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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接连的暴雪,将整座皇城都淹没在了素白之下,各处的悲田院,居养院,以及惠民药局等,都已经在朝廷的调令下做足了准备。

    照这般下去,定会有百姓受灾。

    负责城防的卫兵加强了巡逻,巡检京中各处房屋,督促积雪清理,以免压垮房屋,如此种种手段之下,暂时局面并未失控。

    这日,沉子坤冒雪出行,马车之外,跟着八个护卫。

    自从沉子坤遇袭,吴氏一改从前的低调,招揽了不少门客,其中就有身手高强的武者。

    只要沉子坤出行,就必须将这些人带上。

    纵是上朝,也不例外。

    沉家此举,自然引来侧目。

    不过有着沉子坤遇袭在前,虽颇有微词,却也并非不可理解。

    他这一回,是要去拜访翰林学士。

    沉子坤与现在的翰林学士刘成儒乃是朋友,两人以文会友,相交不论辈分政治,每隔月余总会碰面闲谈,引以为趣。

    哪怕是这样的大雪天,刘成儒要是兴起给他下拜帖,遇到沉子坤休沐时,倒也会兴起赴约。

    大雪里,马车的前行很是缓慢。

    这寒风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连带着车帘,也被刮得乱舞。

    马车内的人,并不多么好受。

    沉子坤跪坐在马车内,摆在角落里的炭盆散发着的温度,还没温暖起来,就已经被刮进来的寒风带走。

    他皱着眉,正一遍遍看着手中的书信。

    沉子坤和刘成儒很熟悉。

    他们的交情,还要从几十年前开始,那会,他们还是同窗。

    刘成儒的字迹,沉子坤不知看了多少遍,可今日他送来的信,虽还是他的笔迹,然横看竖看,却非常奇怪。

    就好像每字每句,都是临摹出来。

    其实,刘成儒送来的帖子,并非是约见沉子坤,相反,是想推迟他们约好的碰面。

    那是三日后。

    是沉子坤觉察出不对,这才要冒雪出行。不然,纵然刘成儒与他关系再好,这样的暴雪天,他怎可能硬要出行

    他不是刻薄的人,非要折腾底下的护卫。

    好不容易赶到刘府,护卫上前去叫门,拍了许久,才有人出来应门。

    这应门的下人神色慌张,三言两语就想将护卫打发走,却看到沉子坤披着大氅,冒雪下了马车。

    那一瞬,他的脸色惨白,反射性就将门给甩上。

    沉子坤脸色沉了下来,厉声说道“给我踹开。”

    刘家人,从不敢对他这么不敬。

    沉子坤如何意识不到出事

    他带来的护卫本就多,其中还有几个性情彪悍的江湖武者,闻言立刻上前。几个彪形大汉,几经踹动,那扇大门竟是轰然倒了一半,露出其后凌乱不堪的院落。

    应门的下人欲跑,被护卫一把拿下,其余的人等跟着沉子坤闯了进去

    。

    刘府上一片狼藉,前往主院的路上,还倒着一具尸体。

    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很快,四散开来的护卫,将一对男女从后院抓了回来,更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细软金银。

    沉子坤定睛一看,竟难以置信。

    那个男子,乃是刘成儒的独子,刘浩明。

    “沉大人,我们在主院发现了刘大人与刘夫人,以及刘少夫人的尸体。”

    沉子坤的身形晃了一晃,差点没站稳身。

    刘浩明的声音,在冰雪里,比恶鬼的哭嚎还要凄厉“我没想那么做,那不是我,不是我肯定是恶鬼附身,这才叫我做出这么残忍之事”

    他在护卫的压制下状若癫狂,还一心想要扑向另外的女子。

    经查,她是刘浩明新纳的妾室。

    她比刘浩明的正妻貌美许多,轻易蛊惑了刘浩明的心,以至于他动了休妻的念头。

    然刘少夫人颇得二老喜欢,他们根本不答应此事,也为此与刘浩明有过数次争执。

    今日清晨,原也是这般。

    结果不知是刘浩明受了刺激,还是地面太湿滑,父子两人在激烈争吵时,刘浩明用力推搡了下刘成儒的肩膀,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再没有爬起来。

    刘夫人在屋内听到动静,与刘少夫人一起出来,看到了这惨剧。

    刘少夫人激怒之下,与刘浩明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被他活活掐死,刘夫人经受这接连的打击,竟是一口气没上来,被刘浩明给气死过去。

