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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烈日炎炎,灰扑扑的一条山路。

    有人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不是被冻的,而是尘土飞扬,实在呛得难受。

    小内侍用帕子捂着口鼻,那帕子原是皎然如雪,上面又绣了一枝很雅致的梅,不输京中富贵女儿家但现在帕子也已经灰扑扑了,尤其是捂住口鼻的地方,隐隐透着一股丧气的黑。

    同小内侍的脸色虽不完全一样,但也差不太多。

    以往在蜀中时,蜀中是有山的,虽说离兴元府近些的地方被砍伐过度,有点秃,可毕竟雨下得还不算少,一茬砍了,又有一茬新树。但太行山是没那许多雨水滋润的,没有雨水,因此树木就只能慢慢长,长得又高又大,扎根颇深,再被附近的樵夫砍下来,一路滚进汾水中,顺流直下,沿着黄河先送洛阳,后送汴京。

    没等到宋徽宗修园林,太行山那些又高又大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一茬茬的树苗长出来,就被百姓赶紧砍掉带回去烧火。

    宣和六年,北宋人口前所未有的大爆发,太行山深处秃不秃,尽忠不知道,反正官路两边的山是已经很秃了,热风一起,士兵一过,卷起一层土,所有人就灰头土脸起来。

    这样的条件下,他还有什么心思替帝姬挖掘人才,他甚至连自己的仇都快不想报了

    他整个人还骑在骡子上无精打采,灵魂已经飘飘然进了汴京,坐在隔着竹帘,堆起冰山的富贵宅邸里,吃一碗用蜜和冰拌的绿豆沙。

    这也不独他自己娇贵,这一百多名道童走在路上,也是各个无精打采。

    前方忽然停了。

    有人突兀地停下来,有人突兀地撞上前面队友的后背,有人摔倒,滚在泥土里,一迭声“哎呦呦”,有人走过来叱骂。

    必定也有人生了逃走的心,可这山太秃了,不知道该怎么逃,东西南北四处看,只觉得离了这条一望无际的长龙,似乎怎么跑都显眼得紧。

    尽忠的骡子也停下来了,他就如蒙大赦,立刻要人将他扶下来,再拉开胡床让他好好坐下,水囊也要拿过来唉,他可遭老罪喽

    于是岳飞骑着马,自他的骡子旁跑过去,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更没有像他脑子里所计划的那样,让自己身边的几个亲兵认一认那张脸,再等扎营时找机会给他套麻袋打一顿。

    但王善注意到了。

    少年眯了眯眼,驱策着骡子离开队伍,去寻那个抓壮丁的义胜军军校。

    “前方出了何事”

    军汉也是刚刚跑回来,脸色也不太好看。

    “有军令,改道武州。”

    “为何呀”

    军汉紧皱着眉,“相公们的决断,咱们谁个能知晓”

    “说不定是应州过不去,”有士兵窃窃私语,“所以才改道。”

    “可有妨碍”王善小声问了一句。

    军汉就冷笑了一声,“也怪不得你问,你是个蜀中修道的,这一百道士也只好当个后军,摇旗助威,却

    不知我们义胜军的厉害”

    义胜军很厉害,王善瞥一眼那支又开始缓缓向前的军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士兵们只会向前走,可他们也会往两边看一看。

    转过又一座光秃秃的山,再往前看时,有人指着前方就说,“烟”

    有村庄笼罩在将要燃尽的浓烟里,茅草屋是早就被烧干净了,残留的只有断壁残垣,可还有两座小地主住的体面房屋,那房顶是铺了瓦,下面还有一条大梁的。房梁叫这场火慢慢烧到现在,却还残留着对房主最后的忠诚,当士兵走近时,轰隆倒塌,将那些并不体面的尸体尽皆掩盖在碎瓦下。

    一座村庄连着一座村庄,再往前分开群山,铺散大地,视野变得宽阔后,到处就都是这样的烟了。

    这是西夏人干的,有逃走的百姓同士兵这样说,但似乎也并不是西夏人的主力,那只是一队骑兵,在上一个夜里飞快地跑过来,用他们高超而专业的技术完成了这场劫掠和屠杀。

    那里甚至有百姓认得的人

    那个跪在尘土里哭泣的汉子说,“小人是认得他们的他们原是边军,武州开了互市,他们也会来买卖,小人主家是贩茶为生的,主人还同他们一起吃过酒哪”

    吃酒又如何

    那个挑茶叶的挑夫就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了。

    他那淳朴而愚鲁的脑子只觉得,如果一个人或是一群人愿意夸你的货,买你的货,还愿意同你一桌吃饭,拍一拍你的肩膀,笑哈哈地称呼你为“兄弟”,那他一定对你是没有恶意的,怎么能一夕之间,突然就闯进你的家

