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城每一天都很热闹。
今天的热闹是一位面生的小将军带了好多车的辎重过来, 他上午进了城,下午就有人穿上了亮闪闪的铠甲,在街上晃着膀子走。
左邻右舍都认得他, 惊呼一声, 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凑过来,有人恭维他, “六哥,你威风了呀”
“六哥,以后在军中发达了, 可得提携兄弟几个”
六哥就冷笑一声, “当初宗帅募兵,你们死命推脱,当谁不知道呢怎么,背地是贼配军,当面就是六哥啦”
有人就讪讪地, 小声骂一句,“咱们一起逃难过来的交情, 亏你记性好”
又说, “六哥,你侄儿在城东的铁匠铺当了个学徒,你是知道的,你要磨甲片, 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啊”
六哥就说,“再说吧”说完就扎起两个膀子, 像一只准备茬架的公鸡一样,撞开两边看热闹的邻居,继续往前晃着走。
非常歪嘴龙王的场面, 爽翻了。
更爽的是没走两步,不知道打哪钻出来了一个道士,拎着一根小木棍,照他的天灵盖就打下来了
“你是哪一营,哪一都的叫什么名字谁准你无事着甲,还将铠甲穿出营的”
“是灵应军的道官”有人惊呼
一条街顷刻就炸开了锅,一个穿着亮闪闪铠甲的义军新兵在前面跑,一个穿着道士服的军法官在后面追,路上撞倒了一个挑粪的,一个背粮的,一个牵驴的。
甚至还将那头驴撞了一趔趄
这场追逐赛最后的胜者自然只能是军法官,因为可怜的六哥人生第一次穿甲,他压根不懂得逃跑第一要务是丢盔弃甲。
六哥被拎回军营军法处置了,但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好”他们说,“这个比戏法还好看呢”
新鲜事被传进县府,王善听了就皱眉。
“兵士们连着甲都如此生疏。”
“好歹金寇刚撤走,”李世辅就劝,“咱们尚可慢慢练兵。”
“慢不得,”王善说,“帝姬想要尽快出兵,扫清河北。”
“就用这些乡勇义军”
王善一看李世辅也跟着紧皱眉,就忙笑道,“不妨,你这些日子不在磁州,不知义军里出了一位年轻的将才,极受帝姬青眼,而今已被提拔为营指挥使,若不来河北,还寻不到这样的千里驹呢”
这话一出,李世辅立刻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他竖起耳朵,“是哪一位啊”
“就是帝姬遣人不远千里,往家中送过符箓的岳飞你见了就知道,比你我未长几岁,却是个智勇双全的”
李世辅感到更紧张了,不过好在让他紧张的事太多了。
刘子羽在滏阳城还未走时,大名府又来人了。
不仅来人,而且还带来了不少东西,金银、香烛、布匹、牲口,这份礼单非常奇怪,不像是军需,而更像是供奉道观佛庙的。
这位从大名府一路跑到滏阳的河北东路提点刑狱就说“杜帅不知帝姬在此,前番因忧思河北寇乱之事,才行此下策。而今既有宗帅收拢流民,又有帝姬升任侍宸,教化河北生民,杜帅从此无忧也,特备香烛薄礼,还请帝姬供奉在万寿帝君面前,恕了杜帅的过,否则杜帅彻夜难以安寝。”
他说得很恭敬,也很客气。
帝姬身后的王穿云就面色很惊奇,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样唾面自干的人。
但赵鹿鸣一点也不惊讶,她将礼单放在一边,笑着开口
“这礼我收了,也请你替我谢过杜帅,只是这些财物不能用作供奉。”
郭永吃惊地抬起头。
不用作供奉,用来干什么你自己花用吗那也没错啊,古往今来供奉给寺庙道观的财物,那不都是给里面的人花用享受的吗你何必说出来呢
帝姬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而今河北生民陷于水火,又有真定河间受贼围困,太上皇与官家遣我至河北,难道不为扫清河北,而专为大兴土木,受信众供奉么”
她说完,郭永就震惊了。
全天下的神霄宫道士都是那个贪婪蛮横的样子,里面竟然出了这样一位侍宸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帝姬
她好像真是从天上下来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震惊了,不能言语了,似乎是在河北的泥坑里待久了,突然见到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不习惯了。
还在震惊之时,尽忠冲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跑了出去,将还没来得及胖起来的刘子羽带了上来。
“不瞒提刑,刘仲偃已遣其子至滏阳,求宗帅出兵援救,”她说,“磁州虽孤穷而势微,敢惜此身”
“帝姬明见,”他声音有些艰涩,“须得报给杜帅知晓。”
