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附近的商铺都关了大半,只有一家大型超市还在营业。秦佳苒打车过去买了爱吃的零食、全麦面包、一网兜脐橙和两袋速冻水饺,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营业的包子铺,打包了一份蟹粉小笼包。
天空透着一种轻盈的蓝,丝丝缕缕的日光从香樟树的缝隙中透落,其实昨晚下了雪,但没一会儿就停了,青石街两侧铺着一层被行人踩至泥泞的薄白。
这里是江南的一方小城,雪自然比不过北方盛大,城市也比不过京城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秦佳苒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城市。
没有港城的繁华和快节奏,没有京城的恢宏和肃穆,这里的一切都是轻盈的,慵懒的,惬意的。
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沿着小河两侧纵向延伸,柳树依依垂落,香樟四季常青,因为是一片没有被完全商业化的古镇,游客少,保留了一份原始的古朴。
这里是妈妈的家乡,黎桥古镇。
秦佳苒小时候就总听妈妈唠叨,这辈子总要有一天要回去看看的,她说,她的家乡很美,有小桥有流水有乌篷船有香甜的花糕,可惜到死那天,妈妈也没有回来,人化作一捧灰,永永远远禁锢在那一座不属于她的,也不可能会属于她的寸土寸金的大都会。
秦佳苒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一栋二层高的小楼房。这是她租的房子,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婆婆,因为老伴走的早,女儿在大城市工作,孙子也出去读书,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生活,一楼用于自住,二楼开放给租客。
秦佳苒能租到这里纯粹是运气好,因为原来的租客过年回家去了,新来的租客又要过年后才能到,中间就空了一周出来。
推开院门,她看见婆婆正在晒衣服。
“阿婆,我来帮你吧”秦佳苒飞快地跑进来,把东西往院子里的石墩上一放,挽起袖子走上去。
李婆婆用手肘拦了秦佳苒一下,笑说“你这丫头,我就剩一条床单了,别把你衣服弄湿了,袖里进水,等会儿要难受的”
秦佳苒笑一声,“没事。我正好要洗澡。”
说罢就抢过塑料桶,捞起那条床单,往晾衣绳上搭去,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将拧成一团的被单整齐摊开。
李婆婆得闲,往石墩上坐下,看着小姑娘沉静漂亮的一张脸,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大过年的时候,跑来这里租房子,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连个结伴的都没有。
“小姑娘,你过年不回家吗”
“不回,我就在这过年。”
“你这小姑娘,若是和爸爸妈妈吵架赌气跑出来,那可是不成的呢,过年嘛,就要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你在这陪我一个老婆子过,这算什么回事。”
秦佳苒听着李婆婆的唠叨,没有说话,只是盈盈地笑着,晾完被单,她把塑料桶里的水倒掉,把桶放回原处,又和李婆婆说了几句,这才回了房间。
入了夜,古镇就越寂静了。秦佳苒一个人躺在
床上,侧头,往窗外看去,漆黑的夜空,没有尽头,只有至深至暗的黑色,这样的夜色在城市里是少见的,树烟婆娑迷离,月亮仅仅是银白色的一钩,像一抹凝结在树枝上的清霜。
寂静的世界,让她又想起在谢园的日子,其实没有几天,才离开两天而已,她就觉得好遥远了,仿佛离开了很久很久。
也不知谢先生在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会在办公室工作吗还是会在某场酒局晚宴上,还是和朋友玩牌娱乐,还是在谢园陪伴家人,还是一个人在书房练字看书
不知道,秦佳苒抿了抿唇,闭上眼,不让自己想这些。
她躺在被窝里,手脚都是冰冷的,即使入乡随俗穿上了保暖衣,又盖着厚棉被,但还是冷,她的身体不知不觉被谢园里永远足量的暖气宠坏了,乍然到了潮湿阴冷的南方,真是不习惯。
她忽然又想,若是谢琮月在找她呢念头起了几秒就消散。
不会的,他是一个多么清高,甚至是高傲的男人,从出生就在云端俯瞰,旁人终其一生去追逐渴望的富贵权势对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流云,唾手可得,犯不着去放不下一朵平凡的花。
他的花园里,有成千上万朵芍药。
没有哪一朵不能被取代。
再浓烈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抹去,用不到几天,他就会忘记她,会有更漂亮,更温柔,更可爱的花取代她。