    士兵们没心思听他一句接一句的诉苦,只跑回大旗下,向高头大马上的指使讲了几句。

    “井水里都投了尸体,已是臭了。”

    “那井多深”

    士兵就踌躇,“望着是深不见底的。”

    指使听完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西夏人屠村,不好,但更不好的是毁了那些井,要知道在山西某些离河道远的地方,那个井要掘个几十米深啊

    “速离此地,多寻几个山民,查找水源。”

    似乎还有呻吟声在断壁残垣下,甚至还有抽搐着,抓挠着的声音。

    但这里浓烟遮云蔽日,阻碍视线,又没有水源,是不当久留的。

    于是士兵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默默自浓烟中穿梭而过。

    尽忠惨白着一张脸,也骑着骡子,准备自浓烟中穿梭而过时,他的缰绳忽然被人抓住了。

    那人穿着道袍,看着是个小押官,尽忠是记得他的,这人原名叫什么没人记得,都因他身材高大,壮硕如熊,因此王继业给了他一个外号阿罴,大家没那许多学问,就直接唤他阿皮了。

    阿皮说,“内官,我们不管管吗”

    尽忠站在这浓烟与焦臭中,连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勉强问一句,“管个什么”

    “我们是修道之人,”阿皮就

    又追问一句,“岂能坐视不理”

    尽忠死死用帕子捂着口鼻,心里就只有暴跳如雷了

    管个什么呀理理清楚你们这群被抓壮丁的小人物dashdash

    忽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将他手中的帕子钉在地上

    有接二连三的箭矢,笔直地从天上扎下来

    山虽然是秃的,可光秃秃的山坡上忽然之间就站满了西夏人。

    西夏人的身影穿不过四处飘飘洒洒的浓烟与骨灰,像是依附在山上的石头,模糊不清,可西夏人的强弓箭雨却清晰无比

    取武器”有人在高喊

    “岢岚军”

    “义胜军”

    “保德军”

    乱哄哄一片,喊是喊了的,先喊编制,而后喊取武器,喊结阵,喊弓手准备,喊骑兵列队小小的山谷里,不像是突然沸腾的汤锅,倒像是突然钻进一只黄鼠狼的鸡场,有许多士兵听了口令,突然之间就惊醒了

    首先往外跑的就是那支刚刚收编不久,由辽人组成的义胜军

    他们没有拿武器,没有结阵,更没有弯弓搭箭。

    他们撒腿开始往外跑

    有人第一个往南跑,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那个军校大惊失色,刚挥起皮鞭,忽然就被人推倒,踩在地上。

    烟尘滚滚。

    王善回过头去,吃惊地注视着面前的场面。

    你甚至不能说他们不顾同袍之情,因为他们并不是全无组织他们逃跑时有人摔倒了,有人中箭了,甚至还有同袍扶一把

    齐心协力,争先恐后

    “蠢货蠢货”烟尘中有人破口大骂,“谭稹招来的蠢货快拦住他们”

    尽忠的骡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调转了方向,小内侍正准备双腿一夹,让这畜生跟着义胜军快点儿跑时,王善已经反应过来。

    “不能走”

    “你也是个蠢货”尽忠破防了,“咱们不跑,还在这等死么”

    “他们箭雨如此疏落,可见兵力不足,”王善的话又急又快,“此非夏人主力”

    什么主力不主力的尽忠整个人就恨不得抱着骡子一路跑回蜀中不不不,跑回京城去

    他才多大他还没有个一儿半女不错,他是个阉人,阉人怎么啦阉人也可以收几个养子养女在膝下,也可以尽享天伦

    小内侍的鼻涕眼泪就全出来了,透过眼泪,他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看不见灵应军人人取了武器,听不见王善在高呼结阵,他全部感观都在这焦臭的充满死亡意味的浓烟里。

    可就在须臾间,有雄壮的风,有激昂的鼓,驱散了浓烟,镇住逃兵的魂。

    有人单枪匹马,提着长枪冲上了山坡

    “擂鼓擂鼓”

    天啊天啊

    尽忠的心也快要跳出胸膛了,他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个浑然不像人的骑兵冲进西夏人的包围之中那,那是什么天降勇士啊

    小内侍忽然愣了一下,刚要吐出口的赞美之词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不是,”他悲愤地嚷道,“那不是那个,那个岳飞吗”

    那不是那个他想偷偷摸摸打一顿,急切间没能下手的岳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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