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的房间在驿馆西面角落,为了方便进出,紧邻着后院和后门。迟莲站在最前头,谨慎地将惟明半挡在身后,道“我开门了。”
老旧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昏暗而空荡,因为地势光照都不好,有股淡淡的阴冷潮气。房中摆着三张破木板搭的床,两张被褥凌乱,只有一张收拾得还算整齐,看上去像是从来没人住过。
惟明过去四下看了看,别说一件私人的东西,连根头发丝也没见到,可见是早有准备。他抬眼望向迟莲,那边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惟明叹了口气,掸掸袖口,对刘主簿道“对方心思缜密,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寻人的事,只得请鸿胪寺多费些心了。”
若不是端王突然来访,外邦乐工出逃这么大的事他们得猴年马月才知道。刘詹满口应承,又道“王爷,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需得先行一步,回去向上官详细禀报,安排后续诸事,若有什么消息进展,必定及时向王府禀报。”
“有劳了,去吧。”惟明道,“回头画工画出人像来,记得给本王留一份。”
刘詹一揖到底“下官告退。”
这一趟从上午跑到黄昏,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二人才从驿馆中脱身出来。迟莲是世外之人,并不以劳累为苦,但考虑到惟明这柔弱的凡人,便主动提议“天色不早,殿下辛苦奔波一整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烈火般的暮色倒映在惟明深邃英隽的眉目中,显现出与平日冷静自持截然不同的神采来。惟明活动了一下肩膀,轻巧地道“不妨,就是坐了一天的车,蜷得难受。叫他们换两匹马来,这离西市不远,我们现在过去,刚好能清清静静地吃顿晚饭。”
他既然这样说,迟莲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两人便换了马往西市来。
自前代以来,王都京城内设东西二市已成惯例,城内虽还有大大小小的集市,总不如这二者繁华喧盛。其中西市又以异邦商人云集、汇聚天下风物为特色,每到夜间,勾栏瓦肆灯火通明,歌舞欢声自宵达旦,游人如织,俨然为一座不夜之城。
两人到达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花楼赌坊还没开张,白日经营的店铺正收摊下板,远方夕阳尚且挂在城楼檐角,金绡一般的薄暮笼罩着游人寥寥的长街,竟然是一天之中难得安静的时候。
两人拴了马,走进一家名为“郁金坊”的酒楼。伙计一见穿着便知这二位非富即贵,殷勤将他们引入二楼雅间,先送上一壶好茶和各色茶点干果,又托了一盘錾着酒名菜名的水牌来请二人点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惟明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让街上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迟莲绕过来亲手替他斟了茶“殿下觉得,那恒方乐手是否就是我们要找的蛇妖案主谋”
惟明微抬凤眼,目光定在他脸上,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这么问,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有感觉到妖气。”迟莲刚才在外人面前话很少,几乎没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会儿对着惟明,方才多说了几句“仇心危的房间里非常干净,没有一丝妖气,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了一定境界,要么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族,掺和到这个案子中纯粹是巧合。”
“妖怪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妖气吗”惟明托着茶盏好奇地问,“就没有那种不散发妖气的妖怪”
迟莲哽住,尽量自然地道“这个说来复杂,原因就不提了,总之妖族的妖气是很难收敛的,除非修为特别高,但如果真那么厉害的话,根本就没必要以原型示人,更不可能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惟明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声“你心虚什么,到底是原因太复杂,还是当年师父讲课时你走神溜号了”
迟莲“我没有”
他恼羞成怒,转过脸去以示不屑,惟明怕给他逗炸毛了,于是见好就收“你这么推断倒也没错,但我们现在不能断言仇心危就是蛇妖本人本妖,对吧如果他们是联手行动呢”
“又或者正是仇心危在背后操控这条蛇妖,那此人可就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危险,很有可能还会寻找时机再度出手。”
“所以大国师先前说的虽然很不负责任,但确实是眼下我们能采取的上上策。”
迟莲被他夸得懵了“嗯我说什么了”
