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谢景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穆山显的车刚开到宿舍楼下,就看到谢景坐在行李箱上吃口香糖,牛仔裤底下露出两节白皙漂亮、像莲藕一般的脚腕。
他仰着脸,睫毛很长,不卷,直直地抬着,像一把软松的小刷子。口香糖已经被他吹得很薄很大,阳光投射下,他皮肤细腻平滑,像沙海淘出来的晶莹颗粒,两颊也鼓鼓的。
他坐在那里,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穆山显看了好一会儿,才按了下喇叭。
啪地一声,泡泡破了。
谢景跟向日葵似的扭过脸来,目光很单纯,直到看到熟悉的车,眼睛瞬间亮了。
“哥”
穆山显慢慢地将车开到路边,谢景拉着行李箱小跑过来,行李箱的四只轮子滚过粗糙的石子路面,发出沙沙的吵闹的响声。
谢景行李箱尺寸很大,塞了很多衣服和杂物,大多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很沉很重,他一个人是拎不动的。他走到后备箱就停了,乖乖地等他哥哥过来帮他拎。
谢景的人生准则之一,自己做不到也做不好的事情,绝不勉强,实在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和困难,就等哥哥来帮他。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谢景上初中时,哥哥正在上高一,高中开学比初中早几天,穆山显本来想请假送他去新学校,被正在叛逆期的弟弟言辞拒绝了,说自己长大了,不用哥哥照顾了。
结果报道第一天,谢景被不知内情的老师派去搬书,搬了好几摞,手都被绳子累得深红。刚到教室还没休息,就又被新班长指派去搬水桶,天气本来就热,谢景水桶都没抬起来,就在众人的目光中笔直地倒了下去。
穆山显还在太阳底下站军姿呢,就被初中部老师紧急叫了过去,教导主任、班主任再加上一个他,跟护法金刚一样紧张兮兮地送到医院,医生一查,开了个住院的单子,挂水十三天。
穆山显自然也是不用再军训了,为了照顾弟弟,开学的新课也自然而然地缺席了好几天。
反正从那以后,他就再没逞过强,老老实实地苟着这条小命,争取多活几年陪陪他哥。
穆山显下车,环顾一圈,“人呢”
“这儿呢这儿呢。”谢景晃了晃脑袋,对视两秒后天才意识到哥哥说的是路知泽,“学长临时接了个电话,好像临时有事要处理,我就让他先走了,等会儿汇合,反正有你接我嘛。”
穆山显弹了下他的脑瓜蹦,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后就拉着他走了。
餐厅是路知泽提前订的,谢景定了导航,开车过去大概十五分钟。开车开到一半,路知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真的对不起。”路知泽语气很抱歉,“我表妹也是今天放暑假,刚到火车站,我姨妈特地打了电话来,说可能不好打车,让我接她一下谢景,我不太好拒绝。”
火车站离他们学校很近,路知泽今天开了车,顺路接一下妹妹、一起吃顿饭也在情
理之中。
谢景没有说话,气氛沉寂了许久。
“就带她蹭个饭,好吗”路知泽忐忑不安地说,“吃完饭我就送她回家。”
谢景抬眸,哥哥从车内镜里看了他一眼。
“嗯。”
他只能浅略地应了这一声,其他什么都没说。
挂了电话,路知泽在一旁松了口气。
解心语在一旁看得傻眼。
“至于吗”她十分不解,“就吃顿饭而已,他还能不答应呀”
路知泽眉头却没有松开,“你不知道,他对他哥哥看得很紧,哎不然算了,我给你叫辆车,你先回去吧”
刚才谢景的态度,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没想到解心语闻言,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
“你没事吧”她一把拧住她哥的耳朵,怒吼,“是你说有帅哥的,让我过来拼个桌,为了这顿大餐老娘中午一口饭没吃,大老远地打车从市区过来,现在你又让我走”
“行行行,你不走”路知泽只能举手投降,“快放开,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像什么样。哎哎别把我衣服弄皱了”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总算是缓解了些许路知泽的紧张,但不知怎么的,他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就好像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即将发生。
五点四十五,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餐厅附近。
路知泽几分钟前发了信息,说他们快到的时候打个电话,让谢景给他打个电话。
他看了一眼,没动。