    顷刻间,接连三人的死亡,让刘浩明也恐惧不已。

    “我真的沉大人,沉叔叔,你信我,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该知道,我是多么敬爱父亲,我从没想过要杀他”

    他哭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狼狈又可怜。

    沉子坤走到刘浩明的跟前蹲下来,看着他狂乱的眼睛。

    “你父亲的事情,或许的确是意外。”

    刘浩明的眼底升起一丝渴望,拼命点头。

    “不过,你掐死妻子,气死母亲,杀了试图报官的老管家,又临摹了你父亲的字迹送拜帖给我子淳啊,”沉子坤叫着刘浩明的表字,声音里带着悲痛,“我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

    封锁消息,推迟会面,整理细软。

    他这是想带着妾室逃出京城,甚至连老父母的尸体都顾不上收殓。

    怎么会有这么猪狗不如的人

    沉子坤是早上急匆匆出门,回来却已经是傍晚,这时,关乎刘府的惨案,已经在京城传遍。

    杀父杀母杀妻,简直是悖逆人伦。

    吴氏迎上来,欲言又止。

    她知道沉子坤与刘成儒的关系匪浅,而今刘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沉子坤连一贯挺直的背脊,都有些弯了下去。

    更别说这件事情还是他亲自处理的,证据确凿,虽然不能立刻判刑,人已经

    押进了牢狱。

    吴氏很少看到沉子坤这般颓废,嫁给他这么多年,就只见过两回。

    一回,就是现在。

    再上一回,还要追溯到十来年前。

    沉子坤疲倦地说道“我想吃些酒。”

    已经让人温着。”吴氏轻声道,“我给你做了几道小菜,可要叫贤儿陪你”

    沉子坤不怎么爱喝酒。

    不过心情郁郁时,会喝酒解愁。

    偶尔,会寻长子沉贤作陪。

    沉子坤抚上吴氏的肩头,低沉着说道“不必,你陪我喝两杯就是。”

    说是要人陪,可沉子坤却是自己一杯一杯往下灌,烧得连心口都是火。

    沉子坤很愤怒。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暴怒过。

    在刘府上,如果他不是还留存着几分理智,他真真恨不得杀了刘浩明。

    吴氏见不得沉子坤这么一杯杯往下灌,连忙按住他的胳膊“不能再这么喝了,你忘了上一回”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

    这在沉府,几乎是个禁忌。

    沉子坤原本还要再喝,听了吴氏这话,却只能苦笑一声,任由着吴氏夺走了手里的酒盏。

    他喃喃说道“刘子淳那小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当年他娶了车家那小姑娘,是当着车泽的面发誓,说要一生只得这位夫人这才几年”

    算下来,也不过四五年。

    吴氏淡淡说道“人心易变,轻易说出口的承诺,反倒是个笑话。”

    对于女子来说,这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男人可以寻花问柳,他们却必须相夫教子,这已然是不得不认命的事实。

    当年慈圣太后都如此,而今的刘少夫人,亦然如是。

    沉子坤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夫人,我不明白,既是无法做到,当初何必承诺”

    吴氏“你是君子,君子重诺,所以诺言于你,重若生命。可世上如你这般的人之少,若是谁人都是君子,岂非天下大同”

    沉子坤沉默了会“我非君子。”

    倘若他是,他就不会有这暴怒到几乎要杀人的冲动,如现在,如当初。

    今日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回想到当年。

    这一想,他竟是有些痴然。

    沉子坤当年,曾是先帝的太傅。

    凭借的,是沉家的底蕴,是沉老院长的名气,也是他自身的能耐。

    才会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

    后来,妹妹沉思嫁入皇家,沉子坤原本以为,这是一桩难得和美的亲事,至少两人互相喜欢,总比盲婚哑嫁好上许多。

    至于荣华富贵,他却是没多想。

    谁曾想,这样的妄念,不过几年,就已然成为笑话。

    这对沉思来说,亦是非常痛苦,可沉子坤决计想不到,一贯温柔可爱妹妹最终,竟会变成那个模样。

    倘若她不再爱皇帝,不

    管是她要出宫,还是要报复皇帝,沉子坤都会竭力帮她。

    可她不该那么做。

    皇帝有过许多的孩子,沉思生下来的皇子,不过排行第九。

    她既不爱他,皇帝又怎可能重视他,她之虐待,不过是让那孩子的处境雪上加霜。

    沉子坤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和那孩子说话,是在一次皇家宴席上。

    从前几次碰面,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过。

    宴席过半,皇帝要寻他。

    沉子坤起身随行,过不多时,领着他的宫人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对面的孩子,欠身说道“九皇子,你怎么在这”