秦佳苒浅浅闭着眼,面容恬静,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浸在她身上,渐渐地,月光化成了沉沉积雪,压住她。
就在即将入梦的时候,一通电话搅散她好不容易聚集的睡意。
一个来自港城的号码。
秦佳苒犹豫几秒,还是接通,“喂”
“苒苒,你在哪”
秦佳苒的困意彻底散去,“哥哥”
“是我。”孟修白声音很哑,听上去有一丝疲惫,“你是不是没有在京城”
“我在京城啊”秦佳苒撒谎。
“小妹猪,不要跟哥哥撒谎,我能听出来。”
“”秦佳苒瘪瘪嘴,纤细的眉毛耷拉下去,“我在外面。”
“在哪里。和谁。”孟修白继续问,有些咄咄逼人。他甚少用这样沉冷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话。
秦佳苒吞咽了好几下,还是有些怕,发出来的声音像蚊子振翅,“一个人在黎桥”声音越说越小。
孟修白没听清楚,“在哪说大声点”
被哥哥凶了下,她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扬了声线“在黎桥古镇苏城你不要凶我”
电话那端静了一秒,忽然溢出低低地一声笑,“还会发脾气,看来没有我想的糟糕。好,你乖乖呆在这,我现在来接你。”
“现在”秦佳苒愣住,看了一眼手机屏,现在是晚上十点了。
“你来接我做什么不不,你现在在哪”
“京城,我刚看了,十一点有
最后一班飞机。大概凌晨两三点到,你收拾一下,把酒店位置发我,等我来。”孟修白简明扼要交代。
“哥不是,你不能这样霸道喂喂”
电话无情挂断。秦佳苒听着忙音,欲哭无泪地瘫在床上,这算什么啊,一个个地都这样蛮横不讲道理。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彻底打乱了秦佳苒这几日低沉的心情,她不得不爬起来,清理行李,然后继续轰炸孟修白,试图和他讲道理,但孟修白压根就不接电话。
过了半小时,对面发来一句上飞机了。
秦佳苒委屈地咬咬唇,她现在的样子太糟糕了,她并不想让哥哥看见,可纠结了好久,还是妥协,发过去一个定位。
三小时后,一台黑色的越野奔驰驶入这座万籁俱寂的古镇,两道明亮的车灯宛如两颗火球,将皎洁的月光驱散地干干净净。
秦佳苒还坐在床上发呆,察觉到窗外的动静,她连忙跑过去一看。
这人,怎么把车开进来了也不怕把车剐坏吗这巷子狭窄逼仄,就是老师傅开车也要万分小心,秦佳苒都不知道孟修白是怎么开进来的。
可看见孟修白高大沉稳的身影,一颗久久悬着的心还是落地。
她知道,哥哥来带她回家。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飞了好久的风筝,笨笨地在那金粉浮华的世界里转了一圈,淋了雨,吹了风,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断翅纸蝴蝶,但如今,有人要带她回家。
她还有哥哥。
怕吵醒李婆婆,秦佳苒只能轻手轻脚下楼,可出门的时候,李婆婆还是被吵醒,披着大衣从卧室里出来,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句“谁啊”
秦佳苒赶紧回“阿婆是我”
“怎么了”
“抱歉,阿婆,我家里人过来了,要接我回去这么晚真的不好意思,打扰您睡觉。您放心,我的租金还是按七天算,不让您白忙活。”
李婆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到院子里,点了灯,这才看清楚院门口站着一个如劲松般的男人。
好俊的小伙子。
李婆婆布满皱纹的眼睛顿时笑成了两条缝,“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肯定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一个人跑来这里闹脾气呢”
秦佳苒很无奈,“不是,阿婆,他是我哥,不是男友”
“害羞什么,有男朋友是好事啊总比孤零零地陪我这个老婆子过年来的好”李婆婆笑着冲两人摆摆手,“去吧,孩子,房租别给了,就当婆婆给你的压岁包。”
“阿婆”
李婆婆没有回头,巍巍颤颤进了卧室。
孟修白掐了一把秦佳苒的脸,“怎么跑来这”
秦佳苒哀怨地看着他,“我来旅游。”
孟修白“和谢琮月分手了”
秦佳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简直是不打自招“我明明没跟任何人说啊”
孟修白
无奈地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说,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但他不仅知道秦佳苒和谢琮月分手了,还知道谢琮月正在满世界地找她,整个秦家也在找她。
“告诉我,小妹猪,你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秦佳苒垂下头,月光淋了她满身,照着那一截晃眼的柔白,莹润的脸庞消瘦不少,那股本就存在的破碎感愈发强烈。
