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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第三十四章 真定之战(十八)
    这世上有些博弈是双方都不会感到舒服的, 战争算是最典型的一种。

    比如说郭药师是很不乐意同岳飞打上这一场的他们父子俩是给金人打工,可用的却是自家的本钱,凭什么

    他是靠着大辽起家的, 当年大辽招募辽东兵去打女真,他凭什么能当上渠帅

    靠的就是他手里这把刀子,靠的就是他将脑袋别在腰带上,杀敌时不死不休的气势

    他记得在死人堆里爬行是什么感觉, 他记得那臭烘烘又热气腾腾的味儿, 记得太阳落下去, 可战场上还有许多人没有死尽, 在尸体下面发出小声呻吟的声音。

    征战沙场二十年, 现在虽说已经谋到了一个燕京留守的位置, 可郭药师拔刀的速度依旧比收刀快上许多。他收刀时, 总得慢慢地收,一边收, 一边小心环视着整个战场,看一看到底还有没有埋在尸体里的东西,暴起突然扑上来给他一刀他腰间有一道疤就是这么来的, 他永远都忘不掉。

    所以郭药师原本既不是个畏战的人,也不是个怕死的人。他只是已经走过了那个阶段,不再是一个手下都是新兵, 自己只能带头冲上去的小头目。

    他的手下都是他施以恩义的老兵,家中上到父母,下到妻儿, 他都妥善安置。他自己从不会凌辱践踏他们,也不许儿子如此。哪个老兵家有漂亮女儿长到待嫁之龄,他听说了, 还要赏一份妆奁,好让她从心顺意地择一个郎君,换一家子的感恩戴德。

    两千号对他感恩戴德的老兵,多么宝贵岳飞是个什么东西,打赢了他,难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吗

    大塔不也的目光已经投来了。

    女真人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时都是很憨的,可当他们站在战场上,他们忽然就会变得精明又狠毒。

    这位女真统帅就是如此,他呵呵笑着,问,“贤侄怎么用了又字”

    郭安国硬着头皮,刚准备解释两句时,大塔不也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领你的兵去拦,”大塔不也的声音像是结成了冰,“除了做妇人的针线活之外,他们总得有些别的用途吧”

    那一面面东路军的旗帜是早就绣好的,都是常胜军的女眷们日夜相继,眼睛忙得发花,手指也捏得发红,一面面绣出来的。

    她们不知道自己替这些男人短暂地打赢了一场战斗,将杜充的胆量吓破,但战场上的事,终究要回到战场上去。

    有人递给岳飞一袋子水,岳飞接过来,刚想道谢,想想又把那声简单的谢咽回去。

    “无量万寿帝君,”他说,“多谢。”

    那个灵应军小道士就乐,“指使这一句,听着怎么都不像个道人。”

    这话说的,他本来也不是个道人。

    他们坐在从大名到邯郸大概十里远的一处村落废墟里,每一个人都很疲惫。

    灵应军在肥乡解救了郭永的前军,又跑去大名城下解围,在大名城下睡了一夜,第二天立刻就跑出来了,是不可能不累的。

    尤其大名城的官员们非常热情,给他们了干燥的草席,清洁的水,温热的饭食,这些东西都能令他们感到舒适,但当第二天太阳尚未升起,营中就开始叫起准备启程时,士兵们的疲惫不仅没有减退,反而加倍了这么一座城墙坚固的大城,城下没有尸体,城中有数不尽的粮米,多么舒服他们只在这里睡了三个时辰就要匆匆离开,奔赴尸横遍野,臭气熏天的邯郸城,走的又是多么的不情愿。

    不止那些热饭和干草,就连城里的人也伸出双手,想要拉住他们

    城中有间,还是杜充放进来的,进一步顺藤摸瓜,能摸到些什么

    杜充所倚重的那些官员,比如县令,又比如那些监司、发运、提举保甲、还有一群幕属,人人都有嫌疑呀

    现在杜充不管是死是活,临阵脱逃和通敌的罪名是跑不掉了,那大名府的官员就更兴奋了。

    又惶恐,又兴奋,很希望力挽狂澜与灵应军汇合的郭永能留下,大家拥着他,议出一个章程来,先保住大名府,该上表该告状一样不能落,然后再寻帝姬去要奖励哎呀他们这要领几次的赏,升几次的职呀赢麻啦

    比他们更惶恐和兴奋的是回来的大名府士兵,每个人都觉得回来很好,要是能等一等,等邯郸分出个胜负再去救援就更好。

    都说了十万大军南下,虽说他们没看到吧,可这名声传出去了,大家心里胆颤呀

    或者也可以不去邯郸,去滏阳怎么样滏阳留帝姬独自守城,这不该呀

    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到三个人的耳中,在大名城住下的这晚上,他们仨就婉拒了大家的热情邀请,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开个会。

    “咱们原本领了宗帅的令,就是回防滏阳,”王继业说,“论理也该回去才是。”

