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城的大街小巷, 田间地头,有锣声不断响起。
家中织布的,或是田间种地的, 都很疑惑地起身望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兵士拎着锣在那敲“帝姬有令, 凡男子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皆入乡勇,北城门处一时三刻点齐,人人皆有一斗米”
有人迷惑, 有人恐惧, 议论纷纷,可最后都汇聚成了三个字一斗米
花蝴蝶跑了回来。
“帝姬这是要做什么”
帝姬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看地图,听他这样问,就说“有斥候回报,金军将至邯郸, 我怕宗翁兵马不够,再派些援军过去, 你替我去一趟,如何”
这位漂亮的禁军军官就跌足,“若是为帝姬出生入死,臣不敢有怨言可那些百姓连旗号都看不分明,如何成军”
帝姬端着茶碗想了一下,“我已经将旗帜制好了,让他们路上认就是。”
路上认还是个新鲜的速成班可路上认完呢
“帝姬并非不知兵的人,就算他们认了旗帜,无甲无兵, 一触即溃呀”
赵鹿鸣摇了摇头,“少给些棍棒,去李素处多领些火把就够了,你看这天时,难道还真让他们上战场吗”
茶碗放在案几上,发出了一声轻响,像是敲在花蝴蝶的脑袋上,他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清楚明白。
“臣悟了,”他说,“只是臣往邯郸去,留帝姬守空城”
“无粮无兵,金人要滏阳有何用我又何必留此”赵鹿鸣反问道,“若真有敌军往滏阳而来,难道我不能跑么”
这很不要脸的坦然就给花蝴蝶震住了。
阳光洒在朝真帝姬那张光洁无暇的脸上,如同照在白瓷美人上,泛着冰冷的光。
“我要的是整个河北,”她的声音里透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替我打赢这一仗。”
万余人的义军,似乎根本不需要朝真帝姬玩这些小把戏,他们将阵型排开时,鹰从上方掠过,也会惊异于这庞大的族群。
而对面只有四千人,几乎只有义军的三分之一,就显得颇为可怜。
但主帅并不畏惧这场交锋,他将一千渤海兵用来殿后,五百生熟女真留守中军,将契丹人与燕地汉人组成的两千前军缓缓向前。
小六在阵中,先将背后的弓摘下,按照令官的要求,弯弓搭箭,向着前方的天空瞄准拉呀
几支箭从阵中飞了出去,还有几声惊叫从阵中传出,而后是小规模的骚乱,那些灵应军拨过来的军官立刻扯开嗓门大喊“弓弦绷紧不许乱动”
“有人没拿稳弓,”小六听到身边的人说,“射中了前面的人。”
小六就感觉胳膊在颤抖,或者是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什么都听不清,听不清军官的跑步声,也听不清远处许多人的跑步声。
“放”
他只听到了这一句他如释重负地将箭射出去时,好像平地起了一阵狂风。
他一定射死了一个人
那也许是一个非常魁梧雄壮,杀人如麻的蛮兵,甚至在金人中有着赫赫的威名
他短暂地沉醉在这一箭射出去的闲暇中,即使几秒过后,他们的都头又开始大吼“搭箭搭箭”
赵俨骑着马,从第一排前面跑过去,他的眉头皱得很紧。
任何一个前线指挥官见到箭雨稀疏成这样,不仅仰天抛射没到一百五十步,甚至有些连一百步都没达到要知道人家神射手百步内就能直射穿杨啊
所以眉头皱得不紧是不可能的,但光皱眉也没什么用。
金人已经看穿了。
有稀稀落落的人倒下,还有些人中了箭,可那箭多半力气不足,只靠着抛射下来的重力寻找倒霉蛋,金人里有胆大的,干脆就抛了顶在头上的盾牌,一鼓作气地冲了过来
四千人的兵马里分出了两千前军,来冲他们这万余人的军阵
赵俨的牙咬得死紧,“长枪兵”
第一排的士兵一手拿盾,另一手牢牢握住长枪,他们是在逢峰跟着岳飞经过见过的,虽然只有那一仗,可在军营里已是了不得的老兵,享受着旁人的吹嘘,也必须在对面冲过来的时候站住了
又是一波箭雨落下时,有契丹兵已经冲过了箭雨的范围,冲到了他们面前,一跃而起
刀枪碰撞在一起,鲜血紧接着喷涌而出。
第一排的老兵也算是老兵,可在金军面前还不够看,有人被一刀抹了脖子,后面的人没有顶上去,而是惊呼着后退了一步,轻而易举就让出了一个口子。
后面的士兵下意识就往后退,这个口子就进一步扩大了。
