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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夜吟(十一)
    蛇妖被她吼得一缩,偌大的一只妖怪,竟然委委屈屈地蜷回半身,闭嘴收声,求助般地转头望向仇心危。

    银发男人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回落下来,喉间发出冷冷一嗤。

    迟莲“能不能稍微有点出息。”

    他又仔细地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这只蛇妖,这回光天化日之下,终于看清了它是个什么玩意,不由得心中一动,低声自语道“蚺龙”

    仇心危很不客气地说“皇后娘娘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可看样子与它是旧识呢竟然连它是从哪座山头来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伸出手去,那青色的庞然大物便温顺地收起獠牙,垂头丧气地靠近他,任凭他将手搭在自己头顶。仇心危摸了摸它的脑壳,对这形容凶恶的巨蛇居然意外地有耐心“它虽然神似巨蟒,却并不是真的蛇妖,而是蚺龙一族。”

    “蚺龙是上古八大异兽之一,形似龙而无鬃须,腹生四爪,性情凶悍,鳞甲有剧毒。它们这一族以前生活在北海骊洲,先祖曾是洲主麾下大将,但因为犯下大错,被天庭某位尊神贬入凡境。”仇心危意有所指地看了迟莲一眼,“此后它们便栖居于尧山大泽之中,被瘴疠环绕,凡人难以接近,所以在人间没有什么异闻故事流传下来。皇帝陛下不认得也不稀奇,倒是皇后娘娘博闻多识,令人敬佩。”

    皇后冷笑“确实凑巧,本宫正是尧州人氏,家住尧山附近,小时候听过些蛇妖的传说故事,所以猜测了那么一句,你仅凭只言片语就要定本宫的罪,未免太过牵强了。”

    “皇后娘娘对它的了解,可不只是仅仅而已啊。苦主都找到你眼前来了,还要狡辩吗”仇心危信手一挥,袍袖瞬间暴长三尺,直接将站在甘露台东侧的皇后的父亲、承恩侯郑缙给卷了过来。

    他啪地打了个清脆响指,解除了郑缙身上的幻术“一切前因后果,还是请承恩侯来详细说明吧。”

    郑缙才刚从茫然飘忽中惊醒,一睁眼就对上蚺龙那对比鸡蛋还大的黄眼睛,吓得“嗷”一嗓子跌坐在地,心都差点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再一看周围的情形,不由得毛骨悚然,哆嗦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侯爷好。”仇心危笑眯眯地弯腰凑近他,说出来的话却比寒冰还要令人心冷,“这不正是您和皇后娘娘想要的结果吗你们父女真是一个比一个贵人多忘事啊。”

    “你住口”郑缙惊恐交加,甚至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在看着,扑过去要捂他的嘴,“你胡说什么”

    仇心危怎么可能叫他轻易近身,手臂轻轻一拂,看上去不过就是抬了下手,却立时将郑缙整个儿掀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乾圣帝脚下。

    “你这妖道”

    “郑缙”乾圣帝终于忍无可忍,暴喝道“你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

    郑缙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膝行至乾圣帝脚边,悲声道“陛下恕罪,是臣愚昧,被这妖道的花言巧语欺瞒,一时糊涂,这才这才”

    “啧,承恩侯好会翻脸不认人啊。”仇心危趁他哽咽时见缝插针,“当初侯爷要我在上阳节帮助太子殿下求雨,在下的本事,您和皇后可都是看过认可的。况且今天也求雨成功了,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我花言巧语蒙骗您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乾圣帝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明摆着是皇后与太子一党看准了他笃信方术,那晚夜宴上见识了恒方使团的幻术,因此通过越国公郑缙私下与恒方人联络,找幻术师为他在上阳节春祀求雨时造势。如果这一计成功,不光乾圣帝对他另眼相待,在场的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见到这样的神异场面,必然也将对他信服爱戴,如此一来,他的太子之位就愈发稳固了。

    可是谁知道临到关头棋差一着,他们精心筹划的局面,居然只是别人抛出来的诱饵,非但没有请到真正的高人,反而请来了真正的妖怪。

    乾圣帝简直要被这蠢货气到灵魂出窍“我问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陛下”郑缙一头磕了下去,声泪俱下地哀求,“都是老臣糊涂,是我鬼迷心窍才擅自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皇后和太子殿下事先并不知情,他们只是听信了臣的话,才酿成如今这个局面”

