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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第二十二章
    天渐渐暗下, 义军还在昏头涨脑地挥着刀枪四处抡,金人已经渐渐将战线退回去,留下一地的尸体。

    有大塔不也的军队在后面压阵, 邯郸城中的守军不敢冲出来捡便宜。但要是僵持在这不走,无法安营扎寨,那人家趁夜拎着火油跑出来兜头一脸给你点了,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下令后撤时, 完颜银术可检查了一下自己军队的损失情况, 有些吃惊。

    前军死伤二百余人, 但这不稀奇, 毕竟前军铺开阵线后, 每个老兵都要面对两个到三个敌人, 有十分之一的损失是正常的, 就是那些不算进伤亡情况的士兵, 也多半有些轻伤,只是第二日还能继续战斗罢了。

    但后军竟然死伤三百余人,这就很让人震惊了。

    他们不是没有耳目奸细在磁州, 也知道灵应军不是太原那一批老兵,这个作战能力就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完颜银术可叫来后军的一个谋克问问情况, 但那个女真人是被人扶过来的。

    那也是条汉子,走过来时一声不吭,可鲜血洒了一地,身体在傍晚的风里抖得不像样子。

    “夺刺,你中了一刀”

    “我中了一箭。”那个谋克就让身旁奴隶将中了箭的甲, 还有一张“灵应强弓”交上去。

    “中了这箭的儿郎,非死即残,”谋克说, “我队的旗是失了,不曾抢回,幸好我的兄弟拼死抢了一张弓回来。”

    那张弓极长大,已经有些破损,夕阳洒在上面,照得弓身上的血迹像是烧起来的火。

    完颜银术可就死死地盯着那弓,像是穿过那丛火,又看到了他们女真的年轻勇士完颜活女。

    活女就站在他面前,目光炯炯,像是在赞许他的努力,又像是警示他即将遭遇的强敌。

    这位将军将目光从灵应弓上收了回来。

    “无妨,待今秋风起,咱们必有应对之策。”他问向身边副将,“你们可看见那援军打的什么旗了么”

    副将问过斥候后就回报,“上面的旗打得杂,有河北义军的旗号,有灵应军的旗号,也有大名府的”

    完颜银术可就一惊。

    “大名府”他顿时警惕起来,“夜里你们多派些人手,守着各路要道,须提防他们的斥候信使”

    完颜银术可有条不紊地后撤时,大塔不也已经将营地建好,离邯郸十里下寨。役夫们兢兢业业地将栅栏从车上搬下,一根根打进泥土里,又用绳子将它们紧紧绑在一起,再用木条横着钉死。

    他们还得在营外挖壕沟,布拒马,当然营内也要布壕沟,大营内的小营也要各自分割开。他们在离河不远的地方下寨,河水却不会自行流进营地,因此他们还必须挑大量的水回来大塔不也都统是个很细心且亲切的人,他很关心自己的女真兄弟们,要他们一回营就有清水饮用和洗漱。

    至于那些被充作役夫的俘虏死活,大塔不也是不关心的。

    他派了二百骑兵点着火把去迎完颜银术可,顺便留下郭药师仔细问问。

    “斥候说杜充在百里之外,他素日高坐城中,从不出战,”他问道,“怎么你倒说他今日督阵,不比寻常”

    郭药师摸了摸自己束了金银环的发辫,嘴角是一点也没翘起。

    “都统不知,此人在宋朝士人中间,大有声名啊”

    这话不是假的。

    杜充怎么可能没名呢他生平最爱的,也是最大的一桩事业,就是经营自己的名声

    他在沧州是杀良冒功了,可他的战报呈上去,朝廷不是稳稳当当地给他一个嘉奖,封他来大名府力挽狂澜朝野上下对他赞不绝口,传到百姓耳中那也是赞赏有加呀

    人人都知道燕地的人也是人,可与汴京人比起来,那总归汴京人更是人的。杜充在前线干了什么不重要,他能擎起河北的一片天,这才重要

    就连大名府的士庶也是这样说的,一封封战报呈上去,就比真金还真了。

    大塔不也就不能理解宋人的想法,他们女真人老实,不看战报,只看战线,他看杜充就是一个缩在大名府的王八,王八哪来的名声呢

    郭药师看他阴狠,但还有一丝犹豫的神情,就知道还得再加一把劲。

    “都统若不信,待银术可郎君回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天下哪有这样勇猛的草民”他说,“杜充卧薪尝胆,只为今朝呀”

