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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三合一)
    该怎么去描述当年的事情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奚陵也一次不敢回忆。

    手下土地缓缓开裂,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小师兄的声音。

    太多年没有听到了,乍然想起,居然还觉得有点陌生。

    同样陌生的还有他的脸,他其实已经有些不记得小师兄的模样了。

    时间残酷地冲刷着一切。

    可他不敢抬头。

    瞧,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在逃避。

    可现实不会让他逃避,记忆回溯诚实地复刻着当年的一切,这就是那头魇蛟想要的,它要他无处可逃、完完整整、从头经历一遍曾经的痛楚。

    “又耍帅呢”

    阳光欢快的声音带着笑意,魇蛟的确有些能耐,哪怕死得只剩一点残魂,投下的记忆回溯依旧真实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而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个阳光俊朗的青年。

    青年穿了件轻薄的盔甲,严丝合缝,紧紧包裹着身上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穿着很容易让人显得严肃冷酷,偏偏这人长了张十分幼态的脸,白皙圆润,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虎牙,盔甲没能给他增添半点威严,反将他衬得像个上战场胡闹的公子哥。

    这还得感谢他足够高大的缘故,不然比起公子哥,他更像个刚刚离家的少年郎。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的奚陵在他这里似乎毫无距离可言,青年蹦跳地窜了过来,大咧咧搂住了他的脖子。

    奚陵被他这猝不及防的拉扯拽得向外倾斜,手中霜殁一歪,看瞅着就要割到傅轩轶身上,被他险而又险拽了回来,再看对方时目光冷得像是要结冰“你三十了。”

    “二十九。”傅轩轶摊了摊手,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年纪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很年轻”

    奚二十一成熟稳重陵转过身,不想搭理。

    但是傅轩轶是谁空无一人都能同自己唠到半夜,遑论身旁还有个能说会动的奚陵,叽叽喳喳围着他自说自话,奚陵觉得耳边好像有二十只鸭。

    “这样吧,你叫我一句小师兄,就一句,我就不吵你,行不行”

    奚陵“闭嘴。”

    “你凶我”傅轩轶不可思议地捂住手,哀声长叹,“我为你血流战场,你却对我凶神恶煞,啊,你这个薄情负心郎”

    他说得煞有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真受了什么重伤,果然成功吸引了奚陵的目光。

    “你受伤了”

    忽视了他唱戏似的难听曲调,奚陵当即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却被傅轩轶向后一跳,敏捷地躲了过去。

    “一声师兄,可解锁我的娇躯。”

    奚陵理都不理,直接用了灵力,强行将傅轩轶摁在树上,扯开了他捂住的手臂。

    “哎哎不愿意叫就不叫,怎么还带动手的嘶疼疼疼他娘的,你们这些狗天才还给不给人活路,明明去年的时候你还

    打不过我。”

    “是你太废物。”

    奚陵拽过他的胳膊,在对方徒劳的挣扎中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豁口。

    奚陵“”

    傅轩轶有点心虚,当即甩锅,批评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无辜的俞温“都怪三师兄,他的衣服怎么不缝个手套呢我这手上一痛,还以为被突破防御了,原来是树枝割的啊,哈哈”

    奚陵嫌弃地扔掉了他的胳膊“无聊。”

    奚陵“有什么发现吗”

    一说到正事,傅轩轶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脸色一凝,沉声道“没有,还是没有魔物的痕迹。”

    很不对劲。

    傅轩轶伏魔的经验虽比不上大师兄二师兄,但也足足混迹了十年战场,大大小小的魔物交手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莫非是仙盟的伏魔大阵失误,这里其实并没有魔物

    奚陵觉得不对。

    仙盟的伏魔大阵是在魔气降临第一百年时,由十几位老祖级别的人物,燃烧生命耗尽修为布成,这些年多亏有它,人族才得以窥探魔域位置和魔物动向,歼灭了无数魔域的同时,也躲过了不知多少回魔潮的入侵,百年来没出过一次差错。

    他不太相信这样的概率会落在他们的身上,那么便一定是此地魔物有什么古怪。

    傅轩轶“别想了,桥到船头自然直,再等一晚,若还是探不到魔气就先撤回去,等仙盟再重新检测一回再行定夺。”

    奚陵也正有此意,闻言拎起刀,准备再查探最后一轮。

    长长的刀身在地上拖行,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傅轩轶每次看到他那把近一人高的大刀都得惊叹一下,见状追了上来,在他身后叨叨“你这刀也太吓人了一点,练刀的时候真的不会划到自己吗”