穆山显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路知泽打来的第二个电话被谢景挂断,他熄了火。
谢景慢慢地扭过脸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目光很难不让人心疼、心动。
“不去好吗”他低声问,“我不想去。”
穆山显没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
过了五分钟,等谢景的情绪恢复平静,他侧身解下了他的安全带。
“走吧。”
路知泽做事毛毛躁躁的,但在订餐厅这件事上还算稳重,餐厅装修很雅致,环境安静,路知泽订的是四人小包,隐私性更好。
路知泽已经在包厢坐着了,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包间里的两人正有说有笑的,听到动静后兄妹俩转过头来,空气静了一瞬。
短暂的寂静后,路知泽连忙站了起来,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我表妹,下半年就是大三学生了,她在外地上学,前两天刚回来。”
女孩子也站了起来,落落大方道“你们好,我是解心语,解疑答惑的解。”
她年纪约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约有一米六五,身材纤细苗条,长相很漂亮。
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oga。
谢景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看向路知泽,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解心语身上,谈不上友好,但也不算敌视。
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
这样的反应完全不在路知泽的预料内,他也从一开始的局促紧张,变成了尴尬和不知所措。
包厢的气氛沉闷地就像五分钟前被路人目击了抛尸现场,最后,还是穆山显先开了口,才没有让现场更难堪。
他的自我介绍很简短,“穆山显。”
“穆哥好。”路知泽松了口气,他感激地走了上来,想和对方握手,“路知泽。”
穆山显也很给面子地跟他握了握,松开时,他微不可察地拍了拍谢景的手臂。
谢景看了他一眼,“这位是我哥哥。”
路知泽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在场没人不知道那是他哥哥。
解心语眼睛在三人身上转了转,小姑娘年纪轻,但还挺机灵,开玩笑道“路知泽,你能不能看看人家是怎么当哥哥的,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过来接人,你呢有没有点哥哥样,让你顺路捎我一下都不肯,那假期的火车站人山人海的,出租车候车位排一个小时都上不了车”
路知泽顺坡下驴,“好好好,等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好不好”
“可别了。”她调皮道,“我呀,吃完饭打车自己走,你们说不定还要喝个酒、聊个天什么的,一聊就聊到九点多了,我可熬不住。”
“你打得到车吗哎我现在就叫吧。”
“不是,哥你有没有点人性啊”
这对兄妹打打闹闹、一句接着一句的,很快就把凝滞的气氛重新活络了过来。
穆山显偏过头,谢景还是闷闷不乐的,只是情绪平静了一些。他定定地看了好几秒,直到帮忙点单的服务员走了进来,才挪开了视线。
这顿饭,吃得依旧不冷不热。
谢景在外人面前话很少,他是个很没有安全感、感知又十分敏锐的人,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说个不停。
桌上说话最多的还是路知泽和解心语,这对兄妹都属于开朗健谈的类型,光是他们俩就能聊两个钟头不带停的,穆山显只偶尔附和几句。
好在解心语是很懂得把握分寸的,聊天要么聊大学生活,要么聊他哥的一些糗事,慢慢地,谢景也会笑一笑,加入他们的对话中了。
路知泽悬了半天的心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今天穿着一身短袖浅蓝色条纹衬衫,纽扣只有最顶上那颗解着,头发也特意做了造型,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和以往篮球校队里爱穿10号球衣的那个男大学生略有不同,格外帅气。
只是刚才出了些冷汗,喷了定型喷雾的刘海散落了几许,反而自然和谐了许多。
老实说,他的初衷不过是雄性的竞争欲望发作,看到对象的哥哥那么优秀,很难不产生自卑心理。但路知泽在学校里被人追捧惯了,让他被压一头实在有些不甘心,否则也不会特意把他爸换掉的一辆五十万的旧车开了过来撑场面。
但是这一顿饭下来,他对
这位大舅哥倒是改观了许多。反而是谢景有些太任性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虽然是他没有事先告知,但好歹心语也是他的妹妹,这样冷着实在太尴尬了。