    杜充在百里之外的肥乡,正慢慢地吃自己的晚餐。

    他也是很俭省清正的一个人,吃的时候不多吃,只吃几个菜,像尽忠那种一口气上一只乳猪的事他做不来,他只吃猪脖颈上的那一点肉,再喝一点素净的菜汤。

    至于鱼肉,他是碰也不碰的。

    “不干净。”他很矜持地评价了一句。

    他身边也没有那许多的姬妾,他将她们都留在了大名府,于是坐在肥乡大帐里的杜充就是个十足的士人了。

    郭永在他下首处看着他。

    “斥候有报,义军遭遇金寇,”郭永问,“杜帅既约定共同出兵,互为援手,为何却坐视不理”

    “彼军拖延,不听我号令,”杜充说,“正该令他们尝尝苦头。”

    郭永就死死皱眉,但声音却更轻柔了些,“杜帅所言,正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呀”

    这话很熨帖,像是将六十多岁的老宗泽叫到面前来,当儿子训一顿的画面在杜帅面前活灵活现,表演一番似的,杜帅的眉目就稍稍展开些。

    “谨思知我,”他笑道,“我素日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只是军法如山,不能令他们轻视了去。”

    “义军今日必丢盔弃甲,不成个样子,”郭永又小心吹捧了一句,“王师若至,真是天差地别,恐怕就连宗泽也要涕泪横流,当真尴尬啊”

    这样一句接一句的吹捧下,换一个庸将也就忘乎所以了。可杜充到底是个警醒的,听完之后却没得意忘形,他只说道,“明晨卯时,咱们再向邯郸行军五十里,见机行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杜充也很聪明,不比别人差,更不是谁的棋子,他有点得意地想。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邯郸城里一片火光,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人。

    小吏就非常辛苦,因为就算邯郸是大城,也没那许多砖瓦盖起的房子,百姓住的大部分还是茅屋草舍,那你火星迸了一星半点,这城就要烧起来了。

    进城的有些是义军,还有些是赵鹿鸣送过来的壮丁,一万多人,一瞬间就给城中挤得满满当当,抢屋子的有,抢柴的有,抢位置打水的更有,有人推推搡搡地就高声骂起来。

    一个说,老子今天心情不好,莫惹老子另一个就讥讽回去,你杀了几个人就自称“老子”了来看看实力,你那身上的伤到底是金寇捅的,还是押监兵捅的啊

    两边都没有台阶下,迅速就打了起来,再然后拉架的没拉完,同伍的已经过来了,抡拳头上去,就成了打群架。

    “早知道不该让他们进城。”高二果说。

    “说的什么胡话,不进城明早全跑光了”高大果骂。

    这一场战斗下来,义军的战损比远比金军要高,一万多人,算算折了两三千,也就是一个金人老兵能杀五个义军新兵。

    当然不一定都是死了,有些是成功跑了的,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也许被金兵的斥候见到了,上去就是一箭;也许一头钻进山里,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也许一路跑回滏阳,挑一个没有人的村庄,没有人的破屋子钻进去,反正这事西军的大将军姚平仲都干过了,他们这些草芥也算不上多丢人。

    无论如何,收拢进城的还有八千人,这八千人就和早晨出门时很不一样了。

    小军法官过来,也不苦口婆心劝,直接大棒子抡上去,给斗殴的打得抱头鼠窜,再一个个拎回来,用绳子捆成一串儿,回去问明白之后,助拳的就打了一堆军棍,挑事的两个不打,直接砍了头,立在城门处。

    军法官做这一桩桩事时,有士兵就围过来看。

    他们的眼皮都有些肿,嗓子也都嘶哑得说不出话,现在再看到这一幕,他们脸上也有愤怒、恐惧、痛苦,可都不似早晨那般鲜活真切了。

    他们尚未洗干血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冰冷的麻木。

    李世辅站在城楼上向下看,岳飞就说

    “他们也是可怜人。”

    “若是没有鹏举,不知还要枉死多少。”李世辅说,“他们总算有些老兵的样子了。”

    死是死了很多人的,但打仗这回事,只要一习惯它,似乎死了多少人都只是个数字。

    人当然不是数字,无论是死是活,他们也有他们的七情六欲。

    岳飞跟着他往下走时,就说“只是还需安抚军心。”

    “嗯,一会儿我们就去宗翁那,请他发赏。”

    王善站在宗泽的面前,给宗泽倒了一杯茶。

    “宗翁,明日大塔不也与完颜银术可合于一处,不知咱们的援军何在”

    宗泽也在那认真想。

    “他们今日沾了血,明日再上阵时,有城上弓兵为援,当不至如今日这般狼狈。”

