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火急,争分夺秒
帝姬居然来了,她来做什么种家军想破头也想不出她三更半夜跑出南郑的理由。
这群山贼是有预谋的,这一点他们已经陆陆续续得到一点眉目了,几个从俘虏身边走过的士兵就很得意地挺挺胸
“我就说他们不像贼”那个西军士兵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愚笨的贼”
“人虽然笨,”另一个士兵就说,“竟还拿着厢军的吃饭家伙”
有预谋,且不专业,专门来烧粮,还拿了厢军的武器,阴谋的味道就昭然若揭,必定是兴元府有人在作妖,才搞了这一出。
这样一想,灵应军怕他们打不过贼人,因此连夜赶过来救援也是能理解的。
但他们还是不能理解朝真帝姬怎么就来了呢
她不是只有十三四岁种家子也有一群年纪不等的姐姐妹妹甚至是小闺女,但她们都不负责上战场,更不会连夜奔袭来援啊
哥哥和侄子们就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联想,看自家团宠十五郎的眼神就有点担忧。
十五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他稀里糊涂被拉扯下了山坡,有人飞快地给他拎来半桶水,盆是别想要了,热水更是想得美,赶紧洗洗脸洗洗手,换一身新衣服,再倒扯一下那个因为戴着盔而松散打结的头发快着点儿啊郎君是打算让帝姬干等着你
那边小兵就飞快地又跑去灵应军那边回话了。
两军中间相隔不足十里,帝姬连夜赶路这么久,辛苦非常,还是停下来歇一歇,让种家军的这位指挥使整一整衣冠后,过来亲迎帝姬才是。
小兵很机灵,甚至还添了几句,“我们指使鏖战彻夜,矢集如猬,而愈战愈勇因而须得更换衣甲后再来,以免血气惊扰帝姬。”
周围就是一片倒吸冷气,纷纷看向李世辅,高四果急得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父伤情如何”
小兵就懵了“我们指使尚未及冠,还不曾娶亲,与郎君年纪相仿”
周围的一片冷气就变成了一些尴尬的,类似“额额额”的无意义单音节词。
李世辅向这一片鹅声环视一圈,鹅们是收了声,但他也是彻底懵了
“你们不是鄜延军士兵”
小兵“噗嗤”就是一乐,“原来是李虞侯的郎君小人亦属西军,在种家军效力”
骑在马上的帝姬吸了一口冷气
得知贼人都被打爆了,灵应军也可以就地休息了。
其实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如再走一段路,同种家军汇合比较好,但没办法,种家的指使既然暂时不能来,她就得在军营外等着。
等人家收拾完,规规矩矩地跑到她面前来,告罪行礼自报家门一套场面话都走完后,她在种家军出营十里的隆重迎接下再至军营,这就比较符合“君”的身份。
非常没用的礼仪,她完全
可以更平易近人一点,表示不用迎接,她是去救援的,所以她直接去就是了。
但赵鹿鸣没有。
她奋力从马上爬下来,在个内侍和宫女的帮助下站稳了自己,并且努力让两条腿不那么哆嗦“他既有心,咱们就在这歇一歇吧,有帷帐吗”
他们赶夜路,轻装便行,几乎没带什么辎重,但还是带了几辆车,车上自然备了油布,而今帝姬一发话,立刻有人飞快地用油布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帷帐,请帝姬进去。
帝姬进了帷帐后,抓住佩兰,“有手镜没有”
佩兰慌慌张张地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来一柄递给她。
她上下左右地看了一会儿,“口脂铅粉眉黛呢”
佩兰就吓了一跳,“帝姬从来不化妆的”
帝姬从镜子前分出一个诡异的眼神给她,“从来不化,今天是从来么”
李永奇跟在种十五郎的身后,有点委屈。
论官职,他是世袭苏尾九族巡检,种十五郎只是个白身;论年纪,他儿子和种十五郎一样大;论资历,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时,种十五郎还在襁褓里努力学翻身。
但论出身,论兄弟,论祖上的功业,种十五郎就全面秒杀他了这种秒杀甚至不是汴京那种达官显贵纨绔衙内型的秒杀,而是一种能够得到士兵们认可的秒杀
哪个西军士兵没听过种家军哪个西军士兵讲不出一段种家军的传奇
人家一个个死战殉国,才给子孙留下这样高的威望你李永奇想比一比也行,你家出过几个忠烈
不说那些远的,就说昨天夜里,是不是种家军替你打了这一仗呢
想到这里,李永奇的心境就平和了很多,可以跟在后面看被一群哥哥侄子众星拱月推出来的种十五郎,以及对面那个坐在车上的帝姬。
帝姬很漂亮,虽然看着只是个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少女,身形也有些娇小,但她的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微笑时的目光如同山泉一般清澈,这就很难不让人心中升起些好感。
尤其帝姬赶了一夜的路,气色还是那样红润,姿态还是那样端庄,甚至连发丝都一丝不乱,这就不仅让人有好感,还必须恭敬对待,不能起丝毫轻视之心。
顺带也让这一群种家子悄悄吁了一口气。
一个能连夜赶路还是山路,且明显对一支军队有掌控力的帝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没办法将自家姊妹或是闺女代入进去,就只能从西军士兵的女眷们中间寻找一个接近的形象比如说那种高大健壮,声音洪亮,一双臂膀能稳稳地拎起两桶水,也能扇自家吃喝嫖赌的丈夫两个大耳光,再飞踹一记窝心脚的妇人。
