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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第五十九章 归乡的士兵
    消息跑到太原府, 飞快。

    比消息更快的是春风,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岭,来到太原城下。

    田里已经有百姓的身影了, 他们先放了一把火, 将田里尚未转青的枯草和草籽烧个干净,待得火灭了,草木灰就又变成了珍贵的肥料。而后他们要用犁耙翻一翻土, 细心将里面的石块挑捡出去,再将散发着臭味的肥料洒在田野上。

    每一步都很辛苦, 但只有做完这些,接下来的播种才会更令人期待。

    与往年不同,田间多出了许多妇人, 她们白日里要吃力地调整犁耙的方向,让耕牛更听话些,或者让自己更结实些, 到了夜里,她们还须得挑水生火,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她们的儿女会帮她们做些简单的活计,比如出去樵采, 邻家的妇人也会来帮忙。妇人们的工作是换班的, 因为除了这些之外, 她们还要承担起石岭关下的后勤工作。

    工作很劳累,好在不久前那一场大捷后, 金人总算是不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帝姬将他们挡在了石岭关外,留给关内百姓一个辛苦但宁静的生活。

    她还留下了许多关于包扎伤员、清理伤口、给营地消毒,以及熬煮驱除疫病的草药等技艺, 妇人们学会了,又被组建起来,靠着这些粗糙的手艺,她们也能在军营里领些粟米作辛苦费。回家熬煮出一锅粥,全家老小都能混个饱腹。

    在帝姬走后不久,石岭关下这些辽国妇人里就出现了女道,自称是朝真帝姬的女弟子。

    再然后就有人刻了帝姬的木像,技艺拙劣,并不肖似,但妇人们都知道那是下凡庇护她们,庇护太原城的灵鹿仙童。

    帝姬升任侍宸,成了神霄派大道官的消息送到太原城时,梁师成正拿着这么个小木雕来来回回地看。

    “她若真是个神仙,”梁师成皱眉道,“神仙哪有那许多心眼的只知道刮钱,又变不出粮草来”

    刚进来的小内侍赶紧就低下头,忍着笑不吭声。

    “太尉,京中的信”

    京中说,给宗泽升官了,让他带着灵应军去磁州。

    梁师成就很高兴。

    太原府这地方,他真是待不了一点。

    当初童贯当宣抚使,领西军与西夏交战时,童贯赚的那叫一个盆满钵满,太上皇那边送过来的钱粮他要抽一份,下面将领的孝敬他还要收一份,他自己又有捷胜军,铠甲武器什么都要最好的,管你中书省枢密院,是管度支还是盐铁的,处处都有他童贯的人脉,处处都有钱送过来。

    梁师成虽说和童贯一起名列“六贼”,论权论钱却差远了,好不容易跟了官家,得了官家的宠信,送到太原府来,钱却断了

    官家说,粮食是有的,可要送太原,就得路过洛阳,太上皇能放你过去那必不可能呀为了不给太上皇送粮,只能苦一苦你们太原的将士啦

    梁师成就成了一个穷光蛋宣抚使,蹲在太原城里,每天看着整个河东路地方官的筹粮报告,掰着手指算着存粮的吃用日子,还得熬着,等着,盼着,什么时候官家和太上皇分出一个胜负,什么时候他才有好日子过。

    宗泽要走了,算是一个好消息,他毕竟带走了几千张嘴。

    至于金人会不会打过来,梁师成是一点也不考虑这个的。

    也不止他一个,整个大宋都觉得,既然金人走了,三两年间是不会再回来的。

    “这是喜事,将公文送过去,”梁师成笑道,“明日为宗翁办一场送行宴就是。”

    灵应军的营地安在玉皇观,这是朝真帝姬的习惯,逐渐也就成了灵应军的习惯。

    只是朝真帝姬一走,之前布置得十分舒适的后殿就立刻显得空荡而潦草起来。

    宗泽住进去了,小老头儿不在乎这个,他甚至恪守礼仪,连帝姬睡过的床榻都不用,自己展开一张行军榻,凑合睡在四面掉漆的偏房里。

    现在他也在这个漏风的小屋里,一边写着文书,一边听长子宗颖向他汇报军中之事。

    “爹爹若领军南下,须得自榆社翻山,过襄垣,最后才到磁城,”宗颖说,“路途艰险,儿算来总须三万石粮草才够路上吃用。”

    “你从军中选二百老兵,再加两千后至此的兵卒就是,”宗泽说,“我不带那许多。”

    这个三十岁出头的老实青年大脑短路了一下。

    “爹爹要留其余将士于此守城”