    来的四千啦啦队呢

    当然不挑剔,全部当做民夫用了,守城时人多些总是好的。

    但这样的拉锯战是痛苦的,一两日倒罢了,要是打上两三个月,甚至个月没有胜负手,形势就很可能有巨大变化,别的不说,后院都起火了,那你这边的粮怎么办

    所以王善又坚持了一句,“宗翁还是须得早做定夺。”

    老人捻捻胡须,忽然抬眼看他,“出行时,帝姬是不是有些话吩咐你”

    少年狗头军师似乎被戳中了心事,露出了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帝姬在宗泽面前是很孩子气的,王善也跟着有样学样,也像个孩子似的。

    但他的话就一点都不孩子气了,而是透着一股冰冷的可怕

    “帝姬说,咱们不能北抗金寇,东防杜充,总得想个办法,将他俩一锅烩了。”

    凌晨有些寒冷,挤在邯郸城里的民夫睡得就很不舒服。三六九等,士兵们至少有个窝棚,他们就只能睡房檐,盖草席。虽说人挤人能分享彼此体温,可也分享彼此的跳蚤呀

    有人梦里也要嘟囔一声,艰难翻个身时,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有意的,一巴掌就抽在同伴的脸上,引起了一声惊怒的骂。

    完颜银术可的帐篷就比他们都要舒适得多,可这个谨慎的将军睡得更不安稳,他辗转反侧,梦到这场战争许多混沌的走向,可每一条走向的尽头都是一片黑暗的雾。

    因此斥候急匆匆穿过营地的脚步声走来时,他立刻就醒过来了。

    “何事”

    “斥候截获了邯郸宗泽连夜送往杜充处的密信”

    完颜银术可的眼睛亮了

    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可没说请杜充立刻加入战斗之类的话相反,宗泽说,杜帅的兵是精锐,压阵督战果然是效果不凡,光凭杜帅的名声就足以令义军士气鼓舞,奋勇作战

    接下来杜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放心吧,金酋而今只知我磁州义军,根本注意不到杜帅的王师这一场,咱们大宋赢定了

    一看到这,完颜银术可拎着信就下了榻,“我须得去往大塔不也都统帐中一趟”

    大塔不也睡得就比完颜银术可踏实很多,因此现在天还蒙蒙亮就给他拽起来,整个人披着睡袍,秃着头皮,就非常的低气压,坐在帅案后一声都不吭。

    好在帐中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尊容,三个光头皮在烛火下幽幽发光发亮,路过的女真卫兵看了,都感到十分安心。

    “杜充当真欲收渔翁之利”

    大塔不也勉强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哑着嗓子刚问了一句,完颜药师就赶紧接上了

    “杜充的兵马横在肥乡,动静从容,待我军今日再战疲惫,其进可与邯郸守军夹击我军,退亦可绝我军北归之路如此毒计,可见此人凶悍非凡”

    大塔不也琢磨了一会儿,完颜银术可就催了一句。

    “不能置他不理,咱们在河北,就是要锄掉这些毒草,好令宗望郎君再次南下时,顺遂渡河。”

    “郎君所说,正合我意呀”郭药师殷勤地看向大塔不也,“都统不知,我是有私心的”

    这话一下就戳中了大塔不也,郭药师怎么可能没私心就这种三姓家奴,到谁那打工谁不防着啊

    现在他坦率说出口,两个女真人就都很吃惊。

    “我部燕人,与杜充有仇啊”

    燕人和杜充的仇可大了郭药师说。

    从沧州到大名府,再到整个河北,杜充杀了那么多燕人百姓,否则郭药师麾下的常胜军怎么会对大宋心灰意冷,转而投了王师呢

    宋负燕人,非燕人负宋郭药师讲着讲着,眼圈就红了,可眼泪没落下,反倒是眼中炸开的仇恨光芒给两个女真人吓到了。

    他讲的,句句都是情真意切,句句都不是假话啊

    “我那些燕人部曲身如浮萍,四散漂泊,他们能求什么泼天富贵”郭药师咬牙切齿,声音哽咽道,“他们只求一条活路罢了不瞒都统与郎君,只要给我两谋克的精兵压阵,凭我本部兵马,必能带回他的狗头”

    两个女真人就互相看。

    郭药师对大宋的军队、城池、行政系统都很了解,因此当个带路党非常有用,完颜宗望很喜欢用他。奈何这人心眼太多,黑历史也太多,因此女真太君喜欢他却不肯放他自由,必须收了兵权,拿狗链子拴在燕京,时时盯着。