    “幸好这刀有灵,可以只在需要的时候化形,不然你早晚得因为天天背着它腰肌劳损,成为第一个因为背刀被迫换道的战修。”

    “咦师弟,你怎么不理我”

    “师弟师弟,来叫声师兄听听。”

    奚陵想拿刀劈他“闭嘴。”

    “唉,我的命好苦,天天被师弟欺负,你怎么就不对大师兄这样呢”

    大师兄才不像你这么烦。

    一直到夜里休憩的时候,奚陵都还觉得头痛,暗自决定着下次伏魔决不能同傅轩轶一起。

    抱着这样的想法,奚陵靠着山壁,浅浅地睡了过去。

    这记忆回溯还挺人性化的,重要的往事事无巨细,完完整整地讲述清晰,不重要的地方则瞬间就略了过去,很快,时间就到了第二天,第一个死亡的人出现。

    奚陵立即赶了过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修。

    她很漂亮,眼角有一点红痣,温温柔柔的,是个医术不错的医修,给奚陵疗过很多次伤。

    一开始还不熟悉的时候,女修每每给他疗伤都不敢说话刚刚

    结束厮杀的奚陵骇人得很,

    满身的煞气能让靠近的人结冰。

    后来渐渐了解一点,

    又见过了他与几位同门的相处方式,女修也慢慢大胆了一些,偶尔还会埋怨奚陵总是以伤换伤,增大他们的工作量。

    再后来,她从俞温那里得知了奚陵怕疼又爱吃的小毛病,每次给他疗完伤以后,都会让随行的童子给他准备点零嘴。不多,有时是甜糕,有时是蜜枣,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做的茯苓饼。

    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但在那个什么都匮乏的时代里,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善意。

    但是现在,她躺在了血泊里,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开膛破肚,死时目中带着恐惧,满身都是挣扎的痕迹。

    以后疗伤都吃不到茯苓饼了。

    奚陵看着手下收拾女修的尸体,沉默地想。

    这时候的他还太年轻了,刚上战场五年,哪怕明知道死亡是伏魔时的常态,也依然做不到泰然处之。

    不然仙盟里的人也不会听到奚陵带队以后争着抢着踊跃报名,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有奚陵仙君在,他会拼了命让所有人活着回来。

    这种特质让大师兄教育过一顿,奚陵以为大师兄是不愿意看到他受伤,于是不以为然,下次还敢。但大师兄却说,他这样以后是会吃苦的。

    奚陵一开始不懂,后来伏魔了几年,才渐渐的有些明白。

    虽然依旧似懂非懂。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带着明显的安慰,奚陵转过头,见到了傅轩轶担忧的面容。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虽然不愿见到牺牲,但奚陵也不至于因为这个一蹶不振。

    只是想到有一个魔物正潜在暗处伺机伤人,奚陵更加谨慎了一点。

    但是第二天,又死了好几个。

    奚陵很快就发现了死者们的共同特点都接触过那名女修的尸体。

    他隐隐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轻易做下定论,只能先让所有人不得靠近已死之人,但这根本防不彻底,有人已经接触过了。

    第三天,他们发现了所有的传讯符都发不出去。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都还是无条件相信奚陵会护佑他们没事,一个是因为伏魔大阵检测过,这里只是个黄极魔域,另一个便是一种惯性,总觉得有奚陵仙君的地方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是死亡很快就像瘟疫一样蔓延,第五天的时候,已经超过二十个人了。

    没人敢再靠近这些东西的尸体,寒风凛冽,那些尸身就那样被遗弃在暴雪与寒冬里,纵使亲朋好友,也无人敢去收尸。

    奚陵与傅轩轶率先意识到,他们恐怕是遇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域。

    最低是玄级,可能是地级,还可能

    二人不敢想了。

    不过,这五天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第一死去的人应当是中了某种标记,标记通过尸首的血肉传播,被标记时不会立刻出事,但最多两个时辰,被标记者

    就会彻底死去。

    第二彻底死去的人并不会立刻倒地不起,而是会像个没事人一般,以死去的身体正常活动一段时间,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第三在刚被标记还没死去的那段时间砍掉接触过尸体血肉的部位,有极小的概率活着。