    旋即,是一道尚算清脆的声音“有东西丢了,我在这找找。”

    九皇子

    沉子坤越过宫人,看向对面的小孩。

    他看起来很瘦削,岁数并不大,套在不太合身的皇子服饰里,显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只是右脸上,有着红肿的印痕。

    五指根根分明,是刚刚被人抽出来的。

    九皇子脸上的巴掌印,明显到沉子坤都忽略不了,可不管是九皇子,还是这领路的太监都熟视无睹,好像根本没看到。

    那太监,竟还要带着沉子坤再往前。

    沉子坤怎么能忍住,他语气低沉地说道“这位公公,还且留步。”他看向九皇子,“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九皇子说。”

    领路的太监面露为难之色“可是,沉大人,陛下还在等着您”

    “那就让他等着。”沉子坤冷冷地说道,“若是他觉得我做得不妥,就让他亲自过来押我。”

    沉子坤这话一出,那领路太监如何觉察不到他身上的怒气,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言。

    沉子坤敢这么说,他可不敢转述。

    沉子坤丢下那话,大步走向九皇子。

    只见那孩童停在原地,并不后退,一双黑亮的眸子紧盯着他“沉”

    沉子坤“我是你的,舅舅。”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沉子坤竟有着陌生的羞耻。

    “是谁打的你”

    皇后生下九皇子后,皇帝对中宫的荣宠回到了当初,只是这对怨侣关系不好,已然是谁都知道的。

    只沉子坤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这么胆大妄为,如此欺辱中宫之子。

    “是母后。”

    九皇子平淡地说道“方才我去探望她,母后见了我很生气,打了我一巴掌,让人带我去荷花池,让我在水里泡上几个时辰。”

    他在中途跑走了,着急之下,丢了东西。

    而今,不过是回来寻。

    沉子坤几乎没有明白听到的话是何意,分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组合起来,却是如此荒谬可笑。

    这可是初冬

    皇后让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去泡水,这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九皇子看着沉子坤脸上的薄怒,面露不解“母后

    想要我死,这不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秘密吗”

    他之平静,冷到让人骨髓发寒。

    沉子坤已经回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可他却牢牢记得赫连容脸上的平淡。

    那一刻,沉子坤心里莫名升起了对皇帝的恨意。

    “那一年,我也是恨得几乎想要杀了他。”沉子坤喃喃说道,“我恨他言而无信,我恨他将沉思逼成那样,我恨他没有保护好那孩子。”

    不管身为夫君,还是父亲,先帝无疑都是失责的。

    吴氏抓住沉子坤的胳膊,轻声说道“可是现在,陛下也过得很好,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

    沉子坤苦笑着摇头“活得很好夫人,你没见过他还年幼的时候,自会觉得他很好。可是,陛下现在这样,是如何都算不上很好。”

    是哪样的好

    成为皇帝,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很好。

    沉子坤并不后悔在这一路上的相助。

    可坐在皇位上的景元帝,又何止是肆意妄为许多时候,沉子坤甚至觉得,他漠视的,又何止是旁人的性命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沉子坤是怕,总有一日,景元帝会将自己都当做是有趣的筹码,最终将自己活活玩死。

    吴氏闻言,笑了笑。

    沉子坤看她,就听到她无奈地说道“夫君,你这话,要是被他人知道,怕是要觉得你胡言乱语。”

    沉子坤知道吴氏不信,摇着头,只是不再言。

    是了,景元帝如今已经是皇帝,还有什么不痛快

    那么大的权势,那么奢靡的环境,几乎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手里,已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还能有什么不痛快

    可沉子坤知道景元帝一直、一直都不痛快,从慈圣太后死的那一天,甚至在那之前,他就从来都没有痛快过。

    滴答,滴答

    水滴计时,好像一声又一声的催命符。

    这是古法,也是宫里过去常用的方式,只到了后来,景元帝登基后,就全都废除,再也不用。

    宁宏儒擦了汗,宛如还在梦中。

    刚才,他一听到水声,就惊醒过来,如同多年不见的梦魇。

    他一醒,外间就有动静。

    很快,就有个小太监进来,轻声说道“殿内没什么动静。”

