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真帝姬下榻的住所, 偏房已经迅速被打扫干净,有人将这位转运使小心地抬到床上去。
后面的厨房里很快传出了些极鲜美的香气,据说是杀了一只鸡, 这鸡可不易得, 还是帝姬从滏阳城里那三十户高价买来的, 连着一筐鸡蛋, 一起送了过来。
温水端过来,还有洁净的细布帕子,虞允文小心地用细布帕子给叔父擦了擦脸和手,片刻之后,有炖得嫩嫩的鸡蛋,浓浓的鸡肉汤, 以及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不掺一粒稗子,全被送尽了转运使的房间。
整个滏阳城里,开小灶的宗翁每日也只是吃一碗粟米饭, 外加上野菜和一碗鱼汤, 而这位转运使一来就杀了一只鸡,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甚至连号称要让转运使一起吃忆苦思甜饭的帝姬都卑微如喽啰,站在门外转来转去, 一会儿就问问“吃没吃呀”
过一会儿虞允文就端着饭菜出来了,汤喝了几口, 粟米粥也喝了几口,除此之外炖蛋是一点都没动的。
虽说痢疾患者不太适合吃肉,但完全不摄入蛋白质也很难说。
帝姬看了一会儿就说,“端下去用小锅煮个滚开后再端回来吧,你这一路必定也没吃好饭, 城中无粮,你就凑合吃这个吧。”
少年此时倒是镇定了很多,行了一礼,“谢帝姬赐饭,只是叔父沉疴难起,求帝姬开坛赐符为要。”
开什么坛,赐什么符,她的符水要是真有用,耿南仲还敢给虞祯送过来吗
她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朝廷竟如此行事,他们可是路上也遣人监视了你们的随从中,哪个是宫中派出来的内官或是皇城司的人”
“不曾有,”虞允文说,“都是叔父身边老仆。”
她愣了一下,不曾有
朝廷只派了公文去催没人在后面举小皮鞭
实际上她是有些冤枉了耿南仲,更冤枉了官家的。
耿南仲虽送过去一个病秧子,却没想到病秧子是真的老实。
路这么远,艰辛又危险,公文里说得还这样严厉可怕,要是换一个有些经验,也有些厚脸皮的人,会怎么样
人家可能干脆撒腿就跑,压根不赴任了。虞家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非要做这个官,怎么这么多年不温不火地混着,偏这时候就要往河北跑大把的官死活不肯去河北大把的官一接到公文就立刻躺平在家,将个白布盖在额头上,哼哼唧唧表示自己起不来了,要暂时辞一辞官,等风头过了,替死鬼也有人当了,自己在京中悄悄活动,终于谋到一个不错的门路后,这场病才能痊愈呢
这也正是耿南仲想的第一重计谋
这人八成是来不得的,很可能就要躲起来,可河北这么远,官路荒废,你从哪得知人家转运使来不来啊我又从哪确定他确实是跑了啊这都需要时间,对不对
反正需要时间,需要时间,那就能饿死你
就没想到,这位新任河北西路转运使就正好反过来。
他病病殃殃这么多年,就这时候奋发了
“帝姬原是金尊玉贵之人,遭此大难仍思报国,河北那等艰险之处,她也不惧艰险地去了,”虞祯说,“我若生了畏怯之心,我岂有颜面再见世人”
一个标准的士大夫。
虽说虞祯这人一直存在感很差,赵鹿鸣就没怎么仔细瞧过他,但她还真有些看错了他。
就万万没想到,没有人跟在身边监视,他自己就能硬撑着不辞官,往这个尸横盈野,春燕归,也只能巢于林木的磁州跑来了
那就只能照应上耿南仲的第二重坏心思了你要是不怕死,非要奔着磁州去抱病主持工作,那你就试试吧,试试就逝世可怪不得我
总而言之,现在情况很麻烦。
医官看过,觉得没什么好办法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开了些药汤,并且将剩下的部分都交给了她的符水。
她也只能用一些外人看来非常神异,实际上非常拙劣的方式去试一试。
首先她要问四面聚敛过来的流民,磁州附近哪里有一种白色的黏土
高二果听了就问,“只要白色的土就行”
“白色的,加水有点像面团,稍微吃一点也没有什么怪味道,”她这样比比划划了一阵,“但吃多了会腹胀,所以不能真当成面团去吃。”
高二果就去流民营中问了一圈,很快就有人回话了
“帝姬所问的是不是糯米土那土能造瓷,却不能吃,吃了是要胀死人的”
“就在山中,往五指山上去,小人在那里躲着时曾经见到。”
“不知帝姬作何用,千万不能吃我一个侄子就是吃了它呜呜呜呜呜”
“放心吧,帝姬要这土是请神写符用的”
于是流民就放心且迷惑地走开了,并且将“神仙难道也吃土吗”放进了他们今天的聊天主题当中。
高岭土是不能多吃的,但是其中有蒙脱石的成分,特别能止泻。