“父老亲邻”阵中有人高呼,“他们杀了我们的妻儿夺了我们的地报仇”
谁生下来就该颠沛流离,就该易子而食,就该在流亡中饥渴顿踣,任由风雨寒暑将自己身边一个个人夺走,将他们变成了路边的“死者相藉”
“报仇报仇报仇”
这样的声音由一个变成了许多个,再变成了万余人统一的吼声
不错,他们无家可归,依附磁州的原因是各不相同的,有些是因为金人,也有些是因为杜充,还有些干脆是从宣和七年河北起义就已经无家可归,辗转亡命的可他们确实都很委屈他们胸腔里的血,眼里的泪是真真切切的
前军的士兵咀嚼着这两个字,那一腔悲愤就化作勇气,让他提着长枪冲上去,狠狠地刺进对面的胸膛
“狗贼狗贼”有人歇斯底里的怒吼,“还我阿爹的命来”
完颜银术可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身边的副将就问
“都统,彼军阵厚,我军阵薄,可要中军向前”
“再等一等,”完颜银术可说,“等他们嗓子喊哑的。”
当他们的嗓子喊哑了,悍不畏死的勇气也渐渐消退后,剩下的就全看一个士兵的本能了。
老兵的本能是向前与杀戮,杀或被杀成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于是在交战时,他们可以不用调动太多情绪,而是专注在与同袍的配合中,勠力破敌。
女真人做得到这一点,契丹人稍差,燕人士兵更差些,但仍比对面的新兵强了许多倍。
义军士兵即使是在最亢奋,最无畏的时候,他们的四肢与重心仍然不能协调得当,有人扑上去杀了敌,有人扑上去就只会被自己绊倒在地,再被敌人往后背戳上一刀。而到了勇气消退后,他们发现对面的士兵像是用铁铸成的一样,那惧意就又升起来了。
混战仍然在继续,金军不断倒下,但立刻又有后面的人补上。
义军也在不断倒下,但后面的人动作就越来越迟钝。
直到一个人再也受不了,转身想要逃走时,从他的身后传来了押监官的喊声
“后退者斩”
“后退者斩”
“不过一群农夫,何必强迫他们与猎人对抗,”完颜银术可说,“派骑兵去侧翼,帮他们早些逃走,咱们今晚回邯郸城下扎营,专守那个李世辅。”
地不是什么好地,磁州原本就河流众多,黄河以北的河道被杜充掘过后,低洼些的地就经常有一条溪流经过,一冬天过去,就成了湿地。
他们选的战场也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一样有丘陵与泥地,那骑兵跑起来转圜余地就小了许多。
但就算如此,对面的弓箭射又射不准,女真人的骑兵却可以在马上开弓,一射倒一个,再射就到了面前。
那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战马到了面前马上的骑士挥起狼牙棒,左一棒,右一棒,轻飘飘的荡开了血花,荡出了一条血路。
倒下的那么轻易,都不像个人了。
可昨天还在一起吃饼夹肉,今早还在嚷嚷要同邯郸的灵应军换个位置,刚刚站定了,还在同他絮絮叨叨“连弓都拿不稳死也是蠢死的”
他们现在飞起来了,一切就都变得不真切了。
小六的精神一下子也崩溃了。
他得逃,他想,他得逃
四面都是战马狰狞嘶鸣,都是鲜血与残破的脸,他什么都不知道,昏头涨脑,可他知道往哪个方向逃。他用力推开了一个同袍,又在推搡另一个时摔了一跤,接着他原本是会被无数只脚踩上去的,可那个反推他的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抱着自己被劈了一刀的胳膊大喊大叫。
鲜血喷在小六的脸上,他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他就知道逃,逃,逃
他要逃去一个有乡邻与故旧的地方,他要逃回自己二十余年来熟悉的日子里。
他找到了
那条熟悉的路那个熟悉的人
穿着铠甲,持着长枪,天神一样站在他面前
天神在冲自己大喊,喊的什么他听不到,可见了那张脸,小六从绝境里就生出了勇气。
“简子哥”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将身上所有能丢的东西都丢下,用两只沾满了鲜血与泥土的手扑上去,“简子哥救我救救我”
简子哥将枪向前,猛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简子哥,”他小声说,“我是小六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