虽说他们对自家幼弟的品行是很有信心的,但还是在听说帝姬连夜过来支援后,还是感到了一点小小的不安。
现在看看帝姬清澈柔和的目光,以及不被俗尘所污染的纯洁微笑,十五郎的哥哥和侄子们都悄悄地将目光向下一寸,掩盖住他们
的内疚与羞愧。
“小子种冽,参见帝姬”
帝姬轻轻睁大了眼睛,“指使年少有为,何以如此自谦听说指使亲冒矢石,铠甲如猬”
种冽就懵了,“谁说的昨夜我只跟着射了两箭,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哥哥当中冒出了很大的一声咳嗽。
帝姬那一瞬似乎很想笑,但忍住了,于是那个笑脸几乎就没人注意到,除了躲后面偷偷吃瓜的李永奇。
“指使不曾受伤吗那我就放心了。”她声音很甜美地说,“兴元府有歹人作乱,全赖诸位忠贞之士出力,百姓们才得粮米解救,待入城时,灵应宫当为诸位洗尘”
她这样抑扬顿挫地说话,那个十五六岁的指使似乎很恭敬地听,但偶尔还轻微地扭动一下身体。
再扭动一下身体。
他的圆领锦袍很显然有扣子没扣对,锢得他有些不舒服,因此才会这样动作。
他身边的某个种家子发现了,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腰带,让他且忍一忍。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扭了一下,于是那个种家子就有点尴尬地偷偷看了一眼帝姬。
帝姬仍然是一脸甜美的微笑。
打的那些粉,涂的那些口脂,还有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像是全部都在晨风中散去了,剩下的只有朝阳下熠熠生辉,连发丝都被阳光勾勒出一层金边的朝真帝姬。
帝姬身后的宫女和内侍悄悄地交换一个眼神。
一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傻小子
一个伪装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狡猾帝姬
就算种家军有一点送傻小子来相亲的意图,灵应军连夜赶过来也不是为了相亲,场面话说完,他们有更严肃的事务需要处理;那群贼人,包括活着的和死了的,以及逃了的。
活着的有,但是其中没有真正的头目,都是一些打手和高级打手;
死了的有,尸体被种家军一具具翻找出来,其中一具单独扔在一边的,被指认是那个茶老大;逃了的也有,比如说跟他们一起出发的“高人”,夜里混乱,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帝姬没有去认尸,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发出一声轻叹。
看起来更像心怀悲悯,清净修道之人了。
茶老大死了,她想,有点讨厌,而且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他按说是主将,这群贼人大半是他的手下,他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自己,全身而退,给她留点口供的。
但他仍然是死了,死于他的细心。
他想着带着这几百号人去夜袭粮队,为了能稳住阵线,他准备了一面旗,自己站在旗下指挥,要勇士们跟着旗走。
就这个军纪严明的风范,至少是半步禁军了。奈何大晚上的火光一照,大旗一挥,西军弓手见了就大喜,不止一个人对着旗下就射,旗倒了,他盖在下面好大一团,等早上士兵走过来一掀旗,真正的一只刺猬。
回去的路上,车马很安静。
灵应军留下一些人处理战场和尸体,原本李世辅也应该留下,但他坚持着要和帝姬同行,于是留下的就变成了王善。
心地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亲爹失而复得,肯定要多看看。
心地不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种家军送来了一个漂亮小伙子,李家小郎君说不定是有了危机感。
真实答案是高四果和他爹说了几句话后,就奋力钻进种家军的队伍里了。
虽然这一圈种家子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但兴奋的高四果不在乎,他对十五郎一见如故,十五郎的哥哥就是他的哥哥当然侄子不能是他侄子,来的侄子都比他年岁大反正他对着哥哥们有一堆问题想问,比如说种家军怎么训练那个弓兵占据高地相互支援的战术又是如何布置的弓手互相距离多远比较好射箭是直射还是抛射
有两个哥哥经不住他缠,就同他讲起了种家军的一些作战心得,还有个心眼多的侄子使劲咳嗽,直咳得走在帝姬车驾旁的种十五郎返回来看他是不是呛到了。
气得侄子狠狠推了他一把。
春日晴空下的帝姬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尽忠骑着小骡子凑了过来,“要不要派几个人回去,守住城门”
“不必,”她小声说,“他能跑,宇文先生也跑不得。”
尽忠就没明白,“与宇文相公有什么相干”
“未必相干,”赵鹿鸣道,“但咱们要是只咬着他,他自然得给咱们一个公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