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童贯的马车穿过宣德门时, 宫里正弥漫着有些不安的气氛。
这可不是源于官家的一个噩梦,而是源于某个小内侍所看到的他看见一只狐狸自艮岳山的方向跑过来,一路跑进了崇政殿内。
那狐狸皮毛斑驳, 可一双幽幽的绿眼睛狼似的, 可怕了人呢
小内侍叫嚷起来,有宫女和内侍就跑过来, 听了缘由就骂他,“你是得了失心疯了满嘴胡咧咧个什么你将狗眼睁大了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那许多班直眼睁睁看着, 连一只鸟儿飞都飞不进来, 你说有狐狸, 就有狐狸了也不怕冲撞了”
那个掐腰骂人的老内侍骂过之后还要再骂,可他那双并不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了什么东西。于是剩下的话都夹在嗓子里了,只能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御座的方向。
“狐狐”
在那庄严而崇高的殿堂里,当真有一只斑斓皮毛的狐狸。
它抖了抖自己浑身的皮毛,如雄狮一般倨傲地坐在只属于大宋皇帝御座上, 俯瞰这个神祇暗淡,江河日下的帝国。
宫女转过头也看到了,吓得立刻大声尖叫了起来
狐狸傲然地看了他们一眼, 转过身溜下御座。
“然后呢”看门的班直偷偷问另一个同伴,“可抓住打死了”
“没打死, 叫那畜生溜了”
“这群没用的阉”
那话只说了一半,所有的班直就都收了声, 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童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缓缓自他们面前走过。
他已经七十岁高龄,须发皆白,身形却仍魁梧, 步履也仍稳健,一路走过来,不像一个老宦官,倒像个老将。尤其是他下巴上的胡须,一根根坚硬无比,张牙舞爪,更添了十足的气势。
垂拱殿内,愁眉不展的官家见了这样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童贯,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广阳郡王来也”
童贯连忙行礼,“官家这般取笑,岂不折煞了奴婢呢天下谁人不知官家千金马骨,奴婢能为一马骨,幸也。”
官家伸出手去,童贯便赶紧上前,让官家拍一拍他的肩膀。
“卿居高位,仍有戒慎之心,”官家语调柔和地说道,“岂能与马骨并论卿是朕的千里马呀”
这话一说出口,童贯立刻就红了眼圈儿,“官家若有难事,奴婢虽是个粗人,刀山火海也愿为官家走一遭”
官家就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禁中出了件怪事”
不是官家做了噩梦。
官家是修行的高士,是下界历劫的玉清真人,有大罗金仙庇佑,怎么会受噩梦困扰
那只狐狸就是这么出现的。
狐者,胡也。
而今辽已灭,西夏边陲小国,不足惧也,唯一能称得上大宋心腹之患的,只有女真。
官家抬起一双忧郁而深邃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面前受自己倚重的老将军,老郡王,老太监“童卿以为,当作何解”
“禁中戒备森严,一只野狐如何能登堂入室,作此丑态”童贯立刻说道,“先有有心之人,再有此有心之事。”
官家就皱了眉,“朕也作此想,但今日宫中当值之人,中官尽皆询问过,连狸猫也不曾见得一只,这狐狸当真凭空而来。”
“此不过谶纬之语,”童贯加重了语气,“官家不必取信”
官家看看童贯,童贯看看官家。
官家终于将燕国地图打开了。
“张孝纯处军报频仍,朕恐谭稹失察,欲下诏召其回京,卿当代其职,宣抚河东。”
官家说,就是钦定你了,念两句诗就上任去吧。
在重文轻武的大宋,宣抚使的权力是相当大的,你是哪一路宣抚使,你就能调动哪一路的兵马,也就意味着那一路的军队都在你掌握中,你要谁飞黄腾达,谁不仅能飞黄腾达,还能鸡犬升天,但你要是看谁不顺眼,你自然也有让他滚回桃园吃桃子的权力。
生杀予夺,差不多就这样了,因此童贯宣抚何处,武将们都得乖乖趴地上给他老人家行礼请安不说,他打了胜仗,当了郡王。朝廷里的谏官想搞他反被他搞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前一阵子朝中还嘀咕过,不知道太子的师傅耿南仲是怎么得罪了童贯,硬被送去福建吃了荔枝,现在还没回来,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太子留。
但此一时彼一时。
打西夏,他童公公是有经验的,打起义军,他更轻车熟路。
