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秋高气爽的白日里,乡野总是很平静的。
有人在田里忙,自家的田;有人也在田里忙,别人家的田;有人想下田而不可得,便去四处寻些帮佣的活,满头大汗的做活;有人连佣工也不想当,只知道寻一棵树躺下,懒懒地晒太阳。
反正兴元府这地方别的没有,山有许多,树自然也有许多。
还有人不曾下田,成群地隐在群山的阴影里,声音极轻地商议着什么。
他们说,若不是张叔夜折可存,宋公是不会败的。
他们又说,若不是那阉宦童贯,圣公也是不会败的。
可现在张叔夜没死,折可存没死,童贯也没死,宋江和方腊却死了,怎么办
好好地做顺民吗
他们祖祖辈辈,可做了许多,许多年的顺民啊,他们勤劳地在土地上耕作,温顺地按照时令和律法交税纳粮服徭役,最后连地都被夺了去,他们的妻儿父母今天有饭吃,不过是因为他们尚有些许米粮不曾用完,可用完之后,谁给他们一条活路呢
一张张脸是阴沉的,冷酷的,可也是犹疑的,痛苦的。
造反是死,可不造反也是死,他们虽然渐渐生出些凶恶狰狞的心,可他们的人数还很少,他们还不曾结联整个利州路失地的农人,他们还要一座山一座山翻过去,一个村一个村地趟过去。
“总得谋划好,”有人这样说道,“这一步路走上去,可就没办法回头了呀”
“难道他们现在便许你回头么你回头,有家可回,有田可种么”
他们刚说着这样的话,翻过了一座山,进了离家三十余里的一个村落内,忽然就见到许多人围着村口大树,像是被丢进一只黄鼠狼的鸡窝一样,扑腾鸣叫,不肯消停。
“你们可见了么”
“这必是哄人的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可这是官府的文书,这盖了印的”
“正是官府的文书,才不能信”有人怪叫起来,“这是敢往阎王爷头上洒土么简直是大逆不道”
有一群闲汉就围着哄笑起来。
沿着山路走上来的汉子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有个清瘦小哥就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凑了热闹。
“这是什么样的令,竟然连阎王爷也管上了”
那群闲汉里有人转过头去上下打量他,又看他身后的人,虽有些不屑,到底不乐意招惹这一群青壮,竟还真说给他们听了听。
“阎王爷头顶是什么”
“是是阎罗殿的梁”
“梁上”
“瓦”
“瓦上”
瓦上有什么这就只有促狭鬼说得出了“瓦上是土呀咱们的老父母一味只会巴结宦官,将这兴元府的土都要剥尽了,阎王爷都要见了太阳了”
有人就噗噗地乐,但也有清瘦小哥听完笑话后不为所动,继续追问,“那官府下了什
么公文,惹了阎王爷呢”
“他们要将土地还回来”有人大声嚷了出来
小哥眼睛就亮了,“要我们赎回土地么多少钱”
那闲汉就指了指文书,“一文也不要佃给你一辈子,你要不要”
有人还在叽叽喳喳地取笑,有人的眼睛重新暗下去,还有人紧紧握住了拳头。
“何以相逼太甚”
没有人想拿回土地。
甚至小吏找到那些失地农民时,他们的反应都是出奇的一致土地是孝敬灵应宫的,是他们的诚心,孝心,他们要是拿回去,苍天也不容他们呢
消息传回去跟假的似的,继续养伤的帝姬自己不能跳下床,只能派高坚果里淋过雨还没感冒发烧的老二带上几个随从,下乡去看看,是不是柳景望不值得信任,放任手下的小吏做了假,哄骗她这个小女孩儿
高二果翻了两座山,还带了不少乡野间的蘑菇果子回来想献给帝姬,但是被季兰飞快地扔了说,那些小吏说的是真的。
不仅不要地,帝姬要是还想要他们的河,他们就赶紧给上游截住,把下游的鱼鳖虾蟹都捞出来,挨个放血,都送到灵应宫来。
赵鹿鸣听说这个消息后惊呆了,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鼻子。佩兰立刻抽出一条洁白的手帕,轻轻在帝姬的小鼻子上蹭一蹭。
“没灰啊。”她说。
心理作用下,帝姬还是又不放心地拿袖子蹭了蹭。
有点既视感,她想,老乡们是拒绝了,但这个态度很奇怪。
她就在那蹭蹭鼻子,又蹭蹭鼻子时,忽然佩兰就冲着门口尖叫起来。
“大胆帝姬的寝殿,你也敢窥探吗”
王穿云那张有点惊恐的脸又探回去了。
“我不是我没有”她在门口努力地辩解,“我只是想见见帝姬”
帝姬坐在椅子里,身边依旧是一群宫女,王穿云作为改造期的劳动人员没有椅子坐,但是帝姬开恩,给她个小垫子,她就坐在垫子上。
“你要见我,”赵鹿鸣说,“什么事”
王穿云的目光瞟过来,盯在她的鼻子上,赶紧又移开了。
“听说帝姬想要将田地还给百姓永佃”
“是,”她说,“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肯。”
