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抖抖胳膊, 抖抖腿。
十四岁的少女,看着似乎比刚到兴元府时又长高了点儿。虽说每天从早忙到晚,除了学道经、练瘦金体、敲一敲金钟玉罄之外, 她还要忙着读书、看地图、写教材、巡视军营、巡视道观、巡视道观下的安济院运作是否正常、巡视道观的账目是否干净,最后还要耐心听一听埋伏在道观附近,候她出现立刻跳出来的兴元府百姓们的诉苦。
百姓们有很多苦可诉, 其中一些是她能解决的,比如哪个道士治病态度不好,帝姬应该管管;茄子最近价格下跌得太厉害,灵应军要不多收一点儿做菜吃吧还有一些是她不能解决的,比如媳妇怀孕了,求一个安产的符箓, 她就得严肃地告诉这傻汉子, 想安产不要求符箓,要让媳妇每天摄取足够但不过分的营养,不要劳累,以及生产时一定要讲究卫生,再不行就送安济院来
傻汉子听完讷讷地道谢, 又进一步问问有没有生个龙凤胎的符箓,这回被不耐烦的帝姬打出去了。
打出去也没什么用,因为还有一些求自家孙孙能高中,求自家闺女能嫁个好人家, 求自家的小牛能一夜间长大下地耕种的百姓在后面排队。
直到有人捧着金银,为已过世的父母求仙符超脱地府,灵应宫矜持一下后又“感念孝心”,收下银钱,给了仙符。毕竟对于唯物主义帝姬来说, 现在已经逐步建立起医疗机构了,那烧水喝的仙符就不能随便发了,再发坑人。
但是死人不怕坑,所以发一张没什么的。
她这样每天忙碌,今日也不能得闲。
烟熏火燎的铁匠铺子里,帝姬一点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道袍,纡尊降贵,探头探脑,看铁匠解说如何为她第一次改良了明光铠。
明光铠是很漂亮的,尤其她这件不像大部分出土文物那样搞一些金银红黑的阔气搭配,铁片精磨光亮,皮革表面又以银线覆盖,整件明光铠一穿上身,真是如日月皎皎,璀璨光明。
但没有什么用,铁匠以不大幅度削弱防御力为基准,为它又减重约十斤。
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立刻就是一位英气少女,所有人都开始啧啧称赞,尤其是麻雀一般每天簇拥在她身边的宫女内侍,发表了一些非常动听的言论。
用史书上那些曾有的女将夸赞帝姬是不够的,挑点民间传说来,什么什么玄女,什么什么王母,还有什么什么天女魃,总之突出一个中心思想大宋四海安泰,享万年太平,降下帝姬这样的女战神是为什么呢那必然是为官家护法,道成登仙所用呀
有小内侍舌灿莲花时,女战神忽然身形一晃,没等大家大惊失色地抢上前扶住,她自己就站定了。
“帝姬”
女战神额头微微冒了汗,小声哼唧,“卸甲。”
四十多斤的明光铠对一个八十斤的帝姬而言,负担还是有点重。
工匠委婉提议,反正帝姬又不要上战场,只是穿来玩儿,不如就用禁军那种布甲,兴元府有极好的织工,能为她绣出远看如铁甲一般遍生寒光的布甲,还贼轻
“不行,”她一口回绝,“我丢不起那人。”
正好花蝴蝶穿着一身布甲走进铁匠铺,整个人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怜极了。
幸亏的是帝姬心理素质好,像是刚刚根本没背后吐槽过似的,“王都头,什么事”
花蝴蝶一抱拳的空档赶紧深吸一口气,“青城上清宫的道士前来灵应宫拜谒。”
“青城上清宫”她愣了一下,“那不是成都府的道观吗”
“是,”花蝴蝶道,“因此车马繁多。”
青城上清宫为什么无缘无故跑来灵应宫了
大家都是道观,都得了官家的赐额,虽说灵应宫住着一位帝姬一位族姬,但上清宫颇有历史和规模,比灵应宫这建在城内的小道观是强多了的,有什么理由跑过来
跑也就跑来了,偏偏还带了不少东西
明面上是仙草灵芝,还有各种供奉的香料,珍藏的道经,但除此之外,一箱箱往灵应宫抬进来的还有些沉甸甸的箱子。
有金灿灿的,有香喷喷的,还有抓一把细密洁白,胜过初雪的银钱、茶叶、盐。
她瞥过一眼,又看向这位领队的女道官,三十几岁,容貌仍然很秀丽,双手白皙而细腻,一看就是个好出身。
“我不过一稚童,尚未及笄,忝居于此,妄称清修,懂得什么长生之术”帝姬笑眯眯地,“论理也该由我先往青城山拜谒诸位师兄,怎么能劳动妙远师兄亲至,又送来这许多供奉之物呢”
妙远师兄听了也微笑,“闻听汴京地动,成都府的师兄弟们商议,在蜀中办一场罗天大醮”
