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关军寨大营正堂。
桌子上放着一个紫铜火锅,锅中沸腾的是奶白似乳汁的汤色,空气中飘着一股引人垂涎的异香。
新鲜的黄河鲤鱼去除鳃鳞、黑膜血线,清洗干净,用黄酒浸过,提鲜去腥。
将鲤鱼入油锅煎过,另起锅热油,面粉炒香,加入用鸡汤,骨汤,海米等熬制出来的上汤。
煎好的鲤鱼倒入,再加火腿,豆腐,香菇,青笋各色配料,煮透之后下芫荽、胡椒等调味。
这道菜唤作奶汤锅子鱼,清热止渴,有益五脏,也算是一道药膳,更是野狼关总镇黄士铎最喜的菜色。
近来天气渐冷,论起驱寒补益,这奶汤锅子鱼自然是不二之选。
黄士铎五六十开外的年纪,养了一把长长胡须,正夹了一大块雪白的鲤鱼肉蘸了姜醋放进嘴里。
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十分强健,胃口更佳。
大口吃了几块肉,便又舀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一饮而尽。
很快吃的浑身发热,脸上也微微泛红,黄总镇抹了抹嘴,又饮了杯清冽浓香的六曲香酒。
正吃的酣畅淋漓,外间一名参将大步进内“总镇,长怀县衙的武万里武都头来见。”
黄士铎头也不抬,放下酒碗“他这时侯来总不会是为的什么公干,我军中也没公干跟他县衙来往,一定是为了那个小子。”
参将垂首不语。
黄士铎道“打发他走,我没空闲见这等人。”
参将得令正欲出门,外间大声叫道“黄将军,别的不念,总要念及跟家父的交情”声音随风送了进来,清清楚楚。
武万里进了帐中,黄士铎已经把紫铜锅里的鲤鱼吃了个大概,只剩下大半碗酒在跟前。
“老将军。”武都头拱手行礼。
黄士铎依旧不抬眼“你这小子出息了,竟拿你老子出来说事。来干什么有话直说。”
武万里勉强挤出一点笑“我也知道来的唐突,但人命关天想必世伯也猜到了几分,我这趟来正是为了宿小九。”
“哼,谁是宿小九。”
“是我大意了,便是宿九曜。”
黄士铎将筷子扔下,脸色一沉“我虽猜到你为此事而来,却想不到你真如此大胆妄为,你既然来了,就该知道那宿九曜犯的是什么罪,你来干什么难道还想给他求情”
武万里深深呼吸,心有些绷紧“世伯,我只是不懂,为何都在传小宿杀人这可是真我只疑心有什么误会。”
黄士铎一摆手,士兵上前,把桌上的紫铜锅等物迅速撤了下去。
老将军站起身道“这个你就不必多说,没有什么误会,宿九曜暴起伤人之时,是当着几十号人的面,众目睽睽,你大可不必以为别人是冤屈了他。”
“可是为什么”武万里拧眉问道“我了解小宿的为人,他虽然行事果决,但从不是残暴之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犯上一定有什么缘故。”
黄士铎呵斥道“就算是天大的理由,也不是他能动手的借口,更不会是他的免死金牌。你是长怀县的都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武万里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黄士铎负手,原地踱了一会儿,道“你也不用费心。那宿小九年纪虽不大,名声早就如雷贯耳,我却也知道他得身手出色,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惜性子太野凶残暴戾此次他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忌,罪不可赦,没有人能够网开一面,不妨告诉你,如今他被绑在校场上示众,三日后便要辕门处斩,以儆效尤。”
武万里骇然,只得又陪笑“那胡翔既然并未身亡,又何必这样非杀头不可呢”
黄士铎道“你很想他死么”
武万里忙道“不,我只是想既然胡翔还活着,小宿就不至于判死才是,何况老将军难道不加调查,就要判定么”
“调查什么除非没有人目睹宿九曜伤人何况胡翔虽没有死,一条腿却给他打的残疾,眼睛至今不能视物”
“小宿为何动手”
“休要胡搅蛮缠我只以军法处置违规逾矩者”
“那胡翔的叔父是豫州府参将,胡家本地又有势力,难道总镇你”
话音未落,黄总镇一章拍在桌上“大胆”
武万里向来敬重黄士铎,但此刻情急,也顾不得言语得罪了。
黄士铎瞪向他,厉声道“要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我今日连见都不会见你,怎知你竟当面大放厥词任凭你说破了天,用暴虐手段残害上司,又当着众士兵的面儿,铁定是死罪难逃若放过宿九曜,以后我如何管辖这野狼关三千兵众若放过他一个,以后人人效仿,又将如何”
沉默半晌,武万里抿了抿唇,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见见小宿。”
黄士铎瞥着他,终于说道“戌时将至,你就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第一眼看见宿九曜,武万里甚至没有认出是他。
