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眼,秦佳苒感到慌张,飞快地跑出了会客厅。
回到卧室后,她迫不及待把裙子脱下来,揉成一团塞进衣柜最底,再拿出一件棉质黑色连衣长裙换上。
收腰的款式,底下有一圈手工蕾丝花边,是她大一时攒钱买的一件牌子货。当然不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奢侈品牌,只是一个设计师品牌而已。这裙子洗过太多次,褪成一种半新不旧的黑,像团乌云。
可她一时半会找不出更合适的。她不会穿李梦岚给她买的衣服。
尚且顾不了这许多。
秦佳苒需要去酒窖拿酒,还要找到秦佳彤,请这位千娇百宠的秦家大小姐去会客厅见客
她如小鹿般温顺的双眸里爬上一丝厌恶,以及晦涩。
算了她才不找。
反正秦佳彤迟到,挨骂的也不是她,就算是殃及池鱼,只要能看到秦佳彤被骂她也很高兴啊。她阴暗地想。
沿着灯火璀璨的旋转楼梯而下,到了地下室二层。这层被秦世辉专用来藏酒,很大,分三个区域,有红酒区国酒区和洋酒区。水晶展柜里放着上百瓶不同的酒,无一不是昂贵、稀有的品类。不少酒的外观带着岁月陈旧的痕迹,但在灯光下仍旧流光溢彩,尊贵体面。
秦佳苒很快就找到那瓶90年份的罗曼尼康帝,被塑料保鲜膜包着,她小心翼翼取出抱在怀里,阖上玻璃柜门的刹那,视线落在玻璃中的倒影
那是她模糊又漂亮的脸。
可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穿着褪色的裙子,被人当佣人使唤,当下贱玩意赏弄,当礼物一样送人。
漂亮是一张有意思的牌,得和别的牌搭配着出,单出即是满盘皆输。
秦佳苒吁出一口气,可她有什么其他的牌学历学历在这个圈层是最没有用的,那些胸无墨点的二世祖也能靠家里砸钱进常青藤,混个一流学历。才华不,她是一个不被允许有才华的人。聪明
“哐”
空气里突然传来空酒瓶被打翻的声音,让秦佳苒心神一凛。
紧跟着,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传来,模模糊糊地
“你疯了不知道我爸今晚在家请了客人吗”
“seety,我好想你啊你今天都不理我,是不是昨晚惹你生气了”
“别提了,一提我就恶心。你怎么进来的”
“好好好,宝贝别气。还不是你家办晚宴,我开了你那台保时捷混进来的。”
男人吐字带着奇怪的外国口音,中文讲得并不好,可是那女人的声音
是秦佳彤
秦佳苒握紧酒,屏住呼吸,悄悄往前走,心跳噗通噗通。她走到最后一扇酒窖门,门被虚掩着,她眯着眼,透过缝隙去看。
冷灰色装潢的酒窖里,一对男女被笼罩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男人一头金发,体格高大,像混血,三两句调情过后,那男的急切吻了过去。
女人仰着头,半推半拒,“别今晚来的那可是”
“知道,baby,不就是谢家那位四九城的太子爷”男人双手捧着女人的脸,从额头吻到下巴尖,细细密密一连串吻,温柔暧昧得让人招架不住。
秦佳苒头皮发紧,制住内心的震惊,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但凡被发现,她会被打死,她怕极了,这种东西她不该看,可脚步生根,她一动不动。
原来那被人众星捧月的男人就是秦家平日里提到的谢家太子爷。父亲是京城谢家,母亲是港城易家,显赫滔天的家世。
那男人亲自来港城,就是商量着联姻的事吗
可秦佳彤在这里
秦佳苒心胀抽缩,不敢往下想。
秦佳彤哼了声,眉头蹙着,“你知道还来,还不赶紧滚。”
男人笑,哪里肯真滚,“谢少爷这种人高不可攀,宝贝,你是公主,是要人哄啊捧的,你不可能还要转头去捧臭男人吧,那我会伤心的。”
秦佳彤哼笑,享受着被人又哄又疼的感觉,可想到他的话,又觉得不舒服。
可他说的没错,谢先生太高不可攀了。他们秦家若不是拿半条命换来了一次机遇,如何能攀得上谢家的门楣
谢家根深树大,财富何止千亿,可谢家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根本不是财富,而是祖祖辈辈在时代洪流中靠着强大的实力和绝对的运气攒下来的清誉。
谢家一代掌门人谢仁华在民国时就是响当当的大资本家,建国后他带领全家搬回京城,倾其所有财富投身国家建设,坐到了如今的商人想都无法想象的高位,光是红色资本家这个头衔就让其他富豪望尘莫及。
谢琮月就是这个家族的第四代接班人。父亲是谢家第三代掌门人,母亲是港城五大家族之一的易家大小姐。
用高不可攀来形容他,是不够的。连秦佳彤这么心高气傲的人,都是这般想。
这么多年她只在谢琮月成人礼那天,远远见过一次。她记得那天的晚宴,在易家的半山庄园里举行,傍晚下了好大好大的暴雨,她在宴会厅里都能听到雷声。
那天不知为何,主人公姗姗来迟,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踩着小高跟,站得腿都酸了,等了三个小时,才见到姗姗来迟的主角。
那是独独站在人群里就矜贵得不能言说的少年。他的皮鞋沾着雨水,袖口也沾了雨水,可还是贵不可言,干净,清冷。
可那时她太小,太羞涩,根本不敢上去打招呼,白白错失了最好的机会。那一天过后,就再也没能见到谢琮月。
男人嗤声,不满秦佳彤能在这个节骨眼神思飘游,吃醋般亲上去。
混血男人的情欲比一般人更旺盛。
“唔色胚,别发疯。”女人打了男人好几下,声音越发软,“道歉了就滚。我都迟到好久,再不去,爹地要骂我了。”
“再十分钟,现在才七点多啦,seety等你和那位姓谢的订婚了,我想见你都见不到了”
“那就十分钟若是被发现,我们都死定了”
若是被发现,我们都死定了。
那打闹的玩笑话传到耳朵里,秦佳苒骤然惊醒,脸颊烧红,温度一直烧到心口,她绷着呼吸离开,走出酒窖后飞速跑进空无一人的后花园。