    “不知情”乾圣帝冷笑一声,转头盯着皇后,咄咄逼问道,“皇后,你自己说,你对此事知不知情”

    皇后早在郑缙求饶时就已主动离开座位,跪在下方请罪,此刻心中无数念头千回百转,进退两难,支支吾吾地嗫嚅“陛下,家父、父亲他是为奸人所惑,一时糊涂,才犯下此等大错求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厉声道,“你给朕睁大眼睛,看看你们干出来的好事”

    “你们父女合谋,把这妖物引进宫中,不光要害了朕,还要残害其他皇子,残害京城百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郑缙顶着乾圣帝的怒火,不住地磕头请罪,皇后也一声不敢争辩,只是伏地饮泣而已。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没人上前劝慰,乾圣帝自己逐渐从冲天怒火中缓过劲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勉强收拾起心绪,对仇心危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朕已经知道了,朕实在没有想到太子唉,太子竟会行差踏错至此,多亏了先生示警,令朕不至于受外戚蒙蔽。”

    仇心危向他欠了欠身,却并没有收场的意思,乾圣帝又期期艾艾道“待朕回宫后,一定从重惩处这一干人等,还请先生念在百姓无辜的份上,今日就此罢手吧。”

    迟莲站在不远处,眉头抽筋似地跳了两下,总觉得这事还没完,心中隐隐不安。

    仇心危忽然笑了一下,如烟的视线悠悠落在皇后身上,轻声问道“皇后娘娘,您觉得,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把罪责推给自己的父亲,这样就能保全更多的人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但其他人为什么要配合你的自欺欺人呢”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后跪伏的身体蓦然僵住,随后以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乾圣帝惊讶疑惑地望向她,郑缙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竟连身份的差别都顾不得了,脱口阻止道“芝娘”

    可皇后只是怔然地跪坐了那里,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苦笑了一下“父亲,没有用的。”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她坚持了几十年、几乎成了本能的端庄仪态终于颓然崩溃,身体一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缓缓回望仇心危,“你是来帮它报仇的,对不对”

    华美的锦缎衣摆凌乱地摊铺在她身周,犹如盛放的花朵,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仇心危不置可否,权作默认。

    皇后抬手摘掉了耳朵上的明珠耳珰,随手一抛,宝石掉落在石砖地面上,碰撞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样的破碎声音中,她慢慢地开口道“妾家住在尧州府高阳县梅塘镇,先祖是尧山采玉人,大约百年前曾以凡人之身误入尧山大泽,因瘴疠而致暴盲,所幸守山之灵蚺龙以秘药相赠,治好了他的眼睛,并且送他下山归家。”

    “先祖感念山神恩德,在家中为它供奉神位,代代香火祭祀不绝。或许真是因为神灵护佑,郑家从一介勉强糊口的采玉匠人逐渐发家,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成为了梅塘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尚德二十八年,臣妾与母亲春游归家,马车路过城门时忽然惊驾,一个云游方士帮忙拉住了马,并对母亲说,车中之女,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这一年郑家大小姐郑怀芝十三岁,梅塘镇上已流传起关于她美貌聪慧、命格贵重的风闻,郑缙认为这段际遇这是上天给予的征兆,于是为女儿精心筹谋准备,请来老师教授她琴棋诗书、针黹女红等诸般技艺。

    次年春天,玉京传来了为诸皇子选妃的消息,郑缙喜出望外,下定决心一定要举全家之力送郑怀芝入宫。可就在使者到达尧州府前夕,郑怀芝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热后双目失明,再也无法视物了。

    郑家不敢让这件事传扬出去,私下花重金请来了尧州府各家药堂有名的大夫,都说此症已无药可医,劝他们另请名医。郑缙只得接受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现实,沮丧之下,他把气撒在了女儿头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更别提求医问药,只将她随便养在后院里,等日后寻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就算了。

    从掌上明珠到弃如敝履,也不过就是一双眼睛的事。

    郑怀芝在这短短数日间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死意,与其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还不如干脆结束痛苦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为自尽做着准备,阖府上下几乎没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郑氏夫妇还是陪伴她长大的丫鬟又或者是发现了却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甚至正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才觉得应该让她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万幸她身边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是服侍过郑家三代的老人,就在郑怀芝决意吞金的那个夜晚,老嬷嬷闯进来按住了她的手,浑浊双目对上了女子黯淡无神的眼珠,她颤颤巍巍地低声问“大小姐,您还记得咱们家里的那个小祠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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