还好解心语是个懂事的,要换个人在他妈那儿告一状,那他妈对小景的印象就差了。
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手上却殷勤地夹了块糖醋肉放到谢景碗里。
“来,小景,你尝尝这个,是甜口的。”
谢景轻声说了句谢谢,他声线生来如此,轻柔绵软,像是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美人。
路知泽刚才的那点别扭心思很快就消失了,没有注意到穆山显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解心语往嘴里塞了块鸡翅,眼睛在他俩之间来回飘,心想怪不得能把我哥迷得神魂颠倒啊。说起来这对兄弟也是,明明不是亲生的,但这基因彩票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弟弟长得柔弱清秀,哥哥却是丰朗俊逸,一个oga,一个aha,就好像是天生互补一样。
再看她家这个呃,还是算了。
虽然人家家长没说什么,看着态度很是和气,但解心语却有种感觉,谢景有这么好的哥哥当模板,到底是怎么看得上路知泽的啊
解心语内心腹诽了一番,忽然,门嘎吱响了一声,服务生端着热菜走了进来。
是一道白灼虾。
路知泽刚准备说什么,穆山显就先动了筷子,却不是夹到谢景的碗碟里。他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干净,手指动作时手背上的青筋会微微拱起,哪怕不用男香,好似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
他动作很熟练灵活,好像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事,白灼虾虾身都是粉白的,河虾味道鲜,很有嚼劲。剥完,穆山显沾一点醋,再放到谢景盘子里。
“吃吧。”他道。
谢景从上完菜之后,目光就落在他哥身上没有移开过,直到此刻才乖乖地把他剥的虾一一吃干净。
吃了半场,路知泽心情不似刚才那般紧张,那点毛毛躁躁的性格又钻了出来,一时没管住嘴,对解心语感慨道“什么时候你也找个会给你剥虾的,那我这个当哥的也就能放心了。”
他话音落下,谢景动作微微一顿。
解心语正忙着吃呢,根本没注意到刚才的那点端倪,上半场活络气氛把她累够呛,这会儿可不得逮着机会把车费吃回来
“算了吧,说得好像你给我剥过一样。”她怼道,“我自己会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说罢,朝谢景眨眨眼,“是吧,小景”
谢景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
到的时候是五点多,再出来已经是八点了。
原本明亮的一点霞光都不见的天还是暗了下来,路灯把马路染成暗黄色,黑夜驱散了些许闷夏的暑气,夜风吹着格外凉爽。
餐厅附近停车位紧张,穆山显停得有点远,要稍微走一段路去取车。
解心语虽然开玩笑说自己打车回去,但
路知泽到底是做哥哥的,不能真那么没良心,她看路知泽好像还有话要说的模样,便借口先回了车上。
眼下,就只剩下了路知泽和谢景。
见四下无人,他咳了咳,“小景”
“分手吧。”谢景打断道。
路知泽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私下里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分手,他当场愣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手足无措道“为什么是因为我带我妹妹来没有事先跟你说,所所以你不高兴了还是你对心语有误会她虽然是oga,但也真的是我妹妹,你相信我”
谢景道“我相信。”
路知泽啊了一声,脸色讪讪地。
你看,男人并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错误全然不知,他们明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让伴侣生气、误解,但还是一意孤行地做了。
因为他“诚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所以他的伴侣也必须“宽容”地原谅。
但谢景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
比如,他从来不在他哥哥的事情上宽容大度,相反,他自私霸道、小肚鸡肠。
谢景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你带你妹妹来究竟是什么用意,你心里清楚。”谢景平静道,“在交往的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们可以不必在一起。”
“不是我没说我不能接受啊。”路知泽也有点急了,当然,说到最根层的原因还是心虚,“我带我妹妹来真的就只是巧合,跟你哥一点关系都没有。谢景,你不能这么疑神疑鬼吧,今天我和我妹妹全程对你好声好气,就差把你供起来了,你自己一进门就甩脸色,结果你现在说这些话。”
