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的南郑城说冷是不冷的, 这里四面环山,高山将酷暑与朔风都挡在了秦岭之外。
于是风也显得和缓,雨也变得温顺,有云飘进来, 那是一定得下完雨再走的;有太阳升起来, 那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
但山里就不是这个脾气。
雨来的时候没道理, 忽然之间像雾一样的云彩就飘过来, 没等人忙忙地翻出蓑衣,已经兜头盖脸, 全身浇个通透。
权作个粮官的小吏就不是很机警, 见到云彩飘过来还没主意, 等雨点砸在脸上才惊呼一声, 忙让民夫们停下, 抽了油布去盖粮食。一部分民夫机灵, 早将油布盖上了, 当赏;另一部分就没那么机灵, 见下雨了, 自顾自就去找躲雨的去处。还是让前面的扯着嗓子喊了半天, 后面才醒悟过来将油布盖上,有些粮食就已经被雨浇了。
第一回遇到这事,罚是不好罚的,但帝姬传令下去, 再有一次, 这些民夫的铁钱是别要了,粮食折价就卖给他们了你说你不想买被雨淋了的粮食吗那你就说笑了,你是想同帝姬讲道理吗
“帝姬是否太过严苛”指挥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样的质疑,这个坐在竹椅上的小姑娘就笑了。
“若是他们自家的粮食, ”她说,“他们需要别人提醒再给粮袋盖油布吗”
她的半边身子也被淋湿了,发丝滴滴答答地垂下晶莹的水珠。
雨下得不久,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但下雨时大家就不能赶路,只能在山林里躲雨。雨后也不可能立刻开拔,因为山林里的人干什么的都有,解手的,喝水的,采蘑菇的,摘果子的,兴致勃勃跑去追野雉的,或者就是铁了心想溜走的。等把人找得差不多,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抽鞭子的抽鞭子后,天色虽还早,山林里已经暗下来了。
寻个背山临水的地方,帝姬吩咐说,安排岗哨,兵士分三班去砍伐竹子,四面布置鹿角,再将竹子两端削尖,扎起围栏。
她想想又念了一句,无量长生帝君。
五百人就跟着笨手笨脚地开始第一次扎营,但不是五百个道童,而是三百道童,加两百民夫。
剩下的两百个道童其中一些是负责岗哨的,还有几十个是躺平的。
帝姬的帐篷被搭了起来。
并不算宽敞,但非常精巧的一顶帐篷,从汴京一路带到兴元府,也算是一桩父爱的体现,帐篷是双层的,里层坚韧保暖,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皮,外层轻薄透气,蚊虫飞不进来,像是某种纱。
帐外凄风苦雨,帐里温暖如春。
高大果在帐外的声音传来时,佩兰正蹲在一只小小的炉子前,盯着炉里的火。
两侧的内侍掀开帘帐,刚扎完鹿角归来的高大果往里看了一眼,就有点诧异“帝姬不在”
“她去营中了。”佩兰说。
高大果就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泥脚,又看看放在帐外的竹椅。
躺平的人有点多,换言之就是出现了非战斗减员。
这才行路的第一天,虽说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避开了有村庄的路,但他们这一路上没遇到任何敌人,也没遇到任何真正的自然灾害,他们所遇到的仅仅是山路,以及一场阵雨。
但他们所遇到的又不仅仅是这些。
有十几个人被蛇咬了,其中有两个是被毒蛇咬了,医官跑过来给处理了一下伤口,但还是眼见着有些萎靡,只能放到单划出来的医疗帐篷里,明天再看是继续跟着走,还是被民夫抬下去。
有几个人坠崖了,那段山路虽然窄,但其实并不险峻,奈何有个兵摔下去正好撞了脑袋,就没救回来,还有两个则是摔断了腿。死的只能先用油布裹了,暂时挖坑埋在山下,等团练营回来之后再刨出来拉回家乡;断腿的也是在医疗帐篷里先躺平,明天被民夫抬下山。
还有十来个不同程度的腹泻,理由也不太相同,有人说是被雨淋了,所以腹泻,看着面色红润,被赶回去继续干活;有人脸色不太好看,一问是在路上偷吃了果子;还有个躺在那里比比划划,说是看到帝姬坐着长了翅膀的车,被一群天女众星拱月地接去天上了,他得牢牢抱住车辕,跟着一起往天上飞。
非常不吉利,医官听完就呸了一声,说这个怕是吃着菌儿了
当然绝大多数的士兵还在默默干活,不敢懈怠。
他们的手脚上多了不少伤口,血淋淋的脚就那么继续泡在泥里,继续砰砰砰地努力往地里砸围栏。
当看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小姑娘走过来时,这群士兵立刻吓得就要跪下。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她赶紧摆手,又特意说道,“今日这场雨,是神仙们的考验,咱们挺过去了,接下来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她就这么踩着泥水在营地里走来走去,同这边的士兵说几句话,又过去看看那边的伤兵和病号,态度也很亲切,但没有给他们符水和丹药,而是要他们接受医官的治疗。