她目光清朗,掷地有声,“杜帅一心为国,虽有些不得已之事,难道我不明白杜帅的苦楚么此时正是化干戈为玉帛之时,磁州愿与大名府同仇敌忾,绝无私心”
一旁的刘子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抱拳,躬身行了个大礼。
郭永一下就被架在火上了。
我们磁州是很穷的,但友军被困,我们豁出命也要救
那你们兵强马壮的大名府呢
这位提刑抬起头,几乎是有些失礼地看着上首处的少女那样热烈,那样诚挚地信任你
你回报什么
哪怕你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着看磁州与真定跳坑,来日也会成为内心道德感挥舞起来给你一顿痛打的大棒
杜充会真心实意派人来赔礼道歉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这几车的礼物,再加上那些猪羊牲口,也不是完全没有“赔礼”的意思。
有使者来了大名府,进城时用的化名,送名帖时找的也是杜充身边家仆的门路,因此接近完美地避开了众人耳目。
杜充在家中接待了他,除了好酒好菜之外,其余的乐师女使一律撤了去,这就成了二人的密谈。
“令尊近日可好”
使者就说,“颇想念伯父,今见伯父身体安泰,侄儿也可复命了。”
杜充笑眯眯地,对这声“伯父”很是满意。
完颜家的人呼他为“伯父”,他怎么能不满意呢这是来自敌人的认同啊
就算这不是个纯血完颜,而只是个二道完颜,那四舍五入也是完颜对不对
燕京留守郭药师之子郭安国不对,是完颜药师之子完颜安国一见杜充的神色,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了。
有戏。
再寒暄个两三句,杜充忍不住转到主题上,“你父遣你至此,必定更有要事。”
完颜安国凑近了些,低声道,“闻听朝真帝姬跋扈,一昔至此,欺辱重臣如家奴,家父知伯父是正直刚强之士,必不屑谄媚,因此颇担心伯父处境啊。”
杜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圈儿就红了,“贤侄,唉,贤侄只有你父知我啊大丈夫宁为玉碎,而今河北如水火,我是不存回京的念头了”
完颜安国说,“伯父家父有一计,可解此危”
宁为玉碎的大丈夫眼睛一亮,“贤侄速说”
完颜安国的声音就更低了一些,“伯父不知,朝真帝姬在上京颇有些名声,四郎君自得了她的画像,日思夜想,上京有名姓的贵人,都知道替他搜罗眉目肖似的美人”
这是实话吗
也凑合算是,但郭药师的罪状虽多,正经三国贩骆驼的,他倒确实不是个拉皮条的人。
他会来找杜充,自然是出于自己的目的朝真帝姬这人他虽然没打过交道,却知道是个很麻烦的人。
不用听她的性情,只要看发生在她周围的事就知道了。
她去了太原,完颜粘罕不得寸进,战线死死地钉在石岭关,到底没放西路军南下;
她回了京城,靠着驸马曹溶一条命,李纲带着太学生几万人,差点给主和派的皮剥了硬生生给完颜宗望就快签好的城下之盟撕了
现在她来了磁州,磁州立刻像是块吸水的细布一样开始聚拢流民,前番有邯郸的女真人派了二百个义胜军过去试探一下,被帝姬麾下一群流民打爆了狗头
郭药师就同周围诉苦“当初守河北的要是她,我也不降了呀我死也不降呀
怎么现在我降了,她倒来了”
他不是个不知兵的,能辽宋金来回横跳,全须全尾,自然有他的能力在。
所以认定了朝真帝姬是个麻烦人之后,他就必须做点什么,将麻烦扼杀在摇篮之中了。
比如说,从她的友军下手,给她来个大的。
杜充听完郭安国这一席话语,坐在桌边就呆住了。
世上竟然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
他要是能帮郭药师攻破磁州,俘虏了朝真帝姬,使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他自然是完颜宗弼的大恩人,便是在大金,他杜充也是有名号的人
而磁州既破,河北又变回一盘散沙,他杜充执掌大名府,岂不是一家独大谁敢不唯他马首是瞻
这风雨都是他一力支撑,一力撑起大宋的太平天
来日史书上,也要郑重而恭肃地记他一笔他杜充真是个呕心沥血的孤直忠臣啊三代以下有他在,还敢推别的什么贤臣
杜充短暂地,陷入到这非常狂暴,但又诡异自洽的幻想中了。
郭永送完东西,就要回去复命了。
复命之前,他还是决定找个机会,悄悄说上几句
“帝姬容秉,”他说,“杜帅此人,有志而无才,好名而无实,骄蹇自用而得声誉帝姬不当以他为大任。”
赵鹿鸣隐秘地笑了。
“只要杜帅心诚,心诚就什么都好,”她说,“哦对了我竟忘了一事。”
“帝姬有何吩咐”
她眼睛眨了眨,“我来河北,毕竟是为了教化生民,磁州残破,不得修神霄宫,若是大名府有空置的房屋,修缮一下,充作神霄宫,以杜帅之心诚,万寿帝君自有灵应。”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