野狼关外是狄人,关内有盗匪,狄人犯境,盗匪肆虐,甚至于牢房内的那些囚犯他是长怀县的都头,自然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情态。
但是宿九曜他已然是个血人。
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被血染,血已经干涸,粘在头发上,脸上,颈间尽是,他的脸也早看不出本来面目。
带武万里前来的是黄士铎的亲信,趁人不备,小声道“都头,你莫要错怪了老将军,胡翔醒来后,直接要让人把小九爷带出军中是老将军拼着得罪胡参将执意把他留下的。要是落在那些人手里,只怕更惨。”
武万里也问“可知道小宿为什么要动手”
亲信的唇掀了掀“我只晓得先前胡偏将调了小九爷他们那队人出城巡逻,不知怎地遇到了狄人,那一队人只有小九爷跟另外一人回来,小九爷已是遍体鳞伤在面见胡翔的时候,就动了手,等总镇大人知道后已经晚了。”
说到“动手”,这亲信也不寒而栗,他当时恰好在场,宿九曜的年纪算是野狼关内最小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而胡翔膀大腰圆,更比他大几乎二十岁,但当时胡翔却全无还手之力,被宿九曜生生地踩断了一条腿,惨叫声比杀猪还难听,若不是被十几个人上前拦住,只怕当真会死在当场。
武万里冲上前,扶住被捆在柱子上的宿九曜,掌心即刻沾满了血。
“这是”他动了怒。
看守的士兵道“小九爷身上原本便有伤”左顾右盼,小声道“先前胡翔带人过来”
武万里的眼睛泛红。
“我们也是没办法。”士兵内疚的低了头。
武万里捏住宿九曜的下颌,却见他双眸紧闭,血在下颌上黏做厚厚的一层,捆在身上的麻绳都给血湿透了。
武都头无法形容心中的悲愤“小宿”他试着叫醒宿九曜,更想问问他为何对胡翔动手,可心里又清楚,黄士铎态度坚决,而这件事绝没有能转圜的余地
戌时将至,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头
武万里咬紧牙关,探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刀。
但就在这时,身侧黄士铎的亲信道“都头可莫要冲动行事总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吧。”
夜雾起了,淡淡暮色中不知何处有鼓声响起,仿佛催魂般惊心动魄。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九死在这里,”武万里把心一横“这样下去他也撑不到什么斩首。”
“武都头,军中军务,县衙只怕还管不着,你可不要明知故犯,让总镇为难。”
武万里的耳畔,那催魂鼓声越发急促,好像真真把他的魂魄引了出来。
他无法可想,简直眼冒金星。
便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人大叫“九哥哥”
有几个士兵向着两侧让开,一个小小身影一马当先撒腿奔来。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乌色电光般掠过。
一只肥嘟嘟的狸花猫飞奔到宿九曜的身前,不住口地喵喵叫,一边叫一边不住地在宿九曜的腿上蹭动。
这样一蹭,宿九曜腿上的血迹便染在了猫爷的身上,把那黑白相间的毛儿染多了几抹刺眼的血色。
飞廉紧随其后,跑到宿九曜跟前的时候,泪已经不知落了多少,又见他这幅模样,更是惊的失声。
武万里扫见前方向着这里走来的两道影子,心中恍惚,却听到是黄总镇的声音喝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放闲杂人等入内”
喝问之际,那所谓“闲杂人等”已经走到了此处,一个是长怀县的安县丞,另一个,却正是卫玉。
安澄惊愕地看着绑在柱子上的宿九曜,又赶忙前去跟黄士铎行礼“黄总镇。”
黄士铎跟他自然相识,但区区一个县丞他尚且看不到眼里“安县丞来此何事”
安澄微微躬身道“原本是听说武都头的朋友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
黄士铎越发嗤之以鼻,眼睛却看向安澄身后另一个人卫玉。
此刻卫玉的目光,却落在柱子上的宿九曜身上。
就在飞廉的叫嚷跟猫爷的喵喵声中,宿九曜若有所觉地微微睁开了血染的双眼。
血色跟暮色之中,他隐约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前方。
她的双手交握在腰间,秋风把帽子跟宽绰的衣袍吹的向前凛凛掀动,就好像随时会把她这个人都吹的无影无踪,乘风而去。
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无端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在九曜的眼里,那站在一片秋雾茫茫暮色沉沉中的人,虽一袭黑衣,却宛如天上皎白温柔的月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