罗天大醮,根据一些道教经典罗天大醮设醮仪罗天大醮三朝仪和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罗天大醮上品妙经所说,是一种规模超级大,人力物力动用无数,差不多就是只有盛世才能行的仪式。仪式上要集结全天下道士的法力,请神仙们来参加,并且祝祷这盛世永永远远地继续下去顺带一提,这仪式还分先锋版、豪华版、旗舰版,看你是只请一千一百个小神仙,还是两千四百个中神仙,或是三千六百个大神仙。
这玩意是个“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的仪式,一口气供奉这么多神仙,供品是不能少的,堪称当地猪牛羊的末日降临;人力也是不能少的,至少万人甚至十万人的短期就业岗位也来了;时间当然也是不能断的,好歹也得热闹个七七四十九天。
玉清真人估计是很想整个罗天大醮的,可能是因为年初时汴京附近地震了,规模不大,但闹得官家很不安;也可能是因为金人和西夏结盟,官家还是很不安;还有可能是官家就是爱热闹,反正他糟蹋起钱来总有许多新花样。
总之这事儿可以是国家办,但如果是道士们齐心协力,自发去举办,那官家就更开心。
当然道士们没有个可以半夜把人叮叮起来的联络方式,那就只能靠着两条腿或是四条腿去挨个通知。
总之妙远师兄表示,成都府是有这么个想法,但要不要蜀中一起办,还是说全国一起办,还要听一听仙童的意见。
当然啦,听说这件事,成都府转运使是很支持的,派了专人护送他们来兴元府不说,还送了些土产过来,专为供奉“三境至尊、十方上圣”之用。
话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赵鹿鸣可算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
一言以蔽之成都府转运使对自己默许发生在三泉官道上的事情非常清楚,大概他也很清楚不管帝姬是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很显然“朝真帝姬康王”这个组合里是有人不好糊弄的。
那得罪了人怎么办呢
找个同行能说得上话的人,再找个从成都府跑去兴元府的理由,最后准备好一份赔礼,三样凑齐,一股脑送过来,完事儿。
她看看坐在她下首处文静微笑的师兄,心想这姐姐必然也不是个认真清修的。能被转运使和道官一起选中送过来当说客,指不定有许多心眼儿呢
罗天大醮的提议她知道了,成不成先不说,有个事她很感兴趣。
宋朝此时还没乱起来至少大部分地去还没乱起来,北方的农民起义军要到年底才星星之火开始燎原,而且宋军内战内行,镇压农民起义并不方因此上至高官下至百姓,离开家乡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要凭由你从哪来到哪去,你什么行当准备做什么事,凭由上都要写清楚。
但写清楚只是你出门的第一步,你赶了这么多车马,每个关卡都要收一遍税,不平白让你过,等你走到目的地了,过路费也剥你一层皮。
千辛万苦到了目的地,你住客栈要出具凭由文书,要交住宿费,这都是很平常的,但你那凭由上还写了你出门撒欢儿是有时限的,你可不能一撒手就不见踪影,三年之后又三年哪
当然也有小机灵鬼认为我跑都跑出去了,我在当地租房子或是买个房子,不就不用被客舍查信息了吗可落户也要户牍的,你户牍没迁出来,谁给你开的后门让你直接买房落户
她上次派王善和尽忠出门,叠了一大堆的标签,帝姬的旗,康王的旗,李彦的旗,尤其是帝姬为官家祈福的旗,这都在路上撒了一大笔的钱,才算安全返回。
女道带着这么多的钱财来灵应宫,赵鹿鸣就有点好奇。
“这一路有渡口,钞关,城门,师兄走来岂不辛苦”
妙远师兄立刻就明白了她在好奇什么。
“有转运相公的文书,道官又亲发符箓,咱们神霄宫彼此友爱,往来论道或是为一地百姓祈福,岂不是极寻常之事”她笑道,“便是走到福建路去,有谁敢管呢”
双系统
这个宗教系统竟然还给各路关口规避开了
打着罗天大醮的名义四处搞串联,地方官不敢管啊
罗天大醮可是为官家,为大宋祈福,怎么你有意见要阻拦你是对官家有意见,还是对大宋有意见你看不得谁的好
帽子扣下来,一不小心你去海南吃荔枝了,可你要说摘下给自己讨一个清白,那你讨嘛,反正道士们不在乎。你给他从青城山的道观赶出来,只要道官不嫌他,人家就还能在云台山的道观里混一口饭吃,天下哪里去不得
她要是皇帝,她非得教教这些道士们规矩。