    宁宏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每天夜里,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

    “总管,小的给您泡些茶来。”那小太监机敏地说着,退下去做事。

    宁宏儒刚才惊醒,已经是再睡不着,索性就爬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外头竟是下起了雨夹雪,真是他奶奶的,怪不得梦里还以为是水滴声。

    宁宏儒叹了口气。

    其实不管是景元帝,还是他们这些伺

    候的人,都挺不喜欢下雨,上次上虞苑皇帝在暴雨里失踪,就让宁宏儒心惊肉跳。

    少时,景元帝曾被关过几天的水牢。

    如果不是沉子坤收到消息赶来,人怕是真的要没了。

    这是宁宏儒第一次在沉子坤那君子的脸上,看到勃然的怒气。

    滴答,滴答的雨声,在这宫里,就如同催命符。

    穿行过雨幕,石丽君带着人,悄然出现在了门外。

    宁宏儒“动静就这么大,连你都吵醒了”

    石丽君“雨日难眠,又不光是我。”

    宁宏儒轻叹了声,将刚端上来的热茶,推到石丽君的手边,“那就喝两口。”

    石丽君在宁宏儒的对面坐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这两人却是清醒得很。

    “宁宏儒,你说,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石丽君有些厌烦地说道。

    宁宏儒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这谁能说得明白这还得看老天爷的脾气。”

    “老天爷,哼。”石丽君淡声说道,“要是都靠老天爷垂怜,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越是到冬日,石丽君的脾气越是不好。

    宁宏儒知道她的症结。

    慈圣太后的忌日,就在冬天。

    宁宏儒老神在在地说道“你不要总是这么在意,越是惦记着,反倒越是不痛快。”

    石丽君皮笑肉不笑“你何尝痛快过”

    两人一同沉默下来,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慢慢的,石丽君才又说“那奸细刚死没多久,就又有人蠢蠢欲动,德妃已经有些压不住。”

    自打德妃在后宫威严受损,行事上,就有些颇受牵制。

    康妃事发后,更是揭露了当初御花园下毒的事,是她所为,乃是声东击西之计,为的是顺利将消息送出去。

    如此一来,事实水落石出,却也叫德妃的威望一落千丈。

    这无疑说明了中毒案里那两个倒霉的宫妃,全是德妃陷害的。

    宁宏儒“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太过急躁,自然会有这样的下场。”

    这怪不了谁。

    “有样学样的,可也不少。”

    “陛下喜欢看这些,斗起来才好呢。”

    石丽君听了宁宏儒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难不成陛下,现在还喜欢着”

    他们的陛下,以前感兴趣的时候,那偶尔还是会去走动。

    可是现在,已经很久都没有到后宫里去了。

    在那之前,景元帝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肉块,到哪里都是非常招摇。

    宁宏儒笑了起来“那可不能够。”

    眼下,景元帝一心都记挂着惊蛰,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那些

    宁宏儒对惊蛰,感觉复杂。

    若不是他在,宁宏儒未必能回到现在的位置,真真是一个奇迹,他轻易就动摇了景元

    帝根深蒂固的观念。

    一想到他对景元帝这可怕的影响力,宁宏儒又喜又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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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的是,惊蛰是个难得可贵的好人,许多看法和坚持,看着良善天真,柔软可欺,然对冲着景元帝的肆无忌惮,却恰恰是件好事。

