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鹿鸣是存心的。
童贯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帅都能被金军吓到, 梁师成这种长年在宫里玩心计的人猛然间叫他看一个尸横盈野,他没厥过去就算惊人的胆气了。
给他吓住,她才能更容易掌控他否则有什么办法官家哥哥送过来的钦差, 刚到你这就背后中八枪自杀, 像话吗
但她也不是存心的。
她也不想死这么多人, 她也不想又一次对上完颜娄室的军队。
完颜活女已经是个人间兵器, 他爹就更可怕。
不是他爹武功更高,而是他爹的旌旗往那一竖, 金军就潮水一样往上冲。
生与死的界限在他面前变得模糊。
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些“铁律”也在他面前变得模糊。
金军的悍不畏死, 已经超出她的想象。
但更超出她想象的是完颜娄室的敏锐他已经与这片土地纠缠太久,因此摸清了石岭关西山的每一寸土地, 是石头是砂砾,是坑洼是高地, 他指挥着金军不断向前, 踏着同袍的尸体
踏着宋军的尸体
白天烧过的营寨, 夜里再如何加班加点也无法修缮完全, 等到第二天, 第天,再不断被火烧, 被石头砸,被刀斧劈。营寨消失了,山路就出来了。
然后就是孙翊上去堵口子,堵不住了换晋宁军上, 现在为什么赵鹿鸣在这里呢
因为晋宁军快要堵不住了,她的灵应军就上去了。
比队友们表现相对好一点,因为她有大标枪。
神臂弓是好东西,但本质是弩, 弩的优点是制式,不用训练士兵太久,缺点是装填速度有上限,而且贼显眼。
大标枪就不一样了。
阿皮将身形躲在山石后面,他身体很高大,又想尽量将影子缩进山石的阴影里,就显得有些猥琐。但猥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样缩着,就能尽量避开石头。
山石下面是一段山路,已经被金军和宋军反复争夺过多次了。金军拆了这段山路两边的个营寨,往前走了二里,爬过了最高处,以为前面一马平川就能顺利到达石岭关的背后,没想到宋人在这里又建了两个营寨。
营寨建在山崖凸出的平台上,离下面其实不算很高,只有十几米,当初建的时候是相当麻烦,但现在叫金人去拆就得花费比建起来更多的力气。
金人也不自己徒手爬峭壁了,直接就把投石机拉来,点火开始砸。
他们用的工具很凶,是阿皮这个脑子愚笨的蜀中汉子没听过也没见过的,但那石头的杀伤力他们却见多了胳膊碰到,就断胳膊,大腿挨着了,就瘸腿,要是胸口挨一下,砰地一声那就得叫人抬下去了,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能抢救过来的。
当然最惨的是脑袋被砸到的,但这种倒霉鬼不算多,毕竟宋军作战也不是一个挤着一个。
头上有石头在乱飞,有些没着火,有些是着火的,但也点不着什么。
但金人的投石机砸得越来越准了,这一点就很可怕。
他们是蛮夷,没有什么文化,他们在漫长岁月里没体会过文明的美好,却饱尝暴力的屈辱。因而他们一朝学会了暴力,就立刻死死地抓着它,并且将全幅心血都用在上面。
辽人制造武器的工艺,他们学;西夏人制造马铠的手艺,他们学;宋人的攻城器械,他们也努力去学。不仅学,而且他们给匠人与军中勇士一样好的待遇,让他们加班加点建造并改造最好的攻城武器。
现在营寨里的神臂弓手短暂地哑火了,金人的号角声就响了起来。士兵顶着盾牌,扛着梯子,迅速地从那些投石车后面跑出。
他们的动作很迅速,只是须臾间就如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攀附在梯子上,一节一节往上爬。
宋军立刻自寨中往下倒滚水热油,有人就惨叫着跌落下去,但还有人一只手抓着梯子,另一只手顶着盾牌他们的脸上有被迸溅热油烫伤起的水泡,但手上的伤更重,顷刻间就肿起来了一般。他们就用这样的手牢牢抓着梯子继续向上爬。
阿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的小都头,那个长得虽然很老成,但仍然在什么地方显得有些幼稚的赵俨。他现在被连续降了几级,成了一个小都头。
“咱们放箭吗”
“再等一等。”赵俨说,“等守营的士兵快要支撑不住时。”
他的眼睛像是很痛苦很痛苦,可他的声音却静得很。
有金人就爬上去了,立刻用那肿胀的手砍翻了一个守营的士兵,占据了一个立足之地。
接二连的人爬了上去,并且将梯子系牢,准备照应更多的同袍上去金人的士气忽然就大涨了起来
有更加急促的角声与鼓声,很快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就挤满了金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涌上了十几米的悬崖,而悬崖上的宋军营寨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一个正攀附在悬崖上的女真士兵忽然转过头。
他听到了弓渐渐张开的声音。
那不是一张弓,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到处都是喊杀与惨叫,他能听到,就代表不是一张弓。