    第四杀死已经彻底死去但还没有失去意识的人,他们的尸体便无法传播标记。

    第四条发现让奚陵呼吸一滞。

    这是偶然间发现的,当时有位修士正在更换衣物,被自己的妻子看到了两条腿上的尸斑。

    其实尸斑只要出现,就意味着此人已经死了,但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已然身死的现实,病急乱投医之下,因为其他部位都还没有尸斑,他便抱着自己是第三种情况的侥幸,砍掉了自己的一双大腿。

    很不幸,这位修士是个身体孱弱的丹修,没有因为标记死亡,反而因为失血过多,提前死了。

    神奇的是,事后不管不顾埋藏了他尸首的妻子却并没有任何被标记的现象。

    这个发现让奚陵与傅轩轶惊疑不定,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沉重。

    终于找到了杜绝死亡传播的办法,可这个方法却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奚陵没有想到,居然是傅轩轶先提出的要清除掉已死之人。

    他虽然每天嬉皮笑脸,但真到了难以抉择的两难之际,却比谁都能权衡利弊,迅速决断,反倒是奚陵,看着冷冰冰的,比谁都心软。

    奚陵迟迟没有答应。

    他的刀下斩过无数魔物,挥刀时也从未有过犹豫,可是杀人

    即使明知道那些人其实已经死了,他还是下不去手。

    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逼着他做选择一样,第六天,死掉的人尸变了。

    尸变的修士比之生前还要强上许多,猝不及防偷袭了人群,又造成了好几个牺牲,联手同傅轩轶将尸变的修士们杀死,奚陵在尸体前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傅轩轶叹了口气,静静守候在一旁。

    最后让奚陵做出选择的,是一个同他伏过好几次魔的修士,名唤岑旭。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人是看着奚陵成长起来的,从奚陵十六岁第一次同大师兄上战场,他就曾安慰过他,让他不要害怕。

    后来陆陆续续并肩作战过几次,奚陵救过他,他也帮过奚陵,偶尔路上碰见了,互相还会打个招呼。

    这对于从小就冷淡的奚陵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熟悉的朋友。

    岑旭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一见到奚陵却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隐约的紫红色痕迹。

    “怎么会你什么时候”奚陵还没说话,一旁的傅轩轶先愣住了,握住岑旭的手隐约有些颤抖。

    “打斗的时候没注意,被划破了一下胳膊。”他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我还想着许是被别的东西划的,还以为人果然是不能心存侥幸。”

    “方才我就注意

    到了,崔觉没有尸变,清醒的时候被杀死,就不会变成魔尸,对吧”

    崔觉是那个自断双腿的丹修。

    奚陵不说话。

    握刀的手被他藏在了背后,他以一种近似于幼稚的方式意图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

    “你啊,看着凶巴巴的,其实比谁都像个孩子。”岑旭笑了,笑后又觉得不对,感叹道,“确实也还是个孩子。”

    修士寿命相比于普通人漫长许多,同年纪轻轻,天纵奇才的玄阳门弟子不同,这次跟来的修士年龄少则十,多则二三百,见过的悲剧太多,不少人对于生死就比较看淡,而岑旭显然是看淡的那一个。

    “说来不怕你笑话,你虽然唤我一声哥,我却一直把你半个儿子看待。”

    “我儿子战死的时候,也就你这个年纪。”他顿了顿,抬起头,笑得温柔,“小陵,送叔一程吧。”

    闻言,奚陵缓缓闭上了眼。

    手起刀落,奚陵下手向来干脆利落。

    可当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两只眼睛熬得通红一片。

    托自身绝顶天赋的福,从入了玄阳门以后,他就再没感受过因为实力不济而带来的痛苦。

    可是这一次,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奚陵却甚至没有看见过始作俑者。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第七天,奚陵到底还是动了手。

    一个接一个他不知道该称之为人还是尸的修士倒在他的面前,他看着那些人死时不甘和怨恨的眼,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痛苦。

    有人在旁边安抚地拍了拍他,奚陵怔怔地一动不动,感觉到脸颊被轻轻一碰。

    “从被魔物彻底打上标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你没有杀他,你只是帮他解脱了。”

    奚陵没有说话,握刀的手用力到发白。

    傅轩轶轻轻叹了口气。

    “答应我,小师弟,”傅轩轶的声音温柔极了,轻轻擦拭着奚陵脸上的泪珠“如果我也中招了,杀了师兄,好吗”