    现在他想要本部兵马,那三万常胜军自然是没踪影了,可他手上还有几千自己的兵,现在带出来两千,给他二三百个女真兵就近督战,放他出去谋个战功。

    听着问题不大。

    大塔不也下定了决心。

    “我若派你去,”他问,“你准备怎么打这一仗”

    郭药师匆匆忙忙地点起兵卒时,郭安国跑进了帐中。

    “为父安排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都妥当了”郭安国抱拳,“等咱们击溃了杜充,正好还能取了大名府”

    郭药师就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这边旗帜也领来了,除却本部之外,都交予你”

    郭安国就一愣,“父亲欲何用”

    一面面河北路都统司的旗帜送过来,干什么用

    拉大旗作虎皮啊

    金军在河北到底多少人,始终是个谜,谁都没有上帝视角,金军既不是只有女真一军,又不是只据大城,那些投了金的宋军,还有招安的流寇,怎么不算大金的军队呢

    要是原来女真人不拿他们当回事,现在郭药师可看重他们了

    “咱们拉起一支兵马,”郭药师笑道,“立一个大功给都勃极烈看看”

    第二日的邯郸城下,战斗又一次开始,但这次就显得比上次正常了许多。

    义军士兵们有了昨天的战斗经验,今天就算不得新兵了。

    况且他们今日不是在荒原上打遭遇战,而是背靠邯郸城墙,面对敌人。背后不仅有城门,有援军,城墙上有弓箭手,两翼还有灵应军作为支援,这就更让他们感到安心了许多。

    宗帅还发了赏。

    犒赏数额比较大,因此灵应军的部分就有些不足,但昨日首功当推夺旗冲阵的岳飞,岳飞却将自己的赏赐都补给了士兵。

    “我要这许多钱也没有用,”他笑道,“待打完仗,我去寻尽忠内官要犒赏就是。”

    对面的金军也升级了他们的打法。

    他们推出了一架架盾车,小车上架着盾,盾上铺着兽皮,兵士就躲在后面,推着车缓缓前进。

    灵应军的弓箭手再拉弓射箭,那箭穿过兽皮,力道就被阻了许多,一根根钉在盾上,就很难再进一步,如昨日一般将铁甲射穿射烂。

    这一日的战争就显得格外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大家都有准备,大家都斗志昂扬。

    消息后来传到朝真帝姬那里时,赵鹿鸣听了就很感慨。

    “我辈凡人的聪明才智,总会用在战争上,而且用得飞快,”她说,“我不能懈怠啊”

    这一天的河北大地就像煮开了的锅,沸腾翻滚,每一个人都在锅中竭尽所能地拼杀挣扎,每一个人都有着生或者死的觉悟。

    甚至真定的刘韐都咬牙挤出一支兵马,让刘子羽领兵南下。

    “帝姬与宗帅为真定,为你我,敢赴死地,”刘韐说,“你不可惜命”

    这位青年将军用力一抱拳,“儿知道,此去不能大破金虏,救邯郸之危,儿誓不回还”

    “还有一桩。”刘韐见儿子准备领兵出城,又喊住了他。

    “父亲”

    刘韐紧紧皱眉,“你须得离杜充远些不管他发什么信给你,你都不要理睬,留下送给我,我来处置就是”

    刘子羽听过之后,立刻点头,“儿记住了”

    作为宣抚司的参议,刘韐的职权比杜充更高些,因此他这样说是不算有什么问题的。况且在整个河北的宋军将领心中,杜充能有什么事呢

    从来只有他坏别人的事,他那么个坏笋,谁能坏得到他他要是出兵,肯定是去打老百姓或是友军;他要是写信,那肯定是给同僚下绊子或是往京城告状。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会有

    杜充此时的状况就和他们想象的大为不同。

    他原穿着一件圆领袍子,现在正使劲催亲随将袍子卸下。

    “蠢材快些快些”他骂道,“连穿甲这么点事你们都伺候不好”

    亲随也是满头大汗,一声也不敢出,于是杜充骂过之后,又看向了身边的书吏

    “信写完了没有”

    “杜帅,正写着,正写着”

    “就尔等这般蠢材当真坏我大事,我该一个个砍了尔等的狗头”

    前军还在缓慢地排开阵型,时不时还能听到中军传来的主帅狂乱骂声。

    遇敌了

    是金人的军队

    可金人的军队怎么会来打他杜充啊他们不是应该在邯郸城下与宗泽血战吗

    “送往滏阳的信可写完了”杜充一迭声地催,“还有去邯郸的去相州的,去真定的快些快些快令他们发兵来援若是慢些,本帅要将他们通通送去岭南通通发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