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昆玉殿,下了台阶,不会自己往外走,而是要被内侍引着出晨晖门。
来时是个不起眼的年轻内侍,脚步轻快,去时却很让她奇怪地多看了一眼是个老内侍。
身上那件内侍的灰袍子已经洗得发皱发白,束发的幞头也开了线,整个人看着可怜极了。
但他的脸比他穿的还要可怜司马懿要是有这么一张脸,他都不用装病就能诈了曹爽
所以这就很不人道了。
通常这种活是由年轻内侍来做的,一来他们年轻,腿脚轻快,不会耽误事,二来也算是给老人的体面。
老内侍被派来干这个就有点奇怪了,尤其这个人腿脚不太好,尤其他穿得也不体面。
她走一步,他得走两步。
她再走一步,他不仅走两步,还晃晃悠悠,那个干瘦的身子像是随时要栽在地上似的。
帝姬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比如说爹爹赐了她钱帛,可还没发到她手里要是这老爷子“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接下来医药费怎么办
她的钱她的钱她心里好像有个小人一蹦三尺高地大吵大叫冒青烟
老内侍看了她一眼,“老奴朽迈不堪,令帝姬不快,老奴这就去请高班换一位年轻黄门,送帝姬出宫。”
她再看看他,还是感觉很诧异,不明白到底什么人把这么垂垂老矣的往皇帝身边送,这是故意给官家添堵呢
“没事,没事,”她放慢了脚步,“正好我也是头一次来延福宫,走慢些正可以看看风景,不打紧的。”
老内侍就露出没牙的嘴,冲她很谦卑地笑笑。
园子里依旧是一派富贵冲天的气焰,远近亭台楼阁都像是画出来的,她走一走,时不时就被什么东西闪一下,再仔细看一眼,哦,是宝石,是珍珠,是琉璃,是金银,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啊,都当了装饰材料往宫殿上镶嵌。
她很不赞同地撇撇嘴,转头再看一眼老内侍,老内侍还是弓着身,低着头,慢慢地挪动脚步。
这么大年纪不让人家退休养老在家抱孙子别说太监没孙子太监的孙子才多呢就像她刚干下去的那位王相公人家就认梁师成是他爹真真儿的亲爹那王相公儿孙就是梁师成的儿孙,这绝对是中肯的,正确的,客观的,一点也不刻薄的
她看了一会儿万恶的封建王朝罪证与劳动人民的汗水结晶,又在心里讲了一会儿单口相声,眼瞅着晨晖门就要到了。
白日里,宫门是开着的,内外都有侍卫站岗,还有内侍在外面站着,不知道等个谁。
“晨晖门到啦,”她说,“老人家不必送了,太阳晒,回去歇着吧。”
老内侍摆摆手,“帝姬体恤老奴,是帝姬仁德,老奴却不能因帝姬的恩典而倚老卖老。”
说着这两句话,老内侍居然还卖力地多走了两步,这就到宫门口了。
在外面晒太阳的小内侍看到她,一路小跑过来迎,“帝姬,官家有旨。”
她懵了,“啊”
小内侍笑眯眯地指着她身后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太监“官家差内侍曹福随侍帝姬左右,同去兴元府。”
她更懵了,转过再看看这个老头儿,还是一口气不多,随时准备碰瓷的模样,颤颤巍巍地准备跪下给她行个大礼。
这要是一跪可能就起不来了啊她吓得赶紧给他扶起来了
“这样的老人家,山高路远怎么受得住”她说,“爹爹不能换一个吗”
“不能换,”小内侍笑道,“阿翁年岁大了,由孙儿来替你给帝姬行个大礼吧”
年轻就是好小内侍手脚利落,扑通一下就五体投地了
不对她就知道,太监也是有孙子的
她的车虽然不及御车气派,却也颇宽大,但曹爷爷态度坚定,只跟车夫排排坐,坚决不与帝姬同车。
两个女童的神情就有点恍惚。
她偷偷去钩帘子往外看,发现三个骑在骡子上的小朋友也都是一脸恍惚。
毕竟来了一个她们全体年龄叠罗汉也不一定能胜得过的斗宗强者,那大家肯定都感到恐怖如斯。
这么大的岁数,被流放去蜀中,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但是女童的嘴巴都闭得很严,谁也不出声,更没有安慰他一句。
她此时也是如此。
皇宫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宝箓宫也是如此,大家小小年纪都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情,什么话能说出口,什么话不能说出口,心里总要有数。况且看那个小内侍对曹福那样恭敬,想来他也不是什么随便的小角色。
那一个并不随便的角色,穿了一身寒酸的衣饰出来碰瓷,这就很不寻常了。
所以别乱说话实在憋得受不了,去和小黄鸭说吧
只有三个在家不说娇生惯养,至少在父母羽翼下成长的小男孩有点碎嘴
“老丈”
这是阿二王破石开的口,立刻被阿大赵俨给打断了。
“你这称呼当真失礼”
阿二就有些讷讷,“大哥,你说怎么来”
这么快就排辈分了
大哥就开口了,“老中贵人”