    记忆回溯到这里,几个玄裕宗的小弟子都揪心地皱紧了眉头,个别泪点低的例如赵延已然泪流满面,恨不能撕了那条蛟龙。

    于锦叹了口气。

    之前那个泠霜县的玉简里,其实记录了一点魇蛟的信息。

    约莫是见识过魇蛟手段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信息的内容很少,只说了句魇蛟生性恶毒,最爱玩弄人心。有时没有人类给它们折磨了,甚至还会对自己的魔物同类下手。

    寥寥几句,却已足以证明,落在这玩意手上会有多生不如死。

    这时,地面忽然一阵颤栗,几人连忙去看,却见记忆外的奚陵像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哆嗦到不成人形,死死扒着地面的手已然渗出鲜血,连带着无辜受害的雪山也开始摇晃。

    这是怎么了

    于锦不解,却看到了奚陵的眼神。

    于锦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来以为,

    ,

    会感到悲痛或者难过,可是奚陵现下的眼神

    隐隐约约,更像是仇恨。

    而一边,白桁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忍地撇过了脸。

    杀完所有出现尸斑的人以后,奚陵和傅轩轶带着人立刻转移了位置,并试图离开这座雪山。

    不出所料,他们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过杀戮的效果立竿见影,一连几日,都再没有出现新的死亡。

    来时轻松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压抑与沉默笼罩了剩下的人群。

    有人觉得奚陵做得没错,那些人早就已经死了,不及时处理掉只会变成魔尸杀死更多的人,有的人却觉得奚陵太过残忍,同杀人无异。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不断传播的死亡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努力寻找出路。众人这样想着。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晚上,又有一个人死掉了。

    和最开始那位女修一样,死状凄惨,开膛破肚。

    但和女修不同,他死的时候,是被好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有个体型细长的魔物偷袭了他,速度极快,快到几人都是修士,却愣是没有一个反应过来。

    很不幸,那天晚上奚陵是和傅轩轶轮换着守夜的,出事的时候他恰好在休息,错过了魔物难得的现身。

    “我当时在布阵,没来得及”傅轩轶懊恼地捂住头,道,“我怀疑那东西一直在我们附近观察,不然怎么会将时机掐得这么好。”

    奚陵没有回应。

    他抿着唇,看向了人群方向,那里,好几个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是那几个眼睁睁看着同伴被魔物撕裂的修士。

    非常倒霉的,魔物来的时候他们靠得太近了,因此完全没来得及躲,被撕裂的同伴溅了满身的血。

    沾血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想明白,可又不得不明白。

    又是一轮循环。

    这一回,奚陵几乎放弃了睡眠,日夜盯守着,想蹲到那魔物再次现身。

    可魔物却像是知道他在等它一样,突然就销声匿迹,没有一点动手的迹象。

    奚陵到底不是铁打的,苦熬了七天之后,终于坚持不住,在傅轩轶的劝说下休息了一会。

    就这一会,悲剧再一次发生。

    魔物再次出现、再次将人标记成为活着的死尸,奚陵和傅轩轶再次将人杀死。

    奚陵近乎崩溃。

    第三十天的时候,原先的一百七十三人,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了。

    “师弟,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傅轩轶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的修士。

    奚陵点点头,拖着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尸首。

    他已经彻底麻木,闻言惯性地一挥手,斩下了那人的头颅。

    鲜血喷涌,吓得他指尖一抖。头颅咕噜噜滚动,最后落在脚下,露出了满脸的惊愕。

    “为

    什么”

    这人是个体修,强悍的体魄使得他即使被斩了首,也还能勉强开口。

    奚陵没有说话,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发白。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有时甚至怀疑,这是那背后的魔物故意给他的一场无止休的折磨。

    故意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同族。

    “我没有”

    “你会遭到报应的”头颅怨恨地盯着奚陵,声嘶力竭地吼,“你会遭到报应的”

    奚陵张了张嘴,数日滴水未进的嗓子干涸到说不出半点话语,只是撑着刀,缓缓地滑跪下去。

    锋利的刀身划破了一点他的胳膊,奚陵感觉不到似的,机械地伸出手,在尸身的身上摸索,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要把这个带给他的家人或者师门。

    奚陵想,人死了,至少还要留个念想。

    可是他一摸,却摸到了还隐约跳动的心脏。

    奚陵突然顿住了。

    为什么会跳动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哐当

    霜殁落地的脆响,奚陵烫手似的猛退了一步,随后又重新上前,疯了般撕扯起这人的衣服。

    没有

    没有

    没有尸斑,一个都没有。

    尸斑呢尸斑呢

    怎么会这样

    蓦地,奚陵想到了什么,僵硬地转过头,傻傻地看向傅轩轶。

    “哎呀呀。”傅轩轶挑挑眉,同样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个忘记处理了。”

