,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和他长得像吗”

    “啊”

    于锦傻眼了,看了看严肃刻板的华珩,又看了看俊逸开朗的傅轩轶。

    这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完全不同。

    思量再三,于锦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像么

    华珩沉默。

    末了,自嘲地摇了摇头。

    是啊,明明一点也不像

    奚陵抱着傅轩轶哭了许久,为了不打扰到他俩,华珩招呼着其余的人,纷纷撤出了这个山洞。

    四周更加安静,隐约的啜泣也越发清晰。

    少顷,奚陵才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松开了傅轩轶。

    他眼睛红红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晕得湿润,配上那张不知道瘦了多少的小脸,看一眼就让人止不住的心疼。

    傅轩轶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打趣道“真难得啊,我还以为只有面对大师兄的时候,你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呢。”

    奚陵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已经不记得傅轩轶嘴里的大师兄是谁了。

    一垂眼,却看见了傅轩轶半消散的手指。

    “小师兄,你怎么了”他茫茫然地问着,尚且盛着泪水的眼晶莹剔透。

    还是被看出来了。

    傅轩轶无奈,摊了摊手道“我只是个残魂嘛。”

    残魂,自然是要消散的。

    闻言,奚陵似乎愣了一下。

    傅轩轶很是担心了一下奚陵会不会再哭一轮,

    没想到愣完以后,

    奚陵紧紧抿住了嘴,须臾,却是小声地开了口“我知道了。”

    像是早就习惯了离别一般,他很快接受了傅轩轶还是会消散的现实,可那双通红的眸子却分明挂上了难过,那是无可奈何,和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奚陵。”

    傅轩轶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这人在称呼他时从来没个正型,小时候跟着某个人叫他煤球和小孩,大一点了又是狗天才和小师弟轮流交替,印象中,似乎没有一次直呼过奚陵的名字。

    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奚陵傻傻地看向傅轩轶半透明的魂体。

    “你小时候就爱钻牛角尖,后来上了战场,也总是大包大揽,把所有人的安危都堆到自己身上。”

    “大师兄曾经让我盯着你,但我不懂,也没把这当一回事。”

    “直到后来,我虽已身死,却侥幸存了一点魂体,一直在旁边看着你。”

    说到这里,傅轩轶的脸上带了点心疼。

    奚陵杀人,奚陵崩溃,奚陵被魇蛟打得半生不死,奚陵抱着他枯坐了三天三夜

    甚至还有多年以后,奚陵回来找魇蛟复仇。

    其实早就该说这句话了,只是早些年魂力微弱,始终聚不了型,后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奚陵却不知道为何,多年没有再来。

    他看着奚陵,轻轻叹了一声“魇蛟生性恶毒,又实力强大,就算没有你,我们这些人也不可能逃脱。”

    “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扛在自己身上啊,小陵。”

    说完这句话以后,奚陵显而易见地怔在了原地。

    他久久没有说话,傅轩轶也没催促,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奚陵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刚恢复了一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但这次没有落泪,奚陵很快就控制住了,低声道“我明白的,小师兄。”

    傅轩轶笑了,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

    心愿已了,他推了推奚陵的肩,动作中带了点催促“去吧,你的朋友们还在外面等着你。”

    一直支撑的魂魄逐渐开始消散,奚陵伸手去碰,却只徒劳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傅轩轶冲他挥了挥手。

    “下次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点梅花酥吧。”

    满地的冰莲随风轻荡,空无一人的山洞间,奚陵慢慢地缩回了手。

    “好。”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过身,缓缓离去。

    只是和来时不一样的是,他离开的背影放松了许多,就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压在他身上很久的东西,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傅轩轶的魂就重新又聚了起来,没好气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白桁抬脚走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在后面躲了多久,出来后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熟络地朝傅轩轶开口“特意给我留了点魂力”

    “对啊。”傅轩轶笑嘻嘻的,“总不能厚此薄彼,只管小师弟,不理大师兄吧”

    他的魂魄已经淡到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却还是笑得开怀,对自己的生死十分看淡。

    白桁也笑,笑完,却久久地看着他,沉声道“这些年,辛苦了。”

    傅轩轶无所谓地摆摆手。

    他跟奚陵说,自己是侥幸存了一点魂体,可奚陵不懂,深谙魂道的白桁哪能不清楚,从来就没有侥幸一说。

    他其实早该转世轮回,魂归尘土,只是每逢消散之际,总觉得该再同小师弟说一句,当年之事,错不在你。

    于是一年复一年,一年再一年,残碎的魂体依附在本命法剑之上,艰难地修复着自己,拼拼补补的,才渐渐能够显形。

    白桁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小师弟抱着我哭的时候吧。”怪声怪气地啧了两下,傅轩轶摇摇头,“你真该看看你那时候的表情,那心疼的劲我都不稀罕说你。”

    白桁耸耸肩,倒也不意外。傅轩轶现下是个魂体,对于魂与魂之间的感应比之常人灵敏了不知凡几,认出他是早晚的事情。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打趣完以后,傅轩轶又有些疑惑。

    白桁笑笑,问他“我变了很多吗”

    其实也没有。

    傅轩轶认真地看着白桁。

    五官、身材,乃至神态气质,他看上去和当年的白修亦像了能有八成,但就是那么些许细节上的变动,却让他整个人都截然不同,乍一看根本注意不到两人的关联。

    不过,都非常好看就是了。

    傅轩轶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

    他魂体一阵颤抖,足以可见这个猜测让他有多么惊悚,白桁却是淡定,随意地点了点头“死了,又转世重来了一遍。”

    信息量过大,傅轩轶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漠坚毅的小师弟浑身是伤,一看就不正常的病弱,性格也好像变了许多。从来游刃有余的大师兄更是离谱,直接换了个壳。

    可白桁明显是记得过去的,人怎么可能带着记忆转生

    对此,白桁只是笑了笑,淡淡道“凡事都要付出代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