三个坐在车里的小姑娘就开始疯狂抖动肩膀。
中贵人,内官之幸贵者,简而言之就是得到皇帝恩宠的宦官。宫外的人见了宦官,恭维地称一句“中贵人”,就像见到做生意的就喊老板,见到医生就“老师”“教授”,对不对无所谓,要的是让对方心里熨帖。
但是老中贵人,这个听起来就很奇幻了
小姑娘捂嘴笑了一会儿,听着老中贵人和三个傻小子开始聊天。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老中贵人的信息他们一个也没套出来,倒是他们仨姓甚名谁郡望何处父祖有何官职都被抖了个干净,就这老中贵人还在夸他们仨“机警”、“早慧”、“小郎君气格英伟,来日必成大器呀”
她没忍住,又挑开帘子看看,傻小子三哥一脸惊喜地转过头,像是向她报喜似的,“老中贵人真是个好人”
她赶紧又给帘子放下。
车子走得很慢,周围的烟火气渐渐上来了。
老中贵人在前面忽然就发声了,“帝姬可要下车走走”
下车走走
她有些紧张,看看两侧的女童,又挑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她的车停在桥头违规停车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车,但是也没有按喇叭催她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桥上有好多人有人直接在桥上摆摊,有人蹲在摊前比比划划,有人一走一过,指指点点,还有人手里拿着,嘴里塞着,趴在桥上往下看,桥下有船经过,船上也有人
桥上桥下,好多头顶绿油油的人
“这个桥”她有点激动,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的车子能过去吗”
“龙津桥上摆摊的虽多,”曹爷爷说,“但也是能走得通的,只是要慢些。”
“来时没走这条路。”她说。
“帝姬想看看汴京城,”曹爷爷说,“来这里很恰当。”
看点什么呢她下了车,立刻有许多目光看了过来,那些头顶绿油油的妇孺好奇地看她这个穿着道袍的小姑娘,竟然从这样气派的车子上下来,竟然还有十几个骑士护卫。
可有什么值得护卫的呢汴京城里四处乱跑的小道童可太多啦男女都不稀罕有推着小推车的小贩见她站在那,眼睛滴溜溜乱转,立刻递上了三片裁剪成小兔子形状的楸叶仙童仙童小人的楸叶最新鲜裁剪最精当一个只要三文钱,三片更便宜只要十文钱
仙童就不受控制地转头去看向自己身边的女童,“季兰不对”
她愤怒地又转回头,“你这账怎么算的”
曹爷爷慢吞吞地走过来,掏出布袋,“虽有些小算盘,可裁剪得倒精巧,也值这个价。”
他掏钱的动作被帝姬阻挡了一下。
“帝姬勿忧,”老内侍拿着钱袋朝她晃晃,里面有些叮叮当当,比铜钱更优美悦耳的声音就钻出来,“这是帝姬的钱。”
就在那一瞬间,幸福突然充盈了她的胸膛。
“那再来点吧”她说,“大家都分点,对了,我不要这个小兔子的,有小鹿的吗还有那个那个是玉兰花的形状吗也来两片吧季兰佩兰你们俩各来一片,是是是好好好,还有你们三位小朋友不是,我是说你们三位小郎君,还有几位班直”
小贩激动极了,“仙童小人给仙童最低价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她头上顶着绿油油的叶子,走过龙津桥。夜色还没有降临,可是已经有许多摊位摆了出来。
这一路什么都有,尤其是现在,夏天的摊位还没完全撤下,那些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都还买得到,可是天冷时才有现烤现卖的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也都被摆了出来。
她吃了十几年的清淡食品,不敢暴饮暴食,买了点梅子姜,用纸包着,抱在怀里,心里感觉很熨帖。有侍卫被迫跟着她溜达,也买些小吃给家里人带回去,不过比她更会买。他们说,帝姬可不要被那些外观漂亮的摊子骗了,他们知道谁家最好吃比如说这两日的枣子很好,可以买些,但吃正餐,要去潘家酒楼,要吃油饼,朱家桥有一家是极出名的,还有那些门前挂了彩楼,五彩缤纷的都是高级酒楼哇除了吃喝外,还有许多来卖唱的,你尽可以边吃边听
说得嗨了,有人“啪”地打了他一下,侍卫赶紧住嘴了。
两人一起去看帝姬。
帝姬似乎恍然无所察觉。
她站在她不知道的街上,看着她不认识的人,热热闹闹地走过,他们都很忙碌,心里无论是忧愁还是快乐,总是被塞得满满的。他们的忧愁来自现下,但明日未必不会有所转机,而那快乐也只在当下,但来日总是更值得期待的。
且饮且歌,且停下脚步,看一日满城楸叶纷繁。
只有她一个,站在来日断壁残垣的汴梁城中,望着昨日富丽繁华的残影。
“她要走了,所以才那样不舍吗”
有小男孩在窃窃私语。
“她总会回来的。”
女童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