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然从湖底爬出来的时候,已近傍晚,昏暗的天空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简然的鞋在他淹死的时候就丢了,如今只能光着脚,踩在白天灼烤了一整天的地面上,微弱鬼气沾着湖水,留下湿濡的脚印,很快变浅、变干。
简宅处在一片高端别墅群里,家家围着森严院墙,周围园林雅致古典,简宅旁边就有一处人工湖泊,湖水浓绿,几十条硕大锦鲤游曳其中。
简然就是在这里淹死的,骨肉全被锦鲤啃得乱七八糟。打捞上来的时候,一直勉强留在现场的简母都跑到一边吐了。
他兴致缺缺返回家中,突然脚下一顿。
院里停着一辆没见过的黑色商务豪车,天尚未全黑,乌云裹挟着雷声翻滚,这车在暮色中犹如地府阴物,黑漆漆的瘆得慌。
简然摸摸半透明的胳膊,心想他作为一个鬼怕什么呢。
继续往家里走,简然忍不住回头一瞧,注意到车窗前贴了一张小画,看图案,像是符文。
简然
这是又找天师来驱逐他了
简然翻白眼。
搞得好像他赖在这里似的,稀罕
知道是新来的天师,简然也就不当回事了。这是第三位了吧能有什么不同这些假道士,看都看不到他,就会故弄玄虚。
前两次简建文请来的老头儿,都是穿着像模像样的道士袍,第一个设坛点香,乱舞一通,简然跑过去当人面把香掐了,那人全然无觉,还厚脸皮说“赶跑了”。第二个倒是有点点真本事,摸瞎一样竟然摸到简然面前,被简然“怜爱”地拍了拍脑袋,也屁滚尿流爬着滚了。
所以这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吧
简然这么心想着,进了屋。
会客区那边,父母和简星火都在,简父简建文和简母许熙月坐在一起,简星火蔫了吧唧坐在另一头。
在他们对面,背对着简然这边,笔直坐着一名身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只露出半截身影,但依然散发出卓越气质。
身旁还站着一名保镖似的硬朗大汉,更显其地位斐然。
正值盛夏,但兴许是傍晚又即将暴雨的原因,屋内比平时要冷,简然作为鬼都觉得凉意连连。
不过,他觉得这凉意很舒服,然而父母和简星火就不这样了,三人表情惨淡,尤其简星火,犹如惊弓之鸟。
简然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丝提防,不知是略有些诡异的室内气温,还是这次天师竟是个年轻男人,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他还是悄悄躲在了入门玄关处的落地大花瓶后面,只伸出一个脑袋。
“这么晚了,又是暴雨天,没想到还能请到白先生,我们全家诚惶诚恐”简建文堆着笑脸道。
“嗯。”那只能看到后脑勺的年轻男人自然就是白先生了,只淡淡回了一个字。
倒是身边的保镖冷哼道“白先生不是你们想请就请来的,今天是算你们走运。”
“是、是”简家也算是青市有头有脸的豪门,简建文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悦,“白先生光风霁月,不喜铜臭,愿意屈尊前来帮助,实乃简家大幸”
白先生没回应,保镖大哥又道“别扯有的没的,事情早办完我们早走,就直说你们遇到什么问题。”
态度强硬又粗鲁,可谓很不友好。
简建文只能忍耐,看了眼身边的妻子。许熙月哂笑一声,遮掩不住满面愁容道“是我们家星火他被脏东西缠上了”
一直裹着毯子缩成团的简星火早熬不住了,嗷呜哭出声来“大师救我有个厉、厉鬼在我家,要吃了我”
简然躲在花瓶后面,差点被简星火这话逗乐。
厉鬼我倒是想。吃你啊呸,那多恶心
简星火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诉说自己遇到的可怕事件。
“一开始,是家里的水出了问题不管是刷牙,还是喝水、晚饭时候的汤,只要是我的,就会突然变成红色鲜红的、和血一样”
简星火似乎回忆到某个恐怖画面,浑身哆嗦着道“有一次我洗澡,被淋成了血人”
简然撇撇嘴。血人你到底是夸大其词,还是真被吓到了我特么就出溜一小下,撑死了200容量,后面你不洗挺干净吗
简星火苍白着脸,瑟瑟发抖“后来,我坐的车又开始不对劲,只要我出门,不管那天天气如何,车窗都会结冰凝结成鬼脸的样子,还对我怪笑”
简然叹口气,心下十分不屑。
统共也就四五次吧真孬种啊,被吓唬几次后,就再也不出门了。
不过没事,咱们还可以换别的方式。
“再然后,就是上周五的生日宴会。”简星火两眼发直,本该快乐的生日却充满不堪回首的惊恐回忆,“这可是我的19岁生日,爸妈大办特办,请了那么多商界大佬,还有媒体我不怪爸妈,毕竟他们也是为了补偿缺失的爱,可我真的不想参加”
简星火露出惶惶的表情“我一直害怕哪里又冒出血水、哪里又结鬼脸霜,但一切都安然无恙,我以为躲过一劫,却在最后切蛋糕许愿环节,我、我”