“这是个劫,也是个机缘,可不能投机取巧,用符箓逃过去,”她说道,“列位仙君都在云端看着咱们呢”
士兵们都很恭敬,有躺在那里的听了就哭了,还有些则是一声声地附和,也讲起他自己听说的一些神异故事,那些故事说起来都是迷信的,可差不多也都有一个主旨,你总得吃些苦,才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呀
另一顶帐篷里,帘子被卷起来,有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书童凑过去看了,就皱皱鼻子,“荒唐。”
指挥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书童赶紧又加了一句,“非小人言语无状,帝姬此行,不合礼法呀”
看到主君没吭声,这个年轻力壮的仆人又说道,“况且也没见她做些什么,不过口头之惠罢了”
主君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
刚扎营,仆役就为他取了水不是接的山泉,是民夫背来的备用水,那一罐水被用得干干净净,其中一部分用来煮茶,一部分用来洗脸洗脚,还有一部分用来小火慢慢地熬些补身体的汤药。
他现在坐在被细心打扫过的帐篷里,鞋袜干干净净。
“她虽贵为帝姬,”仆役又嘀咕,“到底这团练营还是使君的”
“我才是指使,可惜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虞祯咳嗽了几声,“盖因我连个口头之惠也没有。”
仆役就哑巴了,他看着他无比崇敬的主君脸上浮现出很陌生的神情,不知那到底是羞愧,还是羡慕。
赵鹿鸣不知道可怜的指挥使脑子里都在想些啥,她是一点没在乎自己两只泥脚的,她也没那么在乎士兵们的感受。
她整个人都在焦虑,非常焦虑。
战争是什么样的她还没有切身体会,但行路之难她是已经体会到了。
三日的路途,今日是最平坦不过的,行军时大半路上可开两至三面旗,也就意味着这路至少是两到三人可以并肩而行的。
就这样还有一堆掉队的故意的不故意的在路边拉个屎然后就没影的走着走着就掉到后面去,然后想往前挤再把别人挤出队列,引发各种连锁反应的话说回来,第一天的行军不就是个五百人的团建拉练吗这都能产生二十几个战斗减员,那明天呢后天呢
淋了雨的粮食还能不能吃吃了会不会腹泻
只能一人通行的山路,五百人走过去要多久若是敌人突然来袭,他们又如何首尾相顾
他们在山里穿行,走的是隐秘的小路,可拔营时留下的痕迹是做不得假的,任何一个与黄羊寨有关的山民见了,通风报信又该怎么办
她两只脚踩着泥走过去,等回到帐篷时,佩兰会打来一盆温水,帮她洗干净,换上一双崭新的袜子,以及一双干净的鞋履。
但那种感觉是挥散不去的,她在泥坑里,所有人都在泥坑里,用黏糊糊的手握着黏糊糊的武器,努力拔起一只脚,往前大迈步的同时,再努力将手里的武器挥舞出去
她第一次产生这种鲜明的,憎恶而几近作呕的感觉。
她觉得也许是自己娇生惯养,不耐泥泞的缘故。
后来她发现,这不是泥泞给她的感觉,这是战争给她的感觉。
她忽然站定了,环视着头上几十丈高的山顶,以及将落未落的夕阳。
天慢慢地黑了,营地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所有的士兵都很疲惫,他们有些洗干净了脚,有些只等着泥巴干了,伸手去搓一搓,但不管哪一种,他们将头倒在薄薄的被褥上时,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整个营地都睡着了,只有鸮鸟,月亮,以及山顶的眼睛在悄悄张望。
离得那样远,一座座帐篷变成了指甲盖儿大小,他就伸出大拇指去比量,有无数个指甲错落在林间,火光勾勒出它们的轮廓。
那是多少人那里面睡着多少人
山顶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想看得更仔细些,可对面山顶上幽幽地亮起了火把啊呀难道他们这样机警营里放两个醒着的也就罢了,连山上也要放一个
他这样诧异地仔细去看,看到那火把下有几个面目很模糊的人,其中一个像是从后背取下什么东西,慢慢张开。
那是什么东西
“都头不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么”赵鹿鸣说。
“许是山民。”花蝴蝶说。
“射一箭,”她不为所动,“然后我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那样平静,带着十二三少女特有的稚嫩,可王继业却像是听到了官家的调子。
他的弓渐渐张开,箭尖对准那个在满月下模糊又清晰的黑影。
帝姬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对面山头。
她没有转过头去,避开接下来的画面。
她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