“我家是肯的”王穿云赶紧说,“我家虽已零落,我几个兄长尚在,他们求亲告友,总能凑出些钱,赎回田地的只是不知永佃钱几何多久一核”
帝姬睁大眼睛看着她,“永佃钱”
明清时期,“田底田面”被人所熟知,但很少有人知道这种习俗是自宋时始的。简单来说,地主的田佃给农民,可以短佃,也可以长佃,短佃不用说,人家说怎么分成就怎么分成,所以佃户是很不划算的但地主也觉得不划算啊佃户们帮佣们也有许多心眼,也会挑挑拣拣,要是那等能送礼进京跟蔡相公攀亲戚的狗大户肯定不在乎,可更多的中小
地主自己也要下地干活,那田是断不能荒的
所以就如果有靠谱的农家愿意长租,地主拿“田底”,佃户拿“田面”,交一笔永佃钱作押金,在官府过了明路,从此这地就是他家十年二十年种下去,这事儿是很两全其美的。
当然,佃户除了负担给地主交的租子之外,还要负担粮税徭役支移这些,这没办法,底层百姓总是很能忍耐,只要一年耕种下来能填饱全家肚子,再攒点积蓄,这日子再苦再累也过得。
况且“蜀地膏腴,亩千金”,田少,但很能种出粮食来,“田面”相当值钱,能佃到田,有什么不知足
现在回过头看看帝姬开出来的条件
当她的佃户,只要将原本交给官府的粮税交给她,除此之外,没了。
不需要承担徭役和支移,不需要和灵应宫分成,甚至连永佃钱也不需要出,这是什么概念
一言以蔽之“村里发金条了”
这有人能信就见鬼了啊
帝姬顶着一个红鼻头,陷入了沉思。
帝姬没有沉思多久,就开始了试探性的谈判
“永佃钱是要交的,”她说,“一亩地五十贯,不能少。”
王穿云低着头,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算了一会儿后,抬起头,“帝姬这是佃几年的”
帝姬原是准备一佃一辈子的,听了这话立刻说,“须得交上赋税,否则要收回的。”
王穿云就有点为难,在垫子上也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试探道,“岁有荒年,今岁交不齐的,明年若是补上,帝姬能开恩典就好了。”
几个女童就在帝姬身后皱着眉,互相看。
好好的帝姬,当初在宝箓宫里何等的超然物外,不染俗尘,现在对着这么个犯了大罪的,竟然还认认真真讨价还价起来
就跟市集里的小贩似的太古怪了
王穿云就没想到其中诡异之处,她拿自己当个小大人看,也拿帝姬这么看,竟然还在那里掰指头跟帝姬掰扯,并且在掰扯里使出了浑身解数,狡猾地将那些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蜀地的自然灾害也通通算上,一定要替佃户们争取到福利才肯罢休。
真不容易
赵鹿鸣就也半真半假地听她掰扯,那里面有些她一听就明白的,令人发笑的假话,但也有些是小地主这个阶层真实感受到,遭遇到的东西。
“咱们不如这样,”帝姬最后确定了一下,“不必每岁算一次佃权,但二十年是必算一次的有积年欠了钱粮的,灵应宫必将田地收回”
王穿云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还有”帝姬很邪恶很刻薄地说道,“灵应宫的山准许百姓继续打柴,山下的河也许他们随便用,但道观的吃用也由他们包了砍柴的每月须得给灵应宫一捆柴打鱼的每月须得给灵应宫挑一尾大的送过来”
还有家里种瓜的种菜的养猪的得一年替灵应宫养头猪
万恶的地主婆要什么东西,都清楚明白地写出来,不给任何人从中取利的机会
小吏将文书贴下去的那天,南郑城的守卫在城门口溜溜达达,很是有些无聊。
西城所的宦官们是被抓进去了,可汴京的消息还没过来。
灵应宫帝姬伤势是一天天变好的,可至今也没什么庆祝活动。
前段时间听说附近乡村起了流寇,但流寇也不敢来打南郑城。
无聊,很是无聊。
他们只能看看进城的那一张张熟面孔,偶尔打趣几句,偶尔挖苦几句,偶尔挑剔几句。
忽然间,有守卫就发现了几张不该出现在南郑城的面孔。
“这不是刘家小九吗你家不是要去成都府求”
“我不求了我不求了灵应宫佃地了二十年的地随便种”那个小地主骑在骡子上大声嚷嚷道,“原是我家的地,永佃金还可以缓一岁再交,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失了心智去求亲靠友”
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两腿一夹骡子,一骑绝尘地冲进了南郑城,城门处的守卫就惊呆了,连那两个进城钱都忘了收。
可他们不亏呀他们听了这话,立刻抖擞精神起来,甚至还有机灵鬼表示愿与城门共进退,多加几天的班因为很快他们的钱囊就被那乌泱泱的进城大军给填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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