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变是个知识渊博,思想开明的学者,却不善持家,梁隅处理他身后事,发现思园已经入不敷出,他留下的那些财产几乎全都填了亏空。
时局动荡,物价飞涨,思园也亟待修缮,梁隅和南和苏商量以后,就遣散了家中的帮佣,偌大的院子,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
梁隅在友人的帮助下,在某女子学院找了个讲师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又找了几份兼职。
从前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苦日子都能挨,如今像是突然有了责任心。他想,教授将南和苏养的如此之好,他也不能让南和苏跟着他过苦日子。
在他心里,南和苏就该专心画他的画,好好追求他的艺术。有一位孙教授的朋友,很希望南和苏到欧洲去进学,南和苏也有意前往,这也需要很大一笔钱。
他希望南和苏即便到了国外,也能有相对安稳的生活,他很怕他会一个人在国外颠沛流离。
他好像一下子有了责任感。
梁隅通常天不亮就出门工作去了,到天黑了才回来。
这个美丽而悲伤的春天转瞬就过去了,京州迎来长夏。
有一日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却见南和苏在门口站着。
他依旧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衫,只头发剪短了一些,看起来依旧洁净的很。南和苏怕黑,门口和院子里都通了电灯,他可能等的有些久了,在仰着头看白灯吸引来的飞虫。
“在等我”梁隅问。
南和苏回头,点点头。
他随南和苏进到房间里头,桌子上摆着瓜果和未动的饭菜。
梁隅身上的疲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家。
如果他和南和苏这样,也算是组成了一个家的话。
“你早晨都几点出去”南和苏说,“以后都吃了早饭再去上班吧,晚上也不要太晚回来了,如今外头那么乱我晚上也准备你的饭。”
梁隅居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无法抗拒南和苏的命令,也无法拒绝这些话的诱惑。
于是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时隔十多年以后,他又再一次吃上了南和苏做的饭菜。
还是从前的味道,他觉得京州最好的馆子做的饭菜都不如他做的好吃。
他的心开始变得躁动起来,仿佛自己在某个瞬间,取代了他老师的位置。
吃饭的过程中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只能听见咀嚼声,以及轻微的筷子碰到盘子的声音。当初教授还在的时候,他们俩其实也很少说话,通常都是教授和南和苏聊天,他在旁边静静地听,亦或者教授和他聊天,南和苏在旁边静静地听。
如今教授不在了,好像饭桌上唯一的话题也没有了。
外头虫鸣幽幽,吃完的时候,梁隅说“我明天上午休息,打算把画室后面的屋檐修葺一下。”
前几
天一场暴雨,画室旁边的老槐树的树枝被大风刮断,砸坏了画室的一角,南和苏的画都被雨毁了两幅。
南和苏点点头,“嗯”了一声,起身收拾碗筷,梁隅赶紧站起来“我来吧。”
他忙伸手去拿筷子,却抓到了南和苏的手腕,又赶紧放开。
南和苏的手那样滑。
两人一起收拾好桌子,他端着去洗盘子。
洗好以后给南和苏,南和苏把盘子放回橱柜里面。
”我不太会做饭,以后你做饭的话,这些活交给我就行了。”
南和苏问“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头吃么还是有人做”
“有时候在外头吃,有时候自己凑合。”梁隅说着看向南和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随便怎么吃都行。”
他觉得教授的去世对南和苏的影响很大。
他好像再也没见南和苏笑过。
他像一朵快要枯萎的百合花,美丽而没有生机。
月光洒满他的卧室,梁隅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月光照在他脸上,他在那白晃晃的月光里回想从前的南和苏,笑盈盈的,脖颈上浮着薄汗,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他跳舞。
那是年轻而蓬勃的南和苏,一个老人的爱,也足以滋润他的灵魂。
如今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枯萎,他很想再把他滋润回来,再看看他曾经的风采。
第二天起来他们收拾画室,要修葺屋顶,就要先把画室里的画都搬出去。
画室里有南和苏的画,也有他学生的,堆了一堆,有些已经落了灰,正在收拾的时候,梁隅忽然被一副人体画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他的人体画,当年他做模特的时候,南和苏画的。
健美青春的男体,那时候因为打篮球的缘故,他的肌肉比现在还要结实一些,有很明显的腹肌和胸肌,时隔数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候南和苏说他的眼神自信而坚毅。
有他现在没有的光芒。
南和苏回头看到他手里这幅画,神色略有些尴尬。