    奚陵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

    他愣愣的,不敢相信地看着傅轩轶,许久,才小声问“处理是什么意思”

    干哑的嗓音盖不住他的哽咽,奚陵无助地瘫坐在地,泪水决堤,一颗颗打湿了手里的玉佩“师兄,处理是什么意思”

    “好难得呀,居然叫师兄了。”

    傅轩轶俯下身子,托起奚陵的脸“既然这样,那我就发发慈悲,同你解释解释。”

    他笑起来,小小的虎牙那样灵动,可混在这满地血腥中,却让人毛骨悚然地颤抖。

    “意思就是,他根本没被标记,是你杀死了他。”

    “你知道吗,其实将魔气注入进人类身体里,再封住气脉,可以伪造出一种类似于尸斑的效果。”

    “再略施一点小计,在那个人身上加一点点幻术,让人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脉搏,乍一看,就跟死了差不多。”

    “然后呢,你就会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为了防止他尸变,提前将他杀死。”

    细细欣赏着奚陵泪流满面的模样,傅轩轶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可是研究了好久,真实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出破绽呢。”

    他在说什么

    奚陵茫然地想。

    为什么他一句都听不懂。

    哦他说,他这些天看到的尸斑是假的。

    尸斑是假的,没有呼吸和心跳是假的。

    假的是什么意思

    奚陵脑子已经懵了,又或者说,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些话背后隐隐指向的那个可怕的含义,但他不敢相信,他只能艰难地从这铺天盖地的信息之中找到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喃喃道“魔气”

    傅轩轶怎么会有魔气

    “是啊。”傅轩轶耸耸肩,“你看看,多可惜,难得你叫他一句师兄,他都听不见。”

    “你的小师兄啊,死了。”

    “现在是我附身在他身上。”

    奚陵也听不见了。

    他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片混沌。

    怎么会这样呢。

    他明明没有受伤,怎么会死,怎么会附身

    随后,奚陵想起了进山那天傅轩轶不小心划破的手掌。

    奚陵忽然很恨自己。

    他为什么要进山

    明明都知道检测不到魔气有问题了,他为什么要进山

    小师兄小师兄

    他还没叫过他小师兄

    他还没喝到冰莲甘草汤

    师姐还等着他们回去,给他们做梅花酥

    奚陵哆嗦得厉害,因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而蜷成了一团,“傅轩轶”堪称温柔地拍拍他的背“乖、乖。”

    “这才哪到哪呢”

    他恶毒极了,奚陵的痛苦似乎带给了他极大的快乐,嘴唇一张一合,笑吟吟地将更可怕的真相倾吐而出“你要不要再来猜猜,有哪些人是真的死了,哪些人明明还活着,却被你残忍地杀害了吧”

    奚陵恐惧地摇摇头,蜷缩着后退,“傅轩轶”也不在意,自说自话地开口“让我想想,岑旭我就没有下手,还有”

    一个接一个名字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像奚陵一个接一个洗不掉的罪孽,他挣扎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住了手,逼迫他清醒地听完一切。

    其实这些人本来就是“傅轩轶”要标记的,但他没有,他故意留着这些人一命,就为了让奚陵亲手将他们杀死。

    毕竟自己杀,哪有让奚陵杀来得快乐。

    他最喜欢这些人类痛苦的表情了。

    “你这个疯子”

    几名幸存的修士突然冲了出来,打断了“傅轩轶”的漫长名单。他们已经躲在后面听了很久,被这个魔物疯狂变态的行径骇得遍体发凉,眼下更是忍无可忍,直接动了手。

    能活到现在的修士自然没有弱的,数不清的法器齐齐上阵,将雪原照得眼花缭乱。这近一个月的憋屈日子别说奚陵,就是他们也抓狂得不行,与其耗到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个尸体,还不如轰轰烈烈地选择战死。

    “傅轩轶”笑了,轻轻勾了勾手,冲在最前面的修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出去。

    一直愣然出神的

    奚陵像是骤然反应过来,抬手接住了那名修士。

    但是已经晚了。

    修士痛苦地捂住胸口,口中鲜血不停喷涌而出。

    “奚仙尊。”