说着,他还激动了起来。
“谢景,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平时都多让你几分,这都没关系,可你任性也不能不分场合吧你觉得你今天”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对错。”谢景冷声道。
路知泽心一颤,下意识看向他。
他见过谢景的许多面,好的有许多,爱撒娇、可爱、柔软没脾气;坏的也有,任性,对情爱之事有些大条,小孩子脾气,但总体还是柔弱的。
所以路知泽对他有爱护、有怜惜、也有侵占和占有的欲望,这再自然不过。
但他从没见过谢景这副阴沉的面孔。
那双眼一贯是亮盈盈的秋水剪瞳,不是现在这般阴冷的、刺骨的、防备的。
路知泽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谢景从接到电话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在他和哥哥相依为命的这十年,谢景遇到了太多人,争遗产或是争他们抚养权的亲戚、为了追他哥跟谢景做朋友的同学、想追她哥但也不想嫁过来做“扶弟魔”的哥哥的大学校友、劝说哥哥去出国或是读研的老师,想把哥哥外派去国外发展的公司领导
每个人嘴上说得好听,但心里想的都只有一句话他们现在还小,感情深厚,等以后大了,娶媳妇了,就不会再这么黏
着了。
但谢景偏不。
这么多人的争夺里,他依旧牢牢地把他哥攥在手掌心,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路知泽凭什么认为他能改变
“我爸妈和他爸妈烧成那样了都没能把我哥从我身边带走,路知泽,你算个什么东西呀”
他声音轻得只剩下气声,却听得人心里发凉,“我这个人嘛,老天爷不赏脸,天生就是短命鬼的命,可是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没人能从我手里把我哥抢走。现在你听懂了吗”
路知泽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他感觉身上冰凉。
远处,隐隐有车轮驶过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一辆低调的黑车停在不远处。穆山显手扶在方向盘上,透过车前窗望向他们的方向,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谢景就已经倾斜了天平。
“我哥来接我啦,我走了。”谢景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笑眯眯地转过脸来,“对了,我不喜欢分手了还做朋友,我的电话号码麻烦你删一下啦,拜拜”
他语调那么天真,却说着残忍冷酷的话。
路知泽还沉浸在他方才说的那些之中,等到回过神来,谢景已经轻快地钻上了他哥的车。
只留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
谢景刚一上车,弯起的唇角就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拧开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穆山显静静地看着,等他喝完,才去拨开他额前挡眼的碎发。
“怎么了气鼓鼓的”
他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谢景为什么临时变卦不愿赴约,但偏偏要不知情地问。
说到底,就是想听谢景亲口说出的答案。
车内只开了一盏很暗很暗的灯,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可是谢景把脸转过来的时候,穆山显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泪。
他忽然一把抱住穆山显,抱得那样紧,却又那样轻。他的肩膀和身体像一只被风吹动的昆虫,抖得厉害,可又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栖息地。
“哥”他趴在穆山显肩头,呜呜地喊着,像是很委屈的孩子一样,委屈到极致的时候,看到大人过来,反而是说不出话的。
穆山显环着他,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他一下一下地抚摸、顺着谢景单薄的背。
“哥在,哥在。”他低声说。
车内昏暗,穆山显关掉了最后的灯,谢景像应激的小猫一样使劲往他肩窝和怀里钻,几乎快跌到驾驶座了。他环着那截清瘦的腰,稳稳当当地搂着,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擦掉谢景的泪。
谢景的眼泪把他的衬衫领口都打湿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抽抽噎噎地说“谈恋爱一点都不好玩儿。”