    惊的是,惊蛰喜欢,接受的,一直都是容九这个假身份,而不是景元帝。甚至于他自己,都并不怎么喜欢乾明宫,就更别说靠近皇帝陛下。

    依着景元帝这可怕的偏执,再加上他对惊蛰家人的处置,宁宏儒就不免叹了口气。

    这要是一朝被发现,岂不呜呼哀哉

    就怕,陛下越来越不知道收敛。

    同州,也正下着雪。

    只是不如京城那么可怕,路上偶尔可见行人。

    柳氏和岑良跟着吕家商队回到同州,落脚的第二日,岑良就带着主家的亲笔书信去了当地的铺子,顺利地与掌柜地接上了头,而今正在铺子里做事。

    她们租了个小门小户落脚,岑良外出时,柳氏就在家里整理那些东西,好不容易掇拾好,这郁郁的情绪,也总算得以振作起来。

    她还有岑良。

    柳氏想,她得为了孩子振作起来。

    来到同州闷了些时日,柳氏终于撑着伞,冒雪外出,一是为了寻个工做,二也是要熟悉门路。

    柳氏带着岑良在同州生活了好些年,然多是在同州下,一个叫东阴县的地方生活。

    现在落脚的地方是府城,只在赶路进京的时候,曾经住过一夜。

    柳氏对府城很陌生,一路走一路记,路上还看了几间酒楼,问过他们是不是招工。

    有些还是要人的,可是一看到来的人是个女人,多数是拒绝。

    只有一两间还有点兴趣,给的工钱却不高。

    柳氏也不灰心,慢慢来就是。

    她撑着伞,走过桥。

    桥下,一伙刚刚带队过的镖师突然停下,盖因带头的领队突然停下动作,这才叫他们接连刹住。

    “头儿,你在看什么呢”

    “看到是看上哪家的姑娘那回去嫂子肯定要将你扫地出门了。”

    几个镖师调笑起来,原本只是调侃,却没想到,头儿却真的甩下货物,直朝着桥上冲去。

    镖师猝不及防,有几个看着货物,余下的连忙跟着中年男人追了上去。

    喂喂,他们刚才是在开玩笑啊

    要是头儿真的看上了哪家姑娘,嫂子铁定要扒了他们的皮不可。谁都知道,头儿惧内,他的夫人,可是个力大无穷的母老虎

    中年男人一路追上桥,却没追到人,路上行人纷纷,何尝还有刚才的身影

    他懊恼得直拍大腿,那脸上的焦急,不像是看到了什么意中人,更像是瞧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头儿,你在找谁”

    镖师追上来,连声问道。

    中年大汉抹了把脸,喃喃说道“是我

    还在发梦,还是说,我真的看到了岑家嫂子”

    就在刚才,他押着货物,从桥下经过的时候,只是一个不经意地抬头,仿佛在雪中看到有个撑伞的娘子走过。

    那模样熟悉得可怕,叫他仿佛被撞了魂。

    要是没愣神就好了

    他气得咬牙,却不肯承认自己有可能是看错。

    不会的,不可能看错的。

    他从前好几次去过岑家,也是见过岑家那位嫂子,正是如今的模样,只是憔悴了些。

    难道,岑家嫂子,竟是没死

    直殿司内,咳嗽声不断。

    “咳咳,咳咳咳”

    姜金明咳得厉害。

    惊蛰“掌司,这可是云奎送来的野蜂蜜,还是多吃几口吧。”

    他手里端着的,是泡好的野蜂蜜水。

    姜金明皱着眉,他向来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味道,不过喉咙难受得很,他到底还是吃了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捏着额头。

    “真是要命。”姜金明声音沙哑地说道,“你离我远些,要是染病,可不是小事。”

    惊蛰笑笑说“掌司,我年轻力壮,没什么的。”

    近些时候来,惊蛰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的确是一日好过一日。

    宗元信的药,还是有些效用。

    这几日太冷,姜金明不过是一夜忘记关窗,醒来的时候,人就已是这样。

    好在算不得严重,就是这咳嗽总是未好,听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姜金明摇着头“杂务司的事,可曾听说了”

    惊蛰颔首“是江掌司”

    姜金明“人已经确定要走。”

    惊蛰问了问,不是去司礼监,不过,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掌司的位置,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江掌司被调走,这剩下的位置,可就颇惹人在意。

    姜金明“掌印的意思,是打算在直殿监内挑选。”

    惊蛰微愣“不打算调动”

    姜金明呵呵笑道“调不调动,这难道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就算他们选好了人,上头打定主意,要换个人来,他们哪敢说什么

    惊蛰“那可倒好,直殿监内,却是要热闹一番。”

    姜金明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惊蛰的身上,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后,惊蛰挑起了眉头。

    他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指了指自己,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意会错了。

    姜金明缓缓点头。

    惊蛰哽住“我这般年纪,怕是不能服众。”

    他倒是没想到,姜金明对他还有这样的期待,居然想让他争一争这掌司的位置。

    姜金明幽幽说道“你可比他们还多了个好处,他们只是二等太监,可你却已经待遇等同大太监,如今,不过缺了个名头。”