    临死前,他紧紧抓住了奚陵,艰难开口,“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吗

    可是就在刚刚,就有人说过,他会遭报应的。

    奚陵垂下眸,轻轻将这人放到了地上。

    霜殁刀是奚陵入门的时候,师父送他的。当时包括大师兄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要给那么小一个娃娃这样煞气逼人的凶刀。

    但奚陵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并在仅仅五年以后,就将这刀耍得威风凛凛。

    可这一次,奚陵第一次有了握不住这把刀的感觉。

    师父曾经告诉过他,若有一天他拿不动霜殁,就说明他心不坚了。

    他拖着刀,同“傅轩轶”战在了一块。

    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傅轩轶最爱做的便是偷偷跑下山,听山脚一位大爷将一些少年英雄的故事。

    托他的福,奚陵也听过一点。

    英雄的出生千奇百怪,但都有一个不约而同的特点,那就是在关键时刻,能爆发出远超平常的力量,救全部人于水火。

    可惜奚陵不是英雄。

    现实也没有奇迹。

    尽管他拼尽全力之时,的确有些出乎于“傅轩轶”的预料,也多多少少让他负了点伤,但奚陵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奚陵同他打了近两个时辰,最后身受重伤,精疲力尽地半跪在地。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傅轩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着开口道,“其实只要是尸体,都能变成我的魔尸。之前那些中途被杀的人之所以没有尸变,只是我没让他们尸变而已。”

    说罢,他挥了挥手。

    脚步声整齐划一,随之显现的,是一个接一个之前被奚陵杀掉的人。

    一个不少,一个不剩,就像是在嘲笑他,他之前做的一切全都是无用功,甚至阻止不了这些人变成怪物。

    “谢谢你陪我玩了这三十多天,我很开心,就奖励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何”

    说罢,他探手,指尖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魔虫。

    这是“傅轩轶”神魂的一部分,也是奚陵嘴里所谓的“标记”,只要将这虫子放到奚陵的身体里,很快,奚陵就会成为他众多魔尸的其中之一。

    奚陵没有挣扎。他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然而,魔虫爬行一圈,却又原地爬了回去。

    “”

    随后,魇蛟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小怪物,难怪,难怪。”

    他就说呢,奚陵方才同他斗了那么久,又受了那么多伤,按理来说早就该被他的魔力侵蚀转化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害得他还要分一点本命神魂出来,对“傅轩轶”

    这具身体的控制力都下降了。

    其实下降一点倒是没什么,但若是遇到意志强烈又神魂强大的,可能会出现死后神魂不灭,抢夺身体的情况。

    这个叫傅轩轶的小东西神魂就相当了得,当初费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弄死,幸好年纪尚轻,不然假以时日,恐怕他都对付不了。

    这样想着,他眼角弯弯,笑了起来,为自己毁掉一个天才感到无比欢快。

    然而就在这时,脑中骤然一阵剧痛,“傅轩轶”

    痛苦地捂住了头。

    这种剧痛不是来自于身体上的,而是来自于正栖息在傅轩轶灵台之中的,他的神魂。

    魇蛟直觉不对,挣扎着想要脱离这具身体,但有一股力量强行摁住了他,他动弹不得。

    片刻后再睁眼,傅轩轶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低头,看了看伤痕累累的小师弟。

    他开不了口,修为不济魂力有限,短暂性地控制身体就已然是他的极限,就这还要多亏当年太调皮吓着了小师弟,被大师兄强行抓去练了一个月的魂,这会到了关键时刻才能勉强发挥点效用。

    傅轩轶轻轻摸了摸奚陵的头。

    被摸头的时候,奚陵正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有那么一瞬,他是有些庆幸的。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面对自己罪孽深重的现实了。

    但是预想中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头顶,奚陵有些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后,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剑鸣声响起,悠扬清雅,如皓月当空,飘逸却又凌厉。

    发生什么了

    茫然之际,眼前的手无力滑落,他愣愣地看着,看见小师兄的本命长剑,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里。

    周围的魔尸随着操控它们的神魂的重创齐齐倒了下去,一瞬间,四周可怕的安静。

    一天两天,日月轮转。

    脚边的枯树都被风吹得换了许多姿势,孤身一人坐在无数尸体中间的奚陵却始终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傅轩轶的尸体。

    直到仙盟的人找了过来。

    后来的某一天,奚陵自噩梦惊醒,被不放心守在床边的某个人抱在怀里。

    “我会遭报应吗”

    他喃喃着,脑中反复回响起之前那个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声音。

    “不会。”

    抱住他的人斩钉截铁,重复着他曾说过无数次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