这过于稚气的发言,穆山显差点笑了,但想到他哭得这么伤心,还是忍了下去。
“我再也不想谈恋爱了。”他闷声闷气地说着,“哥,你也不要谈了,好不好”
他的人生最多也就活个三十来年,能过四十大寿那都可以烧高香了。和哥哥相处的时间已经占据了他现有人生的二分之一还有余,他害怕失去、也不想再失去了。
谢景抬起头,那双眼睛里还盛着些许湿润的水迹。穆山显也曾在一个竹林深夜看过一双含泪的多情的眼,可是却又很快失去。
他轻轻按住谢景的肩,指尖微微颤抖。
“哥不会走。”他声音很轻,不知道在和谢景说,还是在和自己说,“别怕,哥不会走。”
当天晚上,谢景睡在了哥哥的房间。
穆山显没把他抱回他自己的卧室,也没再说“这么大了还要跟哥哥睡”这种话,落地窗的纱帘遮掩着,透过蓝色的遮光帘,落下深蓝混银白的光。空调调在合适的温度,谢景安安静静地睡在正中央,盖着他的被子,半张脸陷进枕头里。
枕头套上还有浅浅的泪痕。
穆山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绸缎一般柔软的发从他指尖滑过,缠绵着。
嗡嗡、嗡嗡
他抬起眼眸,床单上散落的手机忽然亮起了微光,荧弱的蓝色偏光,嗡嗡地,像蜜蜂一样,一阵一阵地响。
是路知泽的电话。
“宿主,要不要”
017的声音久违地在耳畔响起。
穆山显淡淡道“我自己来处理。”
017顿了顿,“明白了。”
宿主是一年前进入这个世界的,在此之前,它从未想过宿主会在一个世界里逗留这么久,全然不像他的风格。
传送到这里的第一天,穆山显就禁用了系统的所有功能,只保留着健康和医疗系统。017也不能再向以前那样随时随地地和宿主沟通、聊天,他们交流的次数很少,宿主也从未要求过检查、治疗谢景的先天性心脏病,而是以正常人类的治疗水平去照顾着谢景,就好像放弃了一切光环,回到最初一般。
但是怎么可能回到最初呢
他们生活在主神空间,不管做再多的努力,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穆山显起身,去客厅的阳台回拨了电话。
只是,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
穆山显再次回来时,走路和开关门的声音还是惊醒了谢景,他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都没睁开,穆山显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
哥的手是凉的。
“你出去了吗”他迷迷糊糊地问。
“渴了,去烧了点水。”
谢景点点头,也不怀疑,重新藏回被窝里。
穆山显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刚要去拿谢景的手机,谢景忽然翻了个身,转过来。
“哥。”他眼睛还是朦胧的,大略地朝向穆山显的地方,用微微沙哑的嗓音说,“我也不会走,不会离开你的,你不要怕。”
那声音,其实有些接近于呓语了。
穆山显还是没能
抑制住冲动,俯下身,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
“哥知道。”他低声说,“睡吧。”
谢景听到他的回应,才安心地歪过头去,彻底睡着了。
这一晚过去,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就好像路知泽从来没出现过。
周六,谢景又贪睡不起,穆山显这次却没再陪他一起赖床,洗漱锻炼整理完,看到谢景还没醒,穆山显只能把被子掀了,但又怕他冻感冒,只能掀一半,把人挖了出来换衣服。
“别睡了。”穆山显拉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的小恐龙睡衣从脑袋处脱了下来,他一收手,谢景就又仰头倒了下去,露出平平板板的一截上半身。
看得他头疼。
“宝贝,别睡了。”穆山显拍拍他的脸,“今天要去体检,咱们得早点去,不然吃了早饭,你就得挨饿到下午,顶着大太阳出门,快起来。”
谢景翻了个身,抱住他哥的胳膊,眼睛迷离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清醒之后才揉了揉。
“那咱们中午吃什么呀”他含糊地问。
“早饭还没吃呢,就想着午饭了”穆山显道,“快起来,忙完了我还要去趟公司。”
谢景看着任性,但是在他哥哥的事情上一直都很有分寸,闻言,他努力地睁开眼睛。
“那快点起来吧。”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每隔一段时间,穆山显都会带谢景去做一次检查,主治医生是谢景小时候他父母为他安排的,当年那个医生还只是个副主任医师,现在已经是省厅级别的专家了。
尽管也曾经有相熟的朋友建议他往国外看看,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尝试过。
刚一进门,谢景就自动自觉地坐到患者椅上,乖乖地叫人,“陈医生。”
陈医生刚接收他的病历时,还不到三十岁,很年轻,一晃十多年过去,他已经迈入了中年。