“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硬凑在一起。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了,散了就散了呗。”她声音轻轻地,弥散在夜色里,再次抬起眸时,已经没有了难过,取而代之是无垠的平静。
孟修白心中一阵刺痛,他抹了一把脸,抬手将人搂进怀里,渡给冰冷的她一点温暖,即使,他也是一个被风雪浸透,需要被温暖的人。
但两个冰冷的人靠在一起,那温度也足以支撑着走过这个冬天,足够了,他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一直是这样的。即使没有相见的那些年,也是靠着一种信念,在这个冰冷的人间活下去。
他曾经无法为家人遮风挡雨,但现在他可以做到了。
孟修白低声哄她,就像小时候,哄她快快睡觉那样温柔,“不要怕,哥哥带你回家。”
秦佳苒闭上眼,笑着,眼角滑下来一丝晶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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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白雪皑皑的谢园多了许多鲜艳喜庆的红。主厅的两颗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小灯笼,主人家亲手写的春联张贴在正门。
春回大地千山秀,日暖神州万物荣。
横批年年有余。
谢琮月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房里,透过窗外望去,只觉得那些红分外刺眼,他冷漠地收回目光。
桌上摊开几张锦鲤图案的洒金红纸,谢锦珠和谢锦琦两姐妹刚刚跑进来,闹着非要他写福,桌上的一盆芍药被易思龄派人换成了红梅,门上挂了一对祥云瑞鹤图案的红色宫灯,他常用的那只墨玉杆的毛笔也被换成了一只红玛瑙杆狼毫笔。
一切都是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
谢琮月闭眼,眉间笼着一股随时会爆发的阴霾,从始至终都被主人狠狠压制着。刚刚才扔掉的烟,还躺在烟灰缸中溢出几丝余烬,他又觉得闷,身体里有一种暗瘾,才极力渴求着什么,他只能抽烟。
瑞叔在这时进来,看见谢琮月又准备点烟,火急火燎地走前来,满脸忧愁“少爷,别抽了,您好歹考虑一下您自己。”
谢琮月唇角敷衍地勾了下,咬着烟,身体颓散地靠着椅子,“有消息了。”
瑞叔艰难点头,知道什么都逃不过。
“说。”谢琮月短促命令。
“查到秦小姐的航班,是先飞了南城,然后再从南城坐高铁去了苏城。这几天派去苏城的人说,不出意外,秦小姐应该是在黎桥古镇。”
“黎桥古镇”谢琮月皱了皱眉。
“对,是当地一个不太出名的旅游景点,因为规划的不够好,所以不算热门,去的人
也不多。”
瑞叔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真恨不得去庙里跟菩萨真人磕一个。偌大的中国,要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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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琮月为了找人,甚至动用了谢老爷子在弥留之际留给他的人脉,那是老爷子为了谢家子孙而埋下的一段善缘,是为了保谢家百年荣华的,是轻易不能开口的。
可如今,为了找一个女人,谢琮月动用了。若是被夫人和董事长知道了,保准要骂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若非如此,怎么能在短短两天之内准确定位到秦佳苒的经纬度。
其实有很多办法能找到秦佳苒,多一些时间,多派一些人手,多绕两层关系,总能找得到人。
但这个是最快的方法。
“好,安排飞机,去苏城。”谢琮月碾灭烟,语气清淡地没有一丝涟漪,但眼球中爬着的血丝能看出,他整个人已经疲惫至极。
瑞叔错愕“现在”
谢琮月看他一眼。
“少爷今天是除夕”瑞叔解释,但这不需要他解释吧谁不知道今天是除夕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吃团圆饭了。夫人、董事长、小姐们都在客厅,其他的长辈也都到了。你确定要现在去”
谢琮月笑了笑,声音冷淡,不容置喙“我确定。”
从书房出来,冷风吹在瑞叔脸上,他还在发懵,安排飞机的时候,人都是软的,若是被夫人和董事长知道,他这条老命会不会
司机备好车,停在谢园门口。
易思龄察觉到动静,出来看了眼,是阿月的车,这时要车做什么还要出去吗
与此同时,谢琮月从远处大步流星而来,大衣挽在臂弯,清隽而修长的身影行走在雪地里,像一只孤舟。
易思龄心口没有由来地一跳“阿月,你去哪”