但打辽人,他就吃了瘪,痛心疾首,撕心裂肺,打金人,他更是想也不想揽这个瓷器活。
况且他都是个郡王了,封无可封,官家再派他去蹚刀山火海,难道还能开出什么更吸引人的价码吗
一听官家说宫里闹狐狸,他就全明白了,只恨自己推拉功夫练的不到位,到底被官家塞了烫手山药。
“官家既遣奴婢宣抚河东,”童贯最后无奈,只好说道,“奴婢便带上捷胜军,立刻动身就是。”
官家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罗天大醮还在继续,一天一醮,七日一个单元,一共七个单元。
刚开始大家还很热热闹闹,二十多天后,逐渐就都表示心好累,对神宗皇帝和玉皇上帝都爱不起来了。毕竟一千二百个神位,每个神位每天都要烧香,从早到晚,晋城百姓都要被呛个好歹,达官显贵更是遭不住。
张孝纯过来同帝姬辞行时,帝姬就用帕子捂着发红的眼睛,一边咳咳咳个不停,一边轻声道,“张相公不愿多留几日,表一表敬神的诚心吗”
张相公就行了一礼,“臣有庶务在身”
“是被烟熏跑了吗”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问道。
有宫女就在她身后捂着嘴,想乐乐不出来。
张相公就很无奈,“帝姬为国祈福,辛苦非常臣”
“连德音族姬都被熏黑了”她说。
张相公听了没觉得帝姬胡闹,倒是更加同情帝姬了。
“完颜粘罕有书至金使处,欲割还云中府,请臣往太原,议此事也。”
那张沾了帝姬泪水的帕子被她移开,露出了一只发红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胡虏以我大宋为稚童戏弄,”她说,“偏偏相公们愿信。”
张相公有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胡虏狡诈,臣不会轻信,但兹事体大,臣已奏朝廷”
这座偏殿里静了一会儿,帝姬忽然又咳咳咳了几声。
“张相公先归太原也好,”她说,“有一桩事体要请相公未雨绸缪。”
“何事”
“相公当遣人出石岭关,发当地民夫,于石岭关外,广修寨堡。”
张孝纯就愣了一会儿,张嘴刚想说代州雁门有李嗣本,几百里地呢,不至于就将寨堡修到太原门口,话到嘴边就又咽回去了,倒是帝姬看出他的心思“张相公欲再效墨子”
“帝姬有谶纬之能,”他凄然地说,“臣不过凡夫俗子,臣信帝姬。”
她擦了擦眼睛,微笑着望向他,声音却变得肃然
“张相公,你回太原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气馁,等着我就是。
“胡虏调兵遣将,已是图穷匕见之态,只等天气转凉,便要南下。
“咱们守住太原,就是为大宋守住了这扇西大门,守住了潼关,守住了西军进京的路。
“来日胡虏自燕地南下,他岂不惧我太行山中百万之众其必疑孤军深入,不能久持。
“张相公,”她说,“我大宋的国祚,就看你了。”
听得最后一句时,张孝纯的头脑中似乎被雷击中了一般,他起身离了座,突然双膝跪地,向着她行了一个大礼。
“臣愿与太原共存亡。”
王穿云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张孝纯哽咽着离开。
“咱们为什么不去太原呢”她问。
帝姬坐在椅子里,慢慢喝了一口茶,“罗天大醮还未结束。”
“咱们有三千兵士,不能戍边卫国,却留在这里日夜倒班给神仙们上香,”少女说,“岂不荒唐”
一旁的佩兰就立刻出言阻止,“你这才是出言荒唐”
帝姬抬起头,“你不信神仙们会保佑我们吗”
少女就低了头,语气平静,“我不信,我只信哪怕是我们这些女子,只要握了刀剑,就连神仙也杀得。”
她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佩兰就脸色发白,看向帝姬,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给王穿云先拖出去,再替她求个情。
但帝姬听了就不言语了,像是压根没听到一样。
有夕阳的光洒进这座清幽的宅院,将屋檐下的每一寸都镀了一层金,于是这些木头与石块堆砌出的东西也忽然变得神圣起来。
她就这么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留在这,不是为了罗天大醮,而是在等人。”
“帝姬要等谁”王穿云问。
“我有一桩任务交给你,”她说,“等他路过时,我要将你塞进他的队伍里,他那人出行阔气,多你一个也并不显眼,待你进去,你只要时时留心他,等他出了太原,你遣人告诉我一声,我自然有办法将他截住。”
王穿云就更摸不到头脑了,“这人到底是谁”
帝姬微微一笑,“你听说过童贯这个人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