    掌司一定是大太监,可大太

    监却未必会是掌司。

    能成为掌司,总管等,肯定比普通的大太监要风光许多。

    惊蛰背负着姜金明的期待回去,紧急地抓了世恩补课。

    “近来直殿监,除了江掌司要离开外,还有什么热闹事吗”

    江掌司要走的事,已经被人所知,惊蛰在这提出来,不显突兀。

    世恩说了几个,惊蛰都摇了摇头,将这事说给他听。

    世恩挑眉“直殿监内的二等太监也不少,听着你这意思,要是有可能在直殿监内调动,那可真要各显神通。”

    说到这里,世恩又笑。

    “你是不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端看是谁有手段人脉,可热闹得很呢。”

    他们也就只能趁着这些二等太监还没爬上去前调笑一二句,等他们中的谁成为掌司后,这样的话,却是不敢说了。

    姜金明许是受了刺激。

    惊蛰想。

    大家伙都热火朝天,唯独惊蛰不动如山,稳定如老牛。

    姜金明肯定看不惯。

    惊蛰薅着世恩晃了晃“别看热闹了,掌司那意思,是让我也去试试。”

    世恩的眼睛蹭蹭亮起来,“妙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立刻掰着手指给惊蛰算起来。

    “我记得掌印喜欢吃鱼,你不是和御膳房关系好吗这样,你去找明雨,让他给你找点门路,弄几条好鱼过来”

    世恩的话还没说完,惊蛰就一巴掌糊上脸,将他的话给按回去。

    世恩挣扎了下,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动作,忒是干净利落,差点没被你憋死。”

    惊蛰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捂着世恩的动作,何其像是容九。

    他反射性将手抽回来,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和掌印没有交情,贸贸然凑上前,不过是自取其辱。”

    世恩却不是这么认为“惊蛰,这可不能这么说。这人要是能往上爬,多巴结巴结又如何呢”

    “得了吧你,惊蛰可不是这脾气。”谷生突然从后面扑过来,打断了他们说话,“还巴结呢,你自己都未必做得出来。”

    路过听到几句,都恨不得给世恩的嘴巴给堵上。

    世恩抬头挺胸“谁说我不成”

    惊蛰笑着摇了摇头,却也发现,这的确是个机会。

    如果先前是没有机会,可现在临到门前,他又退缩不上,反倒是怯懦。

    要不,找廖江聊聊

    惊蛰不过刚这么一想,却没想到,夜间,廖江却是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回,他的脸上带着急切。

    人刚一进门,就直奔着惊蛰来,双手握住惊蛰的手掌上下晃动,懊恼地说道“头前我与你说起江掌司,却没想他走得这么快,不日就要离开,而今,掌印正要挑选合适的人选,惊蛰,你可一定要救我。”

    惊蛰茫然“这事,你不是说,与你没有干系”

    廖江成为二等时间这么短,根本不可能有接替的可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

    廖江“的确是与我无关。可是,那名单上,却是有刘富”

    刘富是另一位掌司的徒弟,虽在外人看来,他的脾气暴躁,满脸横肉,脾气更是不好,可刘富对上谄媚,那好听的话成打批似的,不要钱地往外撒。

    许多人正正吃这套。

    “掌印属意刘富”惊蛰挑眉,“你不喜欢他”

    廖江唉声叹气,在惊蛰对面坐下“何止是不喜欢,刘富简直恨透了我。”话罢,他看了眼惊蛰,“哦,也包括你。”

    惊蛰蹙眉“我与他并不熟悉。”

    廖江“你和鑫盛也不熟悉,他为何就那么记恨你呢”

    这话一出,惊蛰在自己和廖江两人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迟疑地说道“上虞苑”

    他和廖江,共同处也没有多少。

    廖江“没错,他原本是想去上虞苑,结果,掌印没叫他去。”

    名单是报了上去,却被打了回来。

    掌印虽喜欢听他的好听话,可上虞苑之行,却是要在皇帝跟前伺候,掌印多少知道刘富的性格,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我亲口听到刘富说,掌印因着这事,多少对他有所愧疚,说不得这一回,就真的要选了他。”