如今的梁隅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此刻的情境,乃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和十年前有了微妙的不同。他当做没看见,继续搬其他的画,却听梁隅说“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那都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南和苏将他的一幅自画像放在其他画作后面,但琳琅满目的人体画依旧让整个画室都充满了西方不合时宜的热情。
收拾好里头以后,梁隅就把梯子搬了过来。南和苏要上前来帮忙,他说“我自己来就行。”
天气炎热,树木葱郁的思园已经有了蝉鸣,梁隅就穿了个背心,一个宽松的灰色西装裤,穿孔的牛皮腰带露在外面,一头随意扎在裤腰里,愈发显得宽肩窄腰,那么高的梯子,他也轻而易举地就举起来了。
南和苏在门口仰头看着他,恍恍然想到十多年前,家里这些力气活也都是梁隅干,那时候老教授还在,曾夹着
烟幽幽叹息,说“年轻真好啊。”
他可能也要老了,如今想到孙思变的这句话,心中也隐隐感慨,年轻真好啊。
梁隅索性脱了皮鞋和袜子,光着脚就爬上去了。
南和苏还是有点担心,在下面扶着梯子,仰起头,就看到他宽大的脚掌。
梁隅的脚很大,老教授有些不穿的鞋子想给他,他都穿不下,如今十年过去,他的脚似乎更大了。
他垂下眼,看到梁隅的皮鞋,折痕处已经裂开。
屋檐上没有凉荫,更热,梁隅在房顶修了两天,脖子和手臂都晒出明显的分界线来。
他其实也是皮肤比较白皙的男人。
第二天他把画室修好,下来穿鞋的时候,发现梯子下摆着一双新皮鞋。
他没穿,拎在手里往厨房走,南和苏在做饭,厨房的窗户很大,花树摇曳晃动,南和苏卷着白衬衫的袖子,难得穿了次时髦的现代装,长方形的窗口就像是一幅画。
南和苏抬头。
他提起手里的鞋子。
南和苏问“试了么”
“还没。你给我买的”
南和苏点头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脚,你试试。”
其实肯定是合脚的,南和苏做事都很有计划,当然是看了他鞋子的尺码才买的。
他说“我去洗个脚。”
不但去洗了脚,还换了一双新袜子,穿着过来给南和苏看。
他站在窗外的青石板上“很合适。”
南和苏笑了一下,转身去揭锅盖,白色的水雾瞬间从窗口弥漫出来,腾腾的翻滚。
晚上的时候,南和苏把老教授留的衣服都拿了出来,有些衣服都还很新,有的甚至都没有穿过,这年头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他挑了几件,让梁隅去试。
老教授身量也是比较高的,有些衣服比较宽松,梁隅穿上刚刚好。
人靠衣裳马靠鞍,梁隅穿上新的西装,恍若换了个人一样。
南和苏第一次意识到梁隅其实是个很帅的男人。
他见过老教授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小,老教授年轻的时候并不算好看,但有文化人独有的气质。同样的衣服穿在梁隅身上,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
梁隅更加挺拔,身形要精壮一些,身上少了知识分子的儒雅,多了几分世俗和男子气概。
有那么一段时间,穿上老教授旧衣服的梁隅,觉得自己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在慢慢取代他。
他有些许的雀跃,兴奋,又有些许迷惘怅然,有时候路过正堂,看到老教授的遗像,会为自己心中隐秘的情意感到羞愧,但单身男人对美丽未亡人的觊觎是没有办法停止的,何况南和苏对他这么好,给了他一个家,他又那样美,是他青春时代就幻想和崇仰的美神。
但老教授常穿的几套旧衣服,他知道南和苏依旧放在他床头的柜子里。正厅的墙上,一直挂着老教授的遗像。这个逝去的老人却一直横亘
在他们中间,是永远都跨不去的一道墙。他注定一辈子只能默默趴在墙上▍,看墙内芬芳的春景。
日子好像一直就这样过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京州。
那是京州少有的一场暴风雨,一开始只是刮风,风很大,呼呼地响。思园树木多,夏天的时候尤其葱郁,暴风雨来的时候更可怕,满院子都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梁隅坐在他房间里,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南和苏。
就在这时候,家里突然停电了。
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哗哗啦啦的雨点子落下来。
梁隅赶紧点了油灯从房间出来,他提着煤油灯穿过走廊,树枝被风吹的摩擦着玻璃次次地响。雨刚开始下,气温还没降下来,满世界都是泥土和花木温热的气息。狂风夹杂着树叶飘进来,吹的他手里的煤油灯都一直摇晃个不停。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只有恐怖的树影晃动,他知道南和苏怕黑,快步跑到南和苏的房间,却发现南和苏根本不在房间里。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恐慌,好像黑暗里有怪物把他美丽的师母偷走了。
他喘着气从他卧室出来,在狂风里朝四周看,忽然瞥见了画室的一点亮光。
他快步跑了过去,喊道“南和苏”