那是很多很多张弓,可他寻不到他寻到了
有人藏在悬崖对面更低处的一片山石后,他们突然在这高低错落的石头后面钻了出来,还张开了他们的弓
有箭雨倾盆而下。
训练有素的金军立刻举盾去挡,但立刻就是接二连的惨叫声
那箭怎么那样重举盾的射穿了盾,穿甲的射穿了甲,无论是扎在手上、四肢、躯壳,浑然不像是一支箭,倒像是吃铁锤狠狠一砸
“是神臂弓”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大喊,但立刻又有人纠正。
“神臂弓怎么能开得这么快”
一片混乱中,忽然又有人嚷了起来
“是女真人的弓宋人有女真弓”
这喊声很快淹没在弓弦响亮的铮铮之中,但终究是被人记下了。
山路上的骚乱是极难被平息的,人越多,越拥挤,彼此践踏起来就越残忍,像是被黑色潮水吞噬了进去,挣扎着,哀嚎着,喊着他们勃堇的名字,喊着他们族长的名字,那些名字不大一样,但最后终究会汇聚成同一种声音
“娘呀儿去了儿去了”
太阳依旧是渐渐向西,不为发生在群山里的战争所动。金军撤军,宋军就夺回了营寨。
地上遍布着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还有尸体被营寨里的人不停扔下来,摔在尸堆上,抽搐几下,那只肿胀的手渐渐落了下去。
宋军就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无论是宋军还是金军,一天战斗过后,能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们大多会沉默地坐在墙下,或是火堆边出神。
赵鹿鸣问过他们在心里想什么。
阿皮说,“帝姬,太累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真的没想”她有些不放心,又多问一句。
这个熊一样的汉子就沉默一会儿,“小人想回家。”
于是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了。
谁不想回家呢这样的日子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现在换梁师成来体验了。
在石岭关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梁师成就直接瘫了。
“咱们”他张嘴刚说了两个字,想想又改口了,“那都是咱们士兵的尸体吗”
她点点头,“尽量收回来的,都是大宋士兵的尸体。”
他们坐在石岭关下的小屋子里,这也是孙翊带回来的父老乡亲们修建的,梁师成一坐进来,立刻就有小内侍捧着香炉悄悄跟进来。
但香炉刚刚点着,烟一飘,香料最上层的焦糊气刚一传出来,梁师成立刻就暴怒了“滚出去”
赵鹿鸣不言语,冷眼看着小内侍慌慌张张又抱着香炉跑出去了。
“臣失仪。”梁师成说。
“危机之时,中官前来力挽狂澜,这点小事我怎么会计较”她不为所动,“中官既来,我就可以放心回蜀中了。”
梁师成的脸又是白了一下。
但他倒是渐渐镇定下来了镇定,但用并不镇定的目光去打量面前的帝姬。
几年不见,她明显是长大了,那些在出宫之前还藏着几分的东西,现在已经锋芒毕露。
这样的朝真帝姬不再是个漂亮的小公主,而是梁师成需要慎重对待的对手了。他想得很快,将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朝真帝姬的力量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算盘。
官家要他来做什么
官家要他宣抚河东河北,整顿西军,把忠于太上皇和童贯的将领都搞下去,提拔一批忠于官家的新人。
这些玩心眼的破事儿他驾轻就熟。
但在这些人事变动面前,他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官家给他布置这堆任务的前提,必定是河东不容有失。
但现在他连看都不用看,闻一闻石岭关这股味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悔不该错信了那童贯老贼的战报他掉坑里了
既然掉坑里了,那官家的任务就变得次要了。首要任务是保他自己不会陷在坑里被金人捉去打死,或者是被朝廷推出来成为宋金战争失利的罪魁祸首怎么童贯在河东就捷报连连,你来了这么大一个河东就没了
那他亲临战阵,指挥调度
开玩笑他知道战字怎么写,他还知道怎么写边塞诗,可你不能真给他怼战场上去啊他生下来到现在几十年他就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来打仗的
想清楚了自己在坑里,再看看坑边上的帝姬,正蹲那伸出一根绳子,晃晃悠悠地逗他。
梁师成这么一个精明人,他就悟了,全悟了。
他起身,跪下,扑通一声,给朝真帝姬行了一个大礼,压根没看到朝真帝姬身后的尽忠眼里噙着的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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