    惊蛰纳闷,廖江被刘富记恨,不愿意他成为掌司,这还算正常,可他为何来找惊蛰求救

    他也想让惊蛰参与争夺

    然要不是姜金明提起这事,惊蛰并不知道新的掌司要在直殿监内挑选,世恩也不知情,就说明这件事并没有流传出来。

    那也意味着,这是只有部分人才知道的隐秘。

    廖江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认定惊蛰有可能要参与

    “你意不意动,我不知道。”廖江道,“但我在江掌司那,看到一份名单。”

    惊蛰,刘富,宝方,王建。

    这是上面的名字。

    惊蛰扬眉“没有陈密”

    廖江摇头“陈密也有兴趣,不过,江掌司不喜欢他。”

    临到要走,江掌司自然也有挑选的权力,虽不能点谁上来,但是点谁不上,那还是有可能的。

    人难免俗,像是陈密这种有点孤僻的性格,做掌司的都不大喜欢。

    刘富嘛,在他们看来虽有点小毛病,可这嘴巴甜会来事,总归看了顺眼。

    廖江一想到这,就气得肝疼。

    刘富这人就只对上谄媚,完全是两幅做派,真是叫人可恨。偏生还小肚鸡肠得很,自打廖江去了上虞苑后,就一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这要是刘富上了位,他肯定会将廖江打发得远远的。

    不,这还是算好的。

    要是刘富这人再残忍点,被揉搓扁搓,想挣扎都没什么办法

    无怪乎,廖江会急急上门。

    惊蛰“以江掌司对你的看重,本不该如此才是”

    廖江苦笑“耐不住送的钱多。”

    好吧,财帛动人心。

    金子永远是最好的敲门砖。

    此时此刻,被廖江屡次提起的江掌司,正在掌印的屋中。

    掌印太监这屋舍,并不比其他地方奢靡多少,只是布置得很是雅致,瞧着叫人顺眼。

    掌印太监慢悠悠地说道“这就是交上来的名单”

    他略扫了一眼,看过那几个名字。

    “可有最喜欢的”

    江掌司看着约莫三十出头,看起来有点微胖,“这几个人,都是顶好的,各处挑选的人,怎能不好。”

    他眼珠子一转,又笑笑说。

    “不过,这掌司的位置,到底不是那么容易能坐得住。还是得让年纪大些,稳重些的人来坐。”

    “那你是想选刘富”

    “不敢不敢。”江掌司乐呵呵笑着,“只是觉得,能力是很重要,可这威望年纪,也值得考量。也好叫人知道,咱们这,可不是那会苛刻老人的地儿。”

    咔哒

    掌印放下茶盏,拿着这张薄薄的纸,漫不经心地将其撕开。

    “你这话说得没错,这名单,也选得不错。不过,这人选,我已经有了主意。”掌印淡淡说道,“当然,会是最合适,最妥帖的。”

    掌印说的话很平静,可江掌司却莫名有种,这撕开的不是纸,而是他的皮肉的错觉。

    江掌司的涵养功夫够,自然不会露出异样,“不知,掌印心中的人选,可在这名单上”

    掌印意味深长地说道“自然是在这名单上。”

    江掌司心下松了口气。

    那刘富,应当是十拿九稳。

    他原本也没想着将刘富提在前头,可奈何这送来的厚礼,着实叫人看着眼热。他虽有人脉,可要活动出去,花费的钱财也不在少数,怎不叫他心疼

    刘富送来的钱财,恰好可以填补他的空缺。

    江掌司要做的,不过是为刘富多提点几句,确保他能成为掌司。

    这说难也不难。

    看在那钱的份上,江掌司到底是舍了廖江。

    在他看来,他一路提拔廖江到现在,自然已经非常宽厚。

    他离开后,掌印将那张纸撕了又撕,随手丢到了炭盆里,盯着那被火苗吞没的杂物,随意地挪开了眼。

    你有人脉,我也有人脉,他更是有。

    这宫里难道还缺少人脉这样的东西吗

    他屈指敲了敲桌,轻呵了声。

    送走廖江后,惊蛰有点疲倦地揉着额头,啪叽一声躺倒在床上。刚才和廖江那番拉扯,已经叫惊蛰有点头疼。

    惊蛰能理解廖江的慌张,不过他也不能贸然行事。

    他从廖江口中,问了不少与刘富有关的事。

    这刘富,多半是使了钱,这

    才让江掌司意动,毕竟他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惊蛰挣扎着翻了个身,拱到了被子底下,又躺着不动。