南和苏提着油灯回头,油灯被窗口的风吹的晃动起来,他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窗户破了。”
窗户被树枝撞碎了一大块,风夹杂着雨往里冒。
梁隅赶紧过去帮忙,南和苏说“先把画挪了”
他把窗户旁边的画全都抱走,又拿了空白的画板过来挡在窗户上,谁知道他刚转身想再拉个大一点的画架过来,南和苏没能按住那块画板,直接朝他砸了下来,梁隅一个箭步伏上去,整个人都贴在了南和苏身上,大手牢牢的把画板按在窗户上。
身体贴到一起的刹那,雨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才注意到南和苏的胳膊和领口都已经湿了,他穿的是丝绸睡衣,领口松垮,肩膀一侧滑落下来,手里的煤油灯正照在他白皙的胸膛上,樱果娇媚,红的刺目。
他一时目光呆滞住,瞳孔都有些紧了。南和苏撞见他的目光,忽然一怔,忙伸手将睡衣拉起。
梁隅退开少许,他们将窗户挡上,画板挡住了风,却挡不住雨,雨水顺着窗台往下流,梁隅又弯腰把地上已经湿透的几张画纸捡起来。
画纸已经晕染成一片,染红了他的手,煤油灯微光昏黄颤动,窗外风雨交加,他回头看向南和苏,南和苏身上都快湿透了,薄薄的睡衣贴着他单薄瘦削的身体。
梁隅胸膛还起伏着,背心贴着他精壮的背脊线条。
他们索性把比较重要的几幅画都挪到了主屋里。
断了电,只靠那两盏煤油灯,房间依旧黑胧胧的。幽暗的房间,狂乱的暴风雨,似乎让一切都变得有些失控。有些东西在黑暗里流窜,他身上的雨水也被体温暖热。
梁隅说“我听教授说,你怕黑还有煤油灯么,多点
几个。”
“有蜡烛。”南和苏说,“等会我多点几根。”
梁隅“嗯”了一声,说“你还洗澡么”
南和苏说“我洗过了。”
“那我去冲个澡。”
梁隅拎着煤油灯出去,南和苏关上门,回到内室,脱了睡衣,用毛巾擦了下身体。
但身上有雨水的腥味,有些难闻。他就多点了一根蜡烛,在房间里坐了下来。
外头雨水哗哗啦啦作响,明明关了窗户,烛火却也一直摇晃。
是有些可怖的,偶尔还能听到后院树木折断的声音,思园在这个时候也变得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让人恐惧。他想起了老教授,感觉自己心中缺了一块,晃荡的像一块浮萍。
要是他也在就好了,要是梁隅留在这里。
大概估摸着梁隅应该早都洗完了。
他们共用一个浴室,在一块住久了,他就大概知道梁隅的洗澡速度了。他拿了换洗的衣服和毛巾,拎着煤油灯出来。
外头风雨如狂,浴室就在厨房旁边,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还停了一下,见里头无光,便赶紧推门进去。
拎着煤油灯转身,眼前就是一具高大健硕的男体。
他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背就靠到了门后。
昏黄灯光照亮了逼仄的浴室,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长腿,一丝未挂。
其实当初画人体画的时候,梁隅就让很多女学生红了脸,就连有些男学生都有些惊愕。
因为梁隅天赋异禀,摇摇晃晃得像在丛林里闲逛的,目空一切的狮子。
如今更成熟的狮王怒张高挺,更是气势汹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在里头。”南和苏说着赶紧转身,却被梁隅拽住了手,他都不敢回头,用力甩了一下,却没甩开。
“梁隅。”他惊慌地叫他的名字。
梁隅松开他,却似乎因此变得更加激动。
他赶紧出去,关上门,手里的煤油灯掉在地上。
世界都陷入一片黑暗,曾经名流云集的思园如今成了困住他们二人的牢笼,葱郁的草木如同地狱的魅影。
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们之间蔓延。
暴雨肆虐过后,思园一片狼藉,大清早梁隅就起来收拾了。南和苏做好早饭以后,他们在一起吃早饭,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有了。
吃完饭,南和苏去上课。他穿着黑色长衫穿过颓败但异常葱郁的思园,后头看梁隅穿着衬衫,捋着袖子,抽着一支烟,站在廊下看他。
英俊,颓废,高挺。
从此梁隅就从他亡夫的学生,变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男人。他们非亲非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算什么亲人。
一场暴风雨戳破了和谐的假象,也让梁隅的欲,望浮现出来,思园里蛰伏的狮子已经被南和苏发现,开始再不躲藏,在偌大的园子里晃荡。
梁隅将画室重新整理了一遍,从里头拿出一幅画。
那是南和苏的自画像,光着身体,美丽而有些孱弱。
他的手拂过画上的南和苏,拂过他的脸颊,留在他胸膛上。
画的不对,应该更红更俏。
一旦意识到他的情意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独自苦咽的秘密,一切都变得不可忍耐,他甚至有点兴奋,像是一下子撕掉了纯孝仁厚的画皮,终于能做自己。
南和苏从外头回来,在思园门口站了好一会。
夏天蝉鸣声声,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的热气,草木在风雨肆虐后有一种扭曲的旺盛。好像封闭空旷的思园也可以是世外桃源,将一切阻隔在外,容得下另一番光景。
南和苏推门进去,走向能将他吞噬的葱郁生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