“来,小景,吃颗糖。”陈医生还像他小时候那样,从抽屉的糖盒里拿出一颗递给他,和蔼地道,“最近怎么样呀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穆山显提前开了检查的单子,现在是已经做好了检查过来的,陈医生也已经拿到了手术结果,却不忙着说病情发展如何,只例行问候了几句。
“都挺好的,小半年没生过病了。”谢景说着,摸了摸心口,“就是昨天晚上有一点点不舒服,心脏跳得很快,我躺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陈医生却并没有觉得他“没事”,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他看向穆山显,眼底带着几分询问。
穆山显也确实是最了解谢景病情发展的那个人,他道“没什么,就是失恋了,哭了一阵。”
谢景睁大眼睛,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是失恋,你不要瞎说,我们是和平分手。”
陈医生愕然,过了好半晌,才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把你当做是当年那个哭
闹着不肯打屁股针的小孩儿呢,没想到不知不觉地你就已经长大了。”
陈医生话锋一转,叮嘱道“不管你是和平分手还是什么,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要说出来,情况严重的就要及时看医生。你哥哥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更要重视你的生命,知道吗”
谢景乖乖点头,“知道了陈医生。”
“这么早过来,还没吃早饭呢吧”陈医生说,“你去我办公室吧,我呀给你买了早饭,你就在那儿吃,我跟你哥哥聊会儿天。”
谢景不仅是先心病患者,还有轻微的低血糖,他身体本来就不健康,一日三餐更是要准时吃,眼下检查都已经结束,也可以放他去吃饭了。
等他走后,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脸上挂着的浅浅的笑意都回落了下去。
穆山显接替谢景坐在他的患者椅上,心情微微沉重。陈医生翻了翻检查报告单,一时间空气安静得可怕。
过了许久,陈医生才斟酌道“他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还是不考虑去国外看看吗”
他沉默了半晌,摇摇头,“都一样。”
谢景的病症其实是一种很常见的出现于婴幼儿中的紫绀型先心病,大多数的先心病都是可以通过手术或者术后干预来治疗,也能成长得和正常健康的孩子无异。法四虽然属于二到三级的先心病,但是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大多人孩子通过及时的手术治疗,都可以恢复健康。
谢景小的时候也做过一次手术,当时他的主治医生还不是陈医生,但那次手术做得极其失败,原本应该修复完成的室间隔缺损却出现了持续渗漏,并且出现了各种并发症,一度病危。
还好谢景的父亲当即决断更换医院,寻找更好的主治医生,当时陈医生的导师还是院内的一把手,和他一起主持了第二次手术,这才堪堪挽救了局面。
可惜,由于之前的失败,谢景的身体状况在短期内是无法接受进行第三次手术的,他的父母刚从死神底下把孩子救回来,也是说什么都不肯了,陈医生便建议保守治疗,看看后续的恢复情况如何。
谢景的父母去世后,穆山显便接管了照顾他的责任,依旧延用药物保守治疗的方法,如今谢景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了。
但是,还能维持现状多久呢
如果不进行手术治疗,患有法洛四联症的孩子很难活到成年,大多数没有及时手术的,都在早期就身亡。它不是绝症,但又比绝症更多了一层阴影,没有哪个家长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贸然尝试一次手术,但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不愿找它,但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穆山显从诊室里出来,谢景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坐在外面的等候椅上。医院里气温很低,冷气触到皮肤,下意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不算好闻,但谢景已经习惯了。
他穿着一身白色短袖、浅蓝色牛仔裤,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外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青
春健康的学生,不会有人知道他身患着难以治愈的疾病。
穆山显站了半晌,慢慢走过去。
谢景余光瞥到他的身影,很快扭过脸来,露出一个笑容,“聊好啦怎么样”