    “宗帅与帝姬来河北,苦心数月,所为何事”郭永就反对,“当一鼓作气,合围金军”

    两个人各有各的看法,郭永级别更高一些,现在成了公认的大名府留守,花蝴蝶王继业原是帝姬身边的禁军,旁人拿他当半个尽忠看,高低也得给三分客气。

    评判权来到了岳飞手里虽说出身寒微,无名小卒,但他先救了大名府的兵马,又解了大名城的围,在河北已算是一战成名,说话自然也有分量。

    岳飞将饭碗放下,另外两个人才发现,他们俩碗里的饭刚碰一点,岳飞已经都吃完了。

    “咱们明晨就该出发,正好能在邯郸城下击破郭药师,”岳飞说,“还有饭吗”

    王继业将自己身边的饭桶推过去,看着他低头用木勺从桶里刨出饭来。

    “郭药师非不知兵者,其部曲亦为百战老兵,肥乡一战,你看不出么”

    岳飞还在那刨饭,“又如何”

    “咱们驱其招募流民冲其后阵,将他冲散,不过是侥幸,他而今弃流民不顾,轻装而归,你如何胜他”

    那个木碗里装了结结实实的一大碗米饭后,岳飞就好好地盖上桶盖,继续端着他碗想一想,说“他回金人大营后,更不成器,纵有老兵,无能为之。”

    王继业就迷惑了,看看郭永,郭永也很迷惑。

    两个人一起问,“为何”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往邯郸奔,其中有人会讲点怨言,但岳飞都当做没听见。

    声音大了,岳飞就叫来了押监。

    再然后押监骑着马在队伍中巡视,那些声音又立刻下去了。

    一旁的王继业不作声观察他,就觉得很奇妙。

    这人的名声一直很好,很体恤兵将,自己的奖赏也会拿出来分给阵亡士兵,吃用都极俭省,米饭就着盐巴就能吃得极香甜。

    看起来多么柔软的一个人

    可当他用兵时,真是冷酷极了。

    郭药师与郭安国已经汇合,两千老兵看着不多,但各个都是悍勇之人,别说比大名府的士兵,比岳飞领的灵应军都要更强一筹,刀枪反射出的寒光,与铁甲暗沉的寒气交织在一起,像是一片乌黑的云。

    那些并没有经过太多战斗的灵应军就皱了眉,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一步。

    岳飞骑马立于军阵之前,忽然高声问道

    “我可骗过你们”

    列阵已毕的士兵疑惑地互相看看。

    “不曾”他们答。

    “我可曾临阵逃脱”

    “不曾”有士兵还在阵中喊,“你是第一个冲阵的”

    “我可曾抢夺你们的钱粮犒赏”

    “不曾”士兵的声音就越来越大,“岳指使,你待大家是出了名的”

    “好”岳飞说,“你们若是信我,就跟着我向前冲”

    金军的号角声响起,士兵们爆发出声声战吼。

    宋军的战鼓声如雷鸣,顷刻便盖过了漫山遍野的咆哮

    “无量万寿帝君”王继业高呼一声。

    “无量万寿帝君”岳飞想想又加了一句,“血祭血神”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神,反正帝姬喊过

    乌云密布的战场上,云忽然分开,洒下了一道天光。

    当岳飞冲过来时,郭药师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他这里是两千人的本部兵马,对面除了五百灵应军外,还有郭永的一千余大名府兵,虽说人数不少,但郭药师是看不上的。

    大名府的宋军,算得什么怎么同他的常胜军比

    可当岳飞骑马与常胜军的骑兵厮杀在一起,后面的宋军跟着冲过来时,郭药师忽然发现,他全想错了

    他亲眼看见一个常胜军老兵在捅死两个大名府士兵后,被一个灵应军一刀砍在了脖子上,那血喷涌而出,顷刻间与第二个常胜军士兵的血叠在了一起,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灵应军战斗经验不足,但装备与常胜军不相上下,大名府兵虽然装备略差些,却胜在人多。

    双方犬牙交错,很快就厮杀成一团,再也分不开。

    到处都是倒在地上的士兵,常胜军,灵应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奋力再补身边的人一刀,捅死了,才能安心闭眼。

    原来这地不是平的,郭药师愣怔地想,这地是有坡度的,看着血流的方向,就知道他们在一片极缓的山坡上,血流得多了,那殷红的溪流就要缓缓向下,直至蓄成一个小小的血潭。

    郭药师忽然怵然而惊,那是常胜军的血啊

    完颜宗望只给他留了这些人,若是都死在这里,他还有什么倚仗

    那流的都是他的血

    他忽然抓住了身边的令官,“安国呢”

    “将军少将军前往阵前杀敌”

    “不要他杀敌”郭药师厉声道,“快鸣金”

    金钲急促,声声响起时,前线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和欢呼,即使是常胜军的老兵,也吓得顷刻间退出了一个大圆

    “阵斩大功”有人高呼,“郭安国授首”

    前一晚三个人吃饭时,抱着饭碗的岳飞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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