惟明含笑道“只能等他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生死各听天命,如此豪言壮语,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忘了呢”
迟莲“”
伙计的敲门声解救了他的无言以对,惟明扬声道“进来”,随手将茶盏搁下“罢了罢了,先吃饭,今日能挖出一个仇心危就已经是收获喜人,好歹也给鸿胪寺和京兆府的大人留些用功的余地,总不能什么活都让咱们两个包揽了。”
迟莲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接话,对他这番官场老油子言论不置可否。
郁金坊菜色不错,虽非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精致,惟明吃着还算可口,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迟莲碗碟中雪白干净,压根就没动过筷子。
他想起这人一早就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丝毫不见疲惫饥饿之态,心道果然是餐风饮露的真仙,比敬辉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强过百倍,一边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干净筷子,给他夹了一块玉渍金桃“别光看着,吃点东西。”
迟莲“唔”了一声,倒也没见什么勉强之色,慢慢地将那块清甜的桃子夹起来吃掉了。
两人边吃边闲聊,惟明一抬头看他盘子又空了,便拣了个三鲜春卷给他,迟莲果然也吃了。第三回惟明试着夹了一筷羊肉,第四回盛了碗汤,都没被拒绝,只有中间一次惟明故意没有亲自动手,只示意他尝尝一道珍珠丸子,迟莲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后来那个丸子就再没动过。
惟明这顿饭吃得比查案还累,心说这到底是挑食还是不挑,难道每顿饭必须要有人给他喂进嘴里才肯吃吗,这厮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有被饿死的
他在心里偷偷嘀咕人家,手上却很老实地又给迟莲夹了一筷子菜,迟莲用手在碗沿遮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
惟明醒过神来,眉梢一挑,迟莲还当他是疑惑,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色“真吃不下了。”
“哦,没事。”惟明筷子一转,落回自己碗里,片刻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干巴巴地问“你们修道之人是不是都得辟谷不食,吃了凡间食物不会影响你的修行吧”
“不会,”迟莲抿出一点笑意,动手给他续上茶“殿下放心,无妨的。”
完了,全完了。
惟明心道呜呼哀哉,迟莲不是挑食也不是非要等人伺候,果然只是因为不想拒绝他,所以才肯老老实实地吃掉他亲手送来的食物。
他曾经觉得世上最荒唐的说辞就是“一见钟情”,可现在却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明明除了皮相外对彼此的性情一无所知,怎么会有人才见面一两次就像是认识了八辈子一样情深意重,他的红鸾星难道比强抢民女还霸道吗
“殿下”迟莲见他眉心紧蹙,目光沉郁,好像被什么棘手的疑难问题困住了似的,迷惑地唤了他一声,企图让他回魂,“这是怎么了”
惟明激灵一下,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着无限悲悯与苍凉。他想说我以后不会长留玉京,你我或许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无论有多少情分总归都会被时间和距离消磨干净;又想说京城云波诡谲,皇子们勾心斗角,我身份特殊,你与我走的太近会招来皇帝猜忌,稍不留神就会变成别人拿捏你的把柄,到时候情意成了负累,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头转了几转,很快就沉没在迟莲明澈的眼眸里,惟明叹了口气,撂下筷子,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霞光,像闲话家常那么自然地道“你喜欢什么花”
迟莲“啊”
他想了想,迟疑地道“喜欢绛霄花吧,传说花叶流金,红云映霄,恍如焰生,等到初夏盛开的时候,应该会挺好看的。”
“好。”惟明认真记下,不太自在地描补了一句,“刚想起来,管家昨天问我马上开春了,王府的花圃该如何整饬,我对侍弄花草不太在行,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迟莲莫名其妙,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勉强信了他的说辞。
惟明默默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心说今晚回去就找易大有支银子雇花匠买树苗虽然前路注定充满艰难坎坷,但王府总归是要两个人一起住的,必须得趁早收拾出来,万万不能耽搁了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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