“健康得很,陈医生说,你比我都能。”穆山显拧拧他的脸,“走吧,是想回家我做饭给你吃,还是出去下馆子”
“我早说了嘛,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问题嘛,说不定早就好了。”谢景一把拎起带出门的背包,跟一块橡皮糖似的黏在他哥身上,“你累不累呀,累的话我们就出门吃吧,你等下不是还要去一趟公司吗这一来一回的估计时间不够。”
穆山显这才想起自己还拿工作当幌子,骗谢景起床来着,不过他也确实有些事要先处理。
“过段时间,我休个年假,咱们出国好好玩玩,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穆山显问。
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组织一场旅行,谢景还是学生,一年能腾出大段时间旅游的也就是寒暑假,寒假太冷,出门太折腾人了,穆山显往往夏天带他出门更多一点,正好避避暑。
“我都可以啊,只要和哥在一起,去哪儿都挺好的。”谢景刚说完,就皱起了眉,“但你工作那么忙,老板同不同意你请假呀”
“这几天是有点忙,所以要过段时间。”
谢景立马高兴了起来,接下来的一路都在畅想着旅游目的地。或许是身体缘故,谢景内里看着并不如他外表表现得那样柔弱安静,反而格外喜欢极限运动,他曾经无数次畅想过坐着破冰船去往南极的画面,但是碍于身体原因,也只能想一想。
他时常觉得,他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雏鸟,灵魂被肉身束缚着不能飞翔,但是因为有哥哥,谢景又会觉得,一辈子只能落地也很好。
很快,他们就敲定了旅游地点,是南半球靠近赤道的一个小岛,那里有海滩、有火山,天气炎热但刚好,还可以泡带有着硫磺味的温泉澡。
他们决定在那里待四五天,再转道去隔壁的国家逛一逛,领略一下不同的人文风情。
直到上了车,谢景还在描述去了之后的场景,他决定试试瓜拉那,那是当地的一种特产莓果;还要坐在街道边烤肉店里,吃烤肉、喝卡莎萨酒
穆山显默默地听着,没有说你不能喝酒这样扫兴的话。他倾身、拉过谢景身侧的安全带,刚要扣上,一只柔软纤瘦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胳膊。
“哥。”
穆山显垂眸,他把安全带拉长、给谢景扣上,做完后才嗯了一声。
他没有立即离开,谢景的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臂膀上滑来滑去,不痒也不痛,滑滑的。
“哥,”他低声央求,“我们可不可以不去外面看医生我看到他们抽血时用的很粗很长的一根针筒,我不想在外面做检查,我害怕。”
穆山显的手顿了顿。
谢景也垂着眼,指尖轻轻绞着他哥肩头衣物的布料。他努力地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陈医生和
哥哥都想要看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孩模样,他也努力地在他们心里停留他们最喜欢的那一刻,可他也才19岁,终究还是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恐惧。
“不做检查。”过了许久,穆山显握住了那只彷徨的手。他压下心底隐隐的酸涩,哑声说道,“别怕,哥在,别怕。”
这两句别怕,他说得那样轻,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谢景感受到了,他抱住哥哥的脖子,像婴儿在母体里那样的蜷缩着,轻轻抚摸着穆山显的发。
“没事的,哥哥。”他说,“我还要活很久,活到八十岁照顾你呢,没事的。”
穆山显没有说话,只把脸埋在他瘦弱的脖颈里,温热的呼吸微颤着洒在他的皮肤上。
七岁那年,谢景的父母和穆山显的父母因为车祸救治无效身亡,他那时还什么都不懂,是哥哥前前后后忙里忙外请亲戚打理他们父母的丧事。
大人都说,这孩子太成熟,自己爹妈都死了,竟然都不流眼泪,成熟得有些太冷血。
只有谢景知道,每晚回到家,哥哥都要紧紧抱着他,抱着这个小四岁像洋娃娃的弟弟,像个虾子一样地蜷缩着颤抖,那时哥哥也才十一岁,还是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可是没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只有谢景。
谢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便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下下地拍打着哥哥的背,像妈妈哄他睡觉那样唱歌哄哥哥睡觉。这一刻,哥哥卸下了所有身份,像是孩子抱着可靠的父母一样,抱着他入眠。
他们便这样相互依偎着,度过了十数个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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