谢琮月顿住,侧头看了母亲一眼,深邃的轮廓被雪意浸染,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冷,他轻描淡写“去接人。”
“苒苒”
易思龄惊讶“找到了不不是”
“你不吃年夜饭明天去好不好明天去也是一样的啊”易思龄有些语无伦次。
“嗯。先去了,妈。给小辈的红包都放在栗姨那,您帮我转交。”谢琮月就在易思龄的错愕中上了车。
他犹不忘说一句妥帖的祝福“ia,新年快乐。”
说罢,手背猛地用力,青筋在一瞬间突突暴起,车狠狠阖上。
他深吸气,抬手扶了扶眼镜,“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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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低调的黑色迈巴赫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开进古镇,免不了引来一阵议论。
“这什么车啊,也不怕开进来了出不去”
“你管人家,反正有钱,刮了又不心疼。”
“我半夜起来放水,也看见一台车奔驰呢”
“大半夜”
“是啊凌晨两三点,就停在李婆子家
”
“李婆子这是惹了哪路神仙啊。”
迈巴赫一路开进小巷,司机开得胆战心惊,冷汗都出来了,好歹是四百多万的顶配s680,走这种路,简直是糟蹋东西。
直到目的地,道路才稍稍宽了几尺。司机抬头看来一眼门牌,是图片上的地址。
“到了,老板。”
谢琮月平静地睁开眼,拿起放在储物架的眼镜,戴上,这才不疾不徐地看了一眼。
淡漠的神色中透着锐利的审视。
她好本事,来了这样一座不可能猜到的城市,又来了这样一方冷门景区,又藏在这样一栋破房子里。
谢琮月冷笑,平静得有些诡异,知道即将就要见到她,他反倒没有那么愤怒了。
不要吓到她。
他告诫自己,随即下了车。
李婆子做完饭,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春晚,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你好,有没有人”司机朝院子里面喊。
李婆子先是一顿,而后才反应过来,走到院子里,她问“谁啊”
天昏昏暗暗的,院子里点着一盏孤零零的灯。萧瑟的树枝指向天空,一轮孤月悬挂天幕,冷峻地注视着人间。
“老夫人,找您问点事。”
李婆子费力把门锁打开,看见一行人立在门前时,还是吓了一跳。一台乌黑程亮的车就停在她门前。
刚刚敲门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小伙,站在最前面,右边站着一个穿着打扮都绅士的老先生。
中间的那位
李婆子不太敢直视,目光只是稍稍一停就飞快地挪开,只敢拿余光去打量。
南方的冬天也是很冷的,阴冷而潮湿,可男人穿的很少,矜贵的黑色西装罩着他颀长清瘦的身体,臂弯挽着一件大衣,纤尘不染的鞋面,面容冷漠而从容,金丝边眼镜让这种冷漠多了一丝儒雅,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高贵,以及压迫的气场。
月色笼罩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比月色更清冷。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你们是”李婆子说话有些发抖。
“夫人您好,我们来接人。”瑞叔和颜悦色地说,“她叫秦佳苒,是在这里吗”
“哦小苒啊”李婆子心里纳罕,怎么回事
昨天刚来一个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的男人,今天又来一个小苒到底是什么人
“她在”谢琮月这才开口。
李婆子“她昨晚凌晨被男朋友接走了你们要不要给她,或者她男朋友打个电话问问”
空气静了一瞬。
瑞叔和司机相视一眼,吞咽。
谢琮月心脏狠狠缩了下,几乎维持不了体面和风度,他就这样微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镜片下的眸色暗如黑夜,一字一顿“她男朋友来接的她”
李婆子打了个寒颤,这天儿好冷。是吧。
“是啊是男朋友吧,那么亲密,不然也不会昨天凌晨赶过来,估计是要接她回家过年吧你们是小苒的家人哥哥叔叔”
谢琮月停顿了须臾,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静立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恐怖。
他点头,眉心在一突一突地跳动,仿佛有一条蛇要钻出来,“她还有同伙。”
“是挺有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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