派出了士兵进山去取土,接下来她又找人问起“这附近哪里有柳树为我取些树皮过来不要枝条不要木料只要树皮不要柏树的,也不要松树的不要聒噪不许多问”
问就是用它做肥皂做玻璃做美妆做高炉
糯米土先送到的,柳树皮后送到的,两种东西都被她提纯了一下,熬成了一碗符水,送进了虞祯的房间里。
“这是求了梵炁神霄的玉清真王,降下的符箓,”她睁着眼睛说一些自己都不信的瞎话,“你一定要让你叔父一点不落地服下。”
美少年就很感激,非常郑重地接过时,她又拦了一下。
“还有,”她说,“服前搅一搅,服后舔一舔,不要剩下一点儿碗底。”
美少年就很震惊,但还是讷讷地应了,送进屋中,过了一会儿将碗送出来,果然是很干净的。
他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坚持着说道,“都打理干净了。”
“玉清真王的符,向来是要饭后服用,”她说,“等晚上你们用过了饭,我再遣人给你们送过来。”
虞允文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小小的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神仙会一天三顿地跑下来。
虞祯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是个未知数,不过服下高强度符水之后,痢疾确实是有了些好转的。
但他既然还是处在生死未卜状态,她就不能指望他干活。
倒是虞允文在换班间歇主动过来拜见她了。
“帝姬每日送来膳食皆如此用心,叔父感念不尽。”
她摆摆手,“请他安心养病就是。”
“叔父不安,”虞允文说,“前番路过相州”
她竖起耳朵,“相州怎么了”
“路过相州,无意中得见无尽粮草运进城去,堆积如山,”虞允文说,“只恨叔父尚不能处理军务,发文催要粮草。”
虞允文的话落在她耳中,却似惊雷一般,照亮了黑夜。
她还以为粮草都堆在黄河南岸呢
原来北岸也有的呀
为什么不送过来呢
藏个什么呢
转运使入城的事并没有在滏阳城掀起多大的风浪。
百姓们不关心,其实他们就连“转运使”是干嘛的都不清楚。
他们只关心每天早晚吃的那两碗粥罢了。
最近粥里的鱼肉多了起来,这些鱼虽然肥,但河鱼白煮颇有些腥气,大锅饭又没有调料,与树皮草根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吃着就很难下咽。
好在帝姬发话调整了一下煮饭的顺序,先将鱼肉煮到碎烂成泥,再将大刺筛出去,被鱼刺扎到的人就少了许多。
但大型猎物就少了很多,野兽都有些机警,发现被它们肆意狩猎的人类突然成群结队地进山展开大屠杀,立刻拔腿逃得远远的。
日复一日,附近山中无论是豺狼虎豹,还是野猪野鹿,都渐渐少了。
好在高坚果们教给士兵一些做陷阱的技巧,山中还有些中小型的动物,比如兔子就可以抓些回来,与各种食材混在一起,却也不会散发出什么美味香气。
它好像压根就没味道,跟鱼一起煮,吃着就一样的腥。
大家每天吃这样的食物,有人就忍不住发发牢骚,但很快又不发牢骚了
有人连这样的食物也吃不到,跪在发粥的军官面前苦苦哀求,可怜极了。
“你们几人身为男子,手脚无缺,应下兵役却又逃脱,”小军官板着脸说,“自今日起,滏阳城没有你们的饭食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是哭着出城的。城外自然天大地大,可哪里才是家呢
发牢骚的人又忽然想起这饭食来之不易。
可就算这样俭省,投奔城中的流民越来越多,粮食下的也越来越快。
不足十日了。
帝姬避开了宗翁,拉着她的心腹们和坏蛋们开了个一个小会。
“相州有粮,都囤在安阳城了,”她说,“这群硕鼠不思收复故土,一心一意只要高坐城中,怎么办”
“这不能忍”尽忠忽然大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声叫嚷吓了一跳,纷纷一起看向他。
尽忠那圆圆的小脸瘦了一大圈,竟变成了一个鹅蛋脸。
他满脸仇恨,满眼仇恨,满身都是仇恨的黑火,“咱们在这吃树皮,为的是谁呀还不是为了官家和大宋的基业他们为官做宰的,竟拦咱们的粮草,饿咱们的兵士帝姬尽管吩咐,要怎么做,咱们一点儿也不留情”
帝姬就觉得很妙。
什么敏感不敏感啊,害怕不害怕啊,会不会被怪罪,有没有可能背锅,这些原本对尽忠来说最最紧要的事,竟然全都不紧要了
“以后有机会,”她听到王穿云小声嘀咕,“还得饿着他点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