推开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她濒临虚脱,双腿一软,就这样径直跌坐在走廊,大口大口呼吸,脑子里乱糟糟的。
只剩下那一句话
若是被发现,他们都要死定了。
她实在是害怕又惶恐,极力要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可越是压,心口那一把火烧得越旺。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不是吗只要发现了,秦佳彤是不是就要死定了。是她先欺负你的,不是吗
是她欺负你
秦佳苒深吸气,撑着栏杆站起来,机械地走到花坛边,毫不犹豫,手指狠狠插进泥土,扒开,掘出一个洞,再把那瓶价值二十多万的罗曼尼康帝塞进种满绣球的花坛深处。
宛如一位冷静的杀手,在销尸。
可仔细看,那颤抖的手指,额头的汗珠,不断吞咽的喉,剧烈的心跳还是泄露出她的慌张。
埋好,不露痕迹,她局促呼吸,张着满是泥土污垢的十根手指,抬头凝视今晚繁星满天的苍穹,眼角无端流下一行没有温度的泪水。
月光把她淋透。
今晚繁星这么多,妈妈在天上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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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人已备好晚餐,长桌摆满琳琅菜肴。青花瓷与芍药 ,灯火明亮烛光温柔,空气里浮动馥郁芬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场面宛如人世间最华美乐章。
这是外人挤破头也要迈一只脚进来的名利场。
秦世辉让佣人把准备好的雪茄端过来,放在谢琮月手边的小炕几上,金属剪刀和喷枪点火器一并备妥,他笑容满面“犬子托人订的一盒hiba behike,谢生尝尝好不好。”
佣人准备上前点烟,被谢琮月抬手拦住,他笑意疏离,“场内有女士,怕闻不惯,不如下次。”
秦世辉跟着点头,让佣人把雪茄收走,陪了个笑,“还是谢生思虑周全。”又看向秦家泽,“家泽,若是以后有福气和谢先生成了一家人,你要跟着好好学。这可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福气。”
成了一家人。
颇为微妙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把话头拉到今晚的正题上,在场所有人都是神色微动,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李梦岚拿细细的嗓音温柔说“是啊,家泽,你是沾了妹妹的福气。”
秦家泽连连点头,说是,是。何尝不是,整个秦家都沾了谢家的光,才能在港岛玩得风生水起。
谢琮月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谢夫人随儿媳来港城探亲,不料被悍匪绑架,对方公然放话,要谢易两家在两天内拿出高达八亿美元的赎金。彼时,秦达荣刚巧在囚禁谢夫人的渔船附近,阴差阳错救了谢老夫人一命,为此挨了悍匪三枪,血流成河。谢夫人感恩,在获救后赠予秦达荣三个亿的现金,更在日后的生意上大力帮衬,还藏着让两家结秦晋之好的心思。
这件事在当年被港媒戏称为“秦家发达全靠富贵险中求,真係三颗子弹换三世富贵,太值”
谢琮月维持嘴角疏淡的笑意,褪下腕间那串珊瑚,拿在掌中把玩。那珠子颗颗莹润饱满,色泽浓烈,一看就知是价值连城的货色。
众人放缓呼吸,气氛有些凝滞,半晌。
“不知道秦小姐今晚在不在。”
秦世辉如释重负,额上不争气地冒出一滴汗,“在,已经叫她过来了。”
“囡囡知道今日要见您,一门心思全花在打扮上了,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谢生别介意。等囡囡来了,让她给您赔不是。”李梦岚笑着打圆场,一口一个谢生,很是亲热。
“夫人说笑。”谢琮月把手串带回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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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佳苒来的时候,众人正有说有笑,她不敢打扰,从侧面绕进来,悄无声息地踱到秦世辉身旁。秦世辉见她两手空空,不悦道,“不是让你拿酒人呢,也没叫来”
秦佳苒咬唇,似是很难为情,柔婉的嗓音小心翼翼地,“爸爸,您说的那瓶酒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是不是您记错位置了。”
秦世辉蹙眉,他怎么会记错位置呢这种几十万的名酒都是他亲自摆放的,不可能有人碰过。
难不成是茜茜那死丫头私底下把他的酒拿去喝了
“若您不放心,可以亲自去看看,我怕是我的问题”秦佳苒唯唯诺诺。
秦世辉皱眉,不喜欢秦佳苒这副老鼠见了猫的胆怯模样,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胆小的花瓶,一点也不像秦家的种。
正要出声,不想另一道温沉的声音插了进来“早听奶奶说,秦老爷子是爱酒的,收藏的名酒无数,就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眼福。”
话落,秦佳苒震了下,她猛地抬头
撞上男人一记幽深眼神。
她没有想过男人会看着她,那双眸似笑非笑,她像是掉入织好的陷阱。