当然,她不是皇帝。
所以这个钻交通系统漏洞的神霄派道官系统就被她记在了心里。
见过师兄,收下赔礼,至于罗天大醮搞不搞,怎么搞,帝姬还没想好。
没想好就先睡觉。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帝姬的内室里放的就不是厚重的床帐,而是轻薄的纱帐。
每天入夜时,几个宫女还得拿着灯烛,里外翻一遍。帝姬是个仔细的,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都得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毒虫啊,写了生辰八字的小人儿啊,或者是一个受伤的美男躲在床底啊。当然宫女们不知道她内心这些弹幕,她们主要是检查有没有蚊虫,尤其是有一两次宫女们懈怠了,清早帝姬揉着眼睛从床帐里坐起来,眼皮上好大一个包,一圈宫女凑过来,就又是惊吓又是内疚,差点没哭出声。
这夜睡到一半,帝姬“砰”地一下坐起来,窗边榻上半睡半醒的小宫女就也跟着“砰”地一下坐起来
“有蚊子吗”小宫女赶忙下榻拿了灯烛凑过来,“我来打”
“没有蚊子。”帝姬说。
小宫女定了定,“那帝姬是做噩梦了”
“也没有。”她说。
小宫女拿着灯烛站在地上,就不知道帝姬是怎么了。
“我想爹爹了。”帝姬柔声说。
到了第一天,这话就被传出去了。
帝姬想爹爹了,帝姬原本就是一个淳朴善良,天真孝顺的好孩子呀,她那样敬爱她的爹爹,现下离家这么远,也一年没有见到爹爹了,她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挂念呢
谁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不是在父母膝下撒娇,她却是为了爹爹,忍受着与至亲分开的煎熬呀。
这话传到谁耳中,谁听了不是心里一软呢
宗泽老爷爷就在处理公文时,叹息着同宇文时中说了一句。
宇文老师听了,就默默地倒了杯茶,默默地喝了。
虽然话是帝姬说出的好话,茶也是帝姬送来的好茶,但他心里一点也不软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端凝肃正的中年文官,每次一听到帝姬的事,小心脏都会不淡定地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有时候眼皮也会不淡定地跟着跳,两只眼睛一起跳。
现在他就感觉心脏和眼皮一起跳,而帝姬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帝姬她来了,她带着她惯有的孩童般天真澄澈的微笑走来了。
这位安抚使就不言语地站起身,跟宗泽一起向她行了个礼。
“先生和宗翁是我的师长,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她说,“我不当受礼的。”
宇文时中心说也不知道谁给你教成这样的,反正不是我,宗翁就笑呵呵地谦让了几句,“臣何敢当此语”
“当得当得当得的,”帝姬连声说,说得又快又俏皮,“我离家这么远,身边又无师长,全赖一位照看呢”
身边无师长也是正常的,宇文老师心说原本道官就该是帝姬师长,可看看上一个道官被她收拾成什么模样再看兴元府眼下这位道官还有那个不仅保护帝姬,还能行劝阻之职的禁军武官还有此地的县令全成了她的狗
就好像这位帝姬在宝箓宫里学的不是道家的经籍,而是怎么把人变成一条狗
还有上次想对帝姬下手的耿南仲,以及成都府和秦凤路两位转运使
宇文时中正胡思乱想着,帝姬已经坐下了。
“成都府请青城上清宫送来许多礼物,算是三泉那几日的赔礼,”她说,“那些日子先生与宗翁殚精竭虑,手下的差吏役夫也辛苦非常,这礼物当有州府一份,我遣人送来了。”
“我不过一老朽,虽有心,却不能救护府内百姓,”宗泽老爷爷叹了一口气,“此事全赖知州斡旋,帝姬人望,才得保全啊。”
宇文老师就很想说“俺也一样”,尤其是后半句,谁知道你连种家军都能请进兴元府,这功劳有目共睹,谁敢侵占
帝姬就甜美一笑,“我虽打通了道路,若无宗翁,兴元府如何能在月余内物价平抑”
也是实话,而且值得再客气两句,但凄然老师很笃定,帝姬此来一定不是特地登门送礼的,她这人极少没有目的四处乱跑,准确说她每一日都安排得满满的。