    他最近睡得很沉。

    可起来后,并没有觉得睡了很久,反倒像是在梦里负重跑路,累得很。

    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天晚上都乱七八糟地做着梦,要么是蜘蛛毒蛇,要不就是食人花,再要么就是铺天盖地的虫子,这几乎将他折腾得神经虚弱。

    他抬手,看着自己的胳膊,难道他的浑身酸软,都是在梦里跑出来的吗

    哪有人天天做梦,都在逃跑的

    每次醒来,惊蛰都觉得自己湿乎乎的。

    并不是说他真的浑身大汗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仿佛那潮湿的气息,已经渗入他的皮肤,与他的骨血一起,在身体内怪异地蠕动,闷得他异常难受。

    他会觉得累,也会觉得古怪地放松。

    就好像,这接连不断的怪梦,也连带着将惊蛰那些暴躁,狂热的冲动也一并带走。

    他已经有些天没再辗转反侧,燥热得睡不着了。

    从这点上来说,仿佛还是个好事

    惊蛰犹豫了下,在被褥的遮掩下,扒开外面的衣裳,往里头看了几眼。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胸口怪怪的。

    其实惊蛰沐浴的时候,也曾打量过,他的身上时而有着细碎的红痕,散布在四处,可不痛,也不痒。

    有时,还是在些极其隐秘的地方。

    如大腿根,或者,是下腹,更甚之,连脚踝上。

    若说惊蛰原本还有什么猜想,在发现连那什么附近也有后,他已经开始痛定思痛,难道是他的衣服与被褥洗得不够干净,被什么咬了

    可恼

    他可是整个直殿司,最爱干净的人

    到底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惊蛰也只能每天醒来后检查痕迹,再给它们上药。

    可是这消失的速度,却比不上出现的速度,哪有这样的

    惊蛰咬牙切齿,爬起来点安神香。

    他要把所有的虫子都熏死

    安神香点燃后,整个屋舍都笼罩在那淡淡的香气下,惊蛰这才熄灯躺了下来。

    他喟叹一声,总算能够睡个好觉。

    夜深人静,残余的烛光接连熄灭,入了夜,像是直殿监这样的地方,本就只有寥寥几处才挂着灯笼。

    总会有一双眼睛,日夜不停地盯梢着惊蛰的左右。

    踩在雪上,几乎不能被发觉的脚步声,引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发觉来人的身份后,又一如往昔地沉寂下去。

    近来,每一夜,都是如此。

    冬日里,紧闭的门窗被挑开时,再是如轻微,都会带来外头的寒意。躺在床上,几乎将整个脑袋都塞在被褥里的惊蛰,却是一动不动。

    今夜他点了安神香,反倒是让自己陷入纯然黑甜的梦乡,几乎觉察不到外头的动静。

    更别说,那自黑暗跋涉而来的人,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一贯冰凉的手指间,捧着一个巴掌大的暖手炉,被随意地搁置在了床头。

    连带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灯芯被特地修剪过,豆大的光只能照亮方寸大的地方,若隐若现,直叫人看不太清。

    过了一会,惊蛰像是觉得有点热,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又动来动去,被一只手抓住。

    惊蛰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炭火那么不够用,总是到第二天,都几乎用了个精光。

    不过点着库存,却又没什么变化。

    仿佛是他错觉一般。

    这屋内舒适如春的温度,合该是个解释。哪怕被掀开了被褥,也一点都不冷。

    被暖手炉温暖起来的手指,轻巧地落在胸口。

    轻易的,原本睡得安然的人,仿佛被这简单的动作打开了什么开关,身体不自觉地轻颤了下。

    那是一种古怪的按捏。

    惊蛰原本平静的睡颜,忽而微微蹙眉,好似在忍耐着某种压抑的感觉,那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下,仿佛天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在黑暗的掩盖下,在惊蛰无知无觉里,他不知与那贪婪的怪物有过多少次接触,一点又一点地,将那赤裸青涩的身体,催生成放荡淫艳的果实。

    惊蛰不会知道那饱满到几乎崩裂果皮的浓潮是为何,也无从知道自己呻吟时的浪荡。

    他仍是个懵懂的初学者,却已然品尝过无数次甜蜜的潮涌。

    总有一日,他会知道,轻信

    总该是要付出代价。

    尤其面对那样,不知疲倦,不知满足的怪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