    “朝廷既升你为兴元府通判,你正好领他们回去。”宗泽说。

    宗颖一下子脸就白了,“真定中山被围,河北多溃兵流寇,爹爹如此行事,岂非自断一臂”

    宗泽写完了文书,平静地望着他的儿子,“你要五千灵应军皆随我去河北,你可问过他们了没有”

    这个问题,宗颖就答不出来了。

    宗泽摸摸胡须,又问了一个问题,“小种相公军中,阵前讨赏之事,你听说了么”

    “这个,”宗颖说,“这个儿确有耳闻。”

    老人点点头,“西军精锐能如此,灵应军如何不能”

    “灵应军军纪严明”

    “此皆帝姬之功,”宗泽忽然严肃起来,“我虽非戎马出身,却时时警惕,不能叫这支精兵毁在你我手上。”

    士兵是有情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家庭,自然也就有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愿望。

    说来很神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大宋就一直没这么想过。

    哪些人有荣誉感,哪些人没有荣誉感,他们的粮饷够他们的家人过什么生活,他们的旬休够不够他们回家过几天舒服日子,他们的奖金又能支撑他们走到哪一步。

    好像没有人想过这些事,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按规矩给他们钱,他们就能按规矩办事。

    再后来从皇帝到太监,再到将帅们又觉得即使他们这些贵人不按规矩办事,士兵们依旧会按规矩办事,比如说粮饷发一个月,不发一个月。理由五花八门,反正上面的人吃喝嫖赌样样要钱,样样只管克扣士兵的。

    结果没想到,士兵们建立了新的规矩。

    灵应军的钱,帝姬一直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发的,从不亏欠半点。

    但这还不足够,灵应军离家这么久,尸山血海里滚了几个月,神经绷得紧紧的,手里却还握着大笔的犒赏。

    经书是很好,但对着同袍的尸体,你让他们天天在营里念无量万寿帝君是念不出快乐的。

    久而久之,这群信仰并不炽烈,却格外思乡的道士自然就要出门找地方宣泄,把钱宣泄光了,他们的士气也就跟着精光了。

    粮食不多,不够这么多人去磁城。

    河北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他也不能寄希望于在磁城征粮。

    与其让这五千士兵,再加五千民夫一起饿着肚子赶路,不如给这些新兵一个榜样。

    说到底还是太原没粮食,但宗泽不说。

    这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传奇。

    晨光刚刚洒在太原城头,已经有妇人忙碌在田野上了。

    她们心里被各种要做的事填得满满的,以至于在白鹿灵应宫的旗帜已经离得很近时,她们才察觉到。

    “那些小道士要走了么”这样的声音立刻在田野上传开。

    “我还想请他们替翁姑做一场法事”

    “只要三斤粟米,不贵的呀”

    “他们怎么一群往南走,一群往东走的那些往南走的人是要去哪归乡”

    “归乡”

    这个词被念出口,如杨花一般飘飘洒洒,洒在了许多注视这一幕的人心里。

    那其中有随宗泽来援的灵应军,他们与家乡分别的时日并不算久,口袋里也没装进几个钱。现在见了同乡将包裹扎起来,带着他们丰厚的犒赏,兴高采烈地往兴元府奔,那就别提多羡慕了。

    “要是咱们能早些被灵应宫选中,咱们也在这一批里”

    “你可听说了,他们每个人都得了好几千的赏,有好些还过万了还都是明晃晃的铜钱”

    明晃晃的铜钱带回蜀中去价值立刻就翻了十倍呀

    能盖什么样的房子,能租什么样的地,是不是还能再买一头牛犊那是个什么光景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家的妇人从此扬眉吐气,他家的老人坐在村口聊天,那嗓门都要高上几分

    跟随宗泽准备南下的灵应军士兵就暗暗下定决心,也要赚这样多的奖赏,也要像他们的前辈一样老老实实攒起来一文不花,带回家去同妻儿老小过上更好的日子。

    友军士兵也有人站在路边注视着这一幕,心情就复杂得多。

    他们的钱花哪里了

    他们不信自己的将帅,不信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更不信自己战死后,口袋里的钱会被完整无损地带回妻儿身边。他们按着旧例在战场上讨到赏,立刻就在下一个城镇花个精光,钱袋里空空荡荡时再回到营中,两眼发直地躺在臭烘烘的榻上,想着自己这糟烂的人生。

    现在忽然见到这样一支军队,再听说关于那些人的传言,那些活着的士兵可以幸福地归乡,阵亡的士兵也各有一笔钱会被带回给他们家属。

    这些站在路边,嘴里嚼着草棍的士兵就不是羡慕,而是有些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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