简星火满脸羞愤,说不出口。
许熙月在一旁无比嫌恶道“尿了当着一百号有头有脸人物的面星火,你说你憋成那样是哪样尿那么久”
“我也不想啊是那个东西他在我耳边不停地发出嘘嘘声我根本憋不住”简星火崩溃大哭。
简然嘿嘿偷着乐。
简建文突然重重叹口气,看向简星火的眼神也带上一层鄙夷色彩。
这可是他们认领简星火回来后的第一次重大宴会,简星火可比简然那儿子听话多了,他本来还指望多搭上几根生意的线,谁能想到简星火当众尿裤子不光整条裤子湿透,还蜿蜒到刘总的脚下还当着所有人面破防大哭
这下可好,他成了整个青市的笑话
“呜”简星火被耻辱和恐惧双重打击,两眼红肿,抱着毯子不停抹鼻涕。
许熙月跟着哭“星火说的没错,白先生,他肯定不小心撞上什么脏东西了,您可得好好瞧瞧他”
简建文也苦恼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请过两位天师,作用不大。白先生,您快支支招吧,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白彦没有答话,还是保镖大哥伸出手指,咧嘴笔划道“这个数。”
简建文没想到竟然这么多,猛然看向白先生,后者依旧没吭声,似乎对身边这位越俎代庖的保镖无比信任。
简建文微微张嘴,有些犹豫起来。
许熙月也露出肉痛表情,但她怼了怼丈夫,又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简建文心下一狠“没问题”
又紧接着“只要白先生您确实解决干净这个脏东西”
言下之意,他可不能花冤枉钱。
“对对对”许熙月也赶紧道,“那脏东西不光害得我家星火精神饱受摧残,简家也丢尽颜面最近还丢了单大生意白先生,希望您今晚上就抓住这个脏东西,弄死它,让它灰飞烟灭”
被父母称作脏东西还希望死透透的简然“”
倒不惊讶,就是有一丢丢伤心。
更多的,是生气。
他气父母有眼无珠,被简星火这么个糟逼玩意儿欺骗糊弄,一份作假的基因报告,就让简星火被认了亲儿子,对他则是翻脸不认人。
他气简星火心狠手辣,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就把他骗到小湖边,美其名曰“兄弟谈心”,反手把他推进湖里。
他气父母匆忙办完他的丧事,这才三个多月,就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上个星期五,也是他的生日啊
但他最气的,是自己。
他一时心善,他有冤难诉他都已经变成水鬼了,却只能用小把戏吓唬简星火
他倒是想化形复仇,把简星火掐死、咬死、随便怎么死,总之要比溺死更痛苦。
可他实在是太弱了,弱到每个白天都得去湖底睡觉吸收阴气。
不然,就会消散。
他维持着体内那一点点可怜的阴气,即便如此,还是虚弱得不行,每天都饥肠辘辘。
而他被困在这里,只能游荡在人工湖和简宅附近,无法离开。
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他虚到身体呈现高度透明,无法在任何人面前显形,甚至这些来捉他的天师都不能。
简然突然觉得偷听索然无味,这个白先生就是冲着巨额报酬来的,骗完钱就会跑掉,他懒得关注了。
简然默默从花瓶后走出来,在一片冰寒的空气中自顾自飘上楼。
简建文和许熙月还在这边说话,简星火一直抽噎着,始终安静的白彦突然抬起手。
一家三口同时被吓一跳,几乎是瞬间收声。
“白先生,您发现什么了”简建文小心询问,只见白彦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转身看向入门处的玄关,紧接着,凌厉的目光在地面上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若有所思。
他们连忙顺着目光去看,可什么也看不到。
别墅每日都有佣人打扫,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可谓是一尘不染。
白彦却看到了一连串浅浅的脚印。
像是淌过水,又光脚踩了外面的路面后,留下的泥灰痕迹,不多,但足够明显。
在分外凉爽的屋内,显得孤零零的。
“白先生”许熙月从白彦反应上敏感察觉到异常,想到方才对脏东西大放厥词,忍不住抱紧胳膊,汗毛全部倒竖起来。
“难、难道脏东西就在这里”
“脏东西”白彦玩味着这三个字,嘴角泛点冷笑,一家三口顿觉周围气温更低了。
“自然是有脏东西。我会帮你们解决掉。”白彦说完,抬手整理了下西装前襟,迈步朝楼梯口走去。
高定皮鞋踩上台阶的瞬间,屋外也开始雷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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