果然再客气两句后,帝姬的燕国地图也就铺开了,匕首也就藏不住了。
“爹爹的生辰在十月里,我既在外清修,便无法回京为爹爹祝寿,”她噙着眼泪,“我想亲往太原府去,一路与各观师兄们商讨罗天大醮之事,为爹爹祈福。”
宇文时中的脑袋一下子就炸了
从兴元府到太原府
从汉中到太原
两千里路你一个十三四岁的帝姬你想一出就是一出,你疯了吗谁敢给你出这个手续,谁敢给你放这个行啊你要在路上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大家都不一定能吃上荔枝了,那保不齐就有人要吃个弃市之刑啊
憔悴的宇文老师忍不住了,嗓门也拔高了,“帝姬荒唐”
一旁的宗泽老爷爷也说,“帝姬年岁尚幼,不知旅途辛苦呀,太原距此数千里之遥,山路崎岖险峻,岂能这般顽皮呢”
帝姬抛出一个大雷,立刻被拒绝了,立刻就低了头,像是真被训斥到了,有点委屈似的。
“道官给了我通行符箓”
宇文老师额头青筋就起来了,这不是废话吗他就是你推上去的,别说你要个通行符箓,你要他装个小狗你就看他汪汪叫得痛不痛快吧
但这些吐槽他又不敢说,只好苦口婆心
“帝姬去太原是为何呀”
“太原有道观呀,”她一脸天真地说,“我可以去寻师兄们”
“蜀中也有神霄宫帝姬在蜀中走一走还不成吗”
“成都府都将赔礼送来了,”帝姬撇撇嘴,“我在蜀中走个什么”
实话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大家都很尴尬。
宗泽老爷爷苦笑,“帝姬是清修的仙童,岂能这般促狭难道帝姬此去是为了寻秦凤一路转运使的赔礼不成”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一脸的委屈。
“他们结联贼人,若非老种相公与李公襄助,兴元府许多百姓便是家破人亡而今他们倒躲起来,我也是不甘心的。”
有理有据。
比那个天外飞仙神来一笔的太原府正常多了,宇文时中心里就约摸着猜出了帝姬的路数。
“秦凤路毗邻西夏,岂是帝姬容易去得之处”
“我只去道观就是,”她依旧不死心,“又不往边疆去。”
宇文时中就在心里嘀咕了半天,再看看宗泽。
“若帝姬只要去秦凤路,”宇文时中说,“往终南山一道观驻足几日就是了。”
“就如先生所言。”她答得飞快。
一旁目瞪口呆注视着一幕的宗泽老爷爷又被噎住了。
朝真帝姬到底是官家的女儿,又批了神霄派高级道士的马甲,她要是大张旗鼓地跑出来,地方官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反正宇文时中以己度人,认为他要是隔壁路的转运使,一听说帝姬到了自己家门口,他倾家荡产也得掏钱给这位神仙全须全尾请回去,谁想放这么一大麻烦在身边溜达呢
而终南山就在秦岭下,离兴元府又不远,那里又是老种相公隐居之地,有种家军在,她是出不了什么事的。
一个十四岁的帝姬乱跑个几百里,怎么想都是极其不合规矩的,放仁宗朝,公主夜里叩个宫门就是大罪,但话说回来,我大宋在此之前也没有一个两丈高能戳破船舱的族姬啊,也没有一个道君皇帝,更没有汴京这一群类人生物啊
这一层想清楚了,凄然老师就释然了。
况且他要是直接拒了帝姬的请求,谁知道她能再想个什么新路数出来就像他给了文书,派人好生送去汴京的那位“高人”,还不是被她直接下手绑了送康王府去了利州路安抚使,兴元府知州的文书,她蛮横起来不是废纸又是什么
帝姬出了府,上了灵应宫的小马车,尽忠在旁边揣度神色,试探着开了口
“咱们这趟往终南山去小住,行李倒是不要许多,”他笑道,“这一路奴婢走出了些人情,往来倒是极方便。”
“我就知道你是个可靠的。”帝姬笑眯眯地说。
夸了,但没提这场交涉到底达没达成她的目标,尽忠心里就又敲起小鼓,刚想换一个角度再敲敲边鼓时,帝姬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你既是个可靠的,”她说,“我有个差使要派你去做。”
“帝姬有何吩咐”
“我往终南山去时,你带上一百灵应军,与王善同去一趟太原。”
尽忠惊呆了,难道帝姬同宇文时中提起太原时,不是故意找一个不着边际的目标逼他退让,而是认真的吗
“太原,”他喃喃自语,“太原有什么要紧的”
帝姬忽然转过头看他一眼,眼睛里是极少见的郑重。
“太原,很要紧。”她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