下一秒,男人将视线调转,悠闲如一抹出岫的云,不知是不是有意擦过她,但足以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他仿佛能看透什么。但,不可能。
秦佳苒背在身后的手绞在一起。她花眼了,一定是。
“我们家这点东西,难为你看得上眼。”秦世辉站起来,笑呵呵地,看了一圈在座的其他人,是几个平日里关系极密的好友,他发出邀请“要不大家一块去玩玩”
众人哪会推辞这种雅事,都跟着站起来。
谢琮月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姿态闲散,眉眼如画,他慢条斯理地走到秦佳苒跟前,在她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沉缓开口“那便麻烦这位小姐带路。”
秦佳苒被点到,丟魂丟魄地,口舌焦躁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秦世辉推了她一把,“还不带路。”
“好的爸爸”
秦佳苒冷静下来。不能露馅,不能功亏一篑。
她悄悄拿出手机看了眼,刚过去六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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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群人的兴之所至,安静的酒窖一下子热闹起来。秦世辉见存放康帝的柜子的确少了一瓶,心里纳罕,紧跟着听见一声尖叫,惊骇的,恐怖的尖叫,足矣让秦世辉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有人尖叫
他忙朝声音源头走去,一群人也好奇,跟过去
唯有谢琮月没动,沉冷地站在展柜前,玻璃倒映出一张冷隽如霜的脸。那双深情又薄情的桃花眼压在镜片下,里头是八风不动的从容。
秦佳苒闭上眼。
下一秒,秦世辉的怒吼响彻了整个酒窖。
眼前的场景让秦世辉心都凉了。
他千娇百宠的大女儿正茫然地站在一堆价值连城的红酒里,背后是慌慌张张正要逃走却不知道怎么逃走的混血杂种。
两人唇上有吻过的水痕,不会有人看不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畜牲你要气死我你”秦世辉没站稳,踉跄着,几乎要滚下台阶。
有宾客眼疾手快扶住。
秦佳彤看见门口站着那么多人,大脑一度蒙黑,手在发僵发麻发颤发抖,唇瓣嚅嗫,声音是颤抖不成调的“爸爸妈妈”
动静闹得太大。
谢琮月似是赏够了酒,这才不紧不慢朝红酒库走去,秦佳苒瞥见他静如深潭的眼睛。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秦佳苒在男人擦肩而过时抬手拦住。她甚至都不敢看他,低柔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别去,谢先生。”
谢琮月半低眼眸,很淡,却并不是冷漠的目光看过来。
面前的女孩很柔弱,身体罩在一件褪色的黑色棉裙之下,保守到露不出任何一寸引人遐想的皮肤。若非看过她那双笔直长腿,定然想不到,这修女一样的黑布长裙,裹着一具如堕落的美杜莎般妖艳的酮体。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动物,有一种原始的欲望,那欲望多么美好,天真无邪,就这样认真又小心地望着他。
谢琮月的心脏无端泛起一丝熟悉的感觉,但是想不起来。
他挥走这一丝奇怪的感觉,深沉的眸子凝视眼前的女孩,“为什么不能去”
“”
秦佳苒大脑空白,不知怎么回,短短的几秒里,脸也烧了起来,她支吾着“那儿我、我怕你”
她知道,这男人是为了见秦佳彤而来的,也许只是出于家里的意思,也许是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总归都不该闹成这样的局面。
是她,让这桩本能风过无痕的丑事暴露在了所有人都眼前,无形之中误伤了他。
他这么矜贵,不该被任何琐事俗事玷污。
谢琮月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反而宽慰她,只是那温柔的语气里透着天生的清高和疏远。
他笑笑“别怕。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港城这边的人说普通话不论怎样标准都能听出一些口音,他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那倦淡的嗓音,字正腔圆的咬字,一点也不刻意的儿化音是真真缱绻,令人耳尖子发麻。
秦佳苒吞咽了好几下,缓缓垂了手臂,静垂的余光看见男人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肩,硬挺的西装料磨在肩头,有点酥麻。
半晌后,她听见男人冷淡到像个局外人的口吻,漫不经心,对眼前发生了什么漠不关心。
“秦总,先告辞了。”
“谢先生这件事、我们、我”秦世辉惶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住,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谢琮月扯出一丝笑意,黑眸低垂,居高临下的姿态“这是您的家事,您当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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