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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雨痕
    关闭麦克风时,王建义正好结束通话,推门而入。

    气流被搅乱,带起微尘在落日斜照下纷纷扬扬地舞动。

    “啪”王建义一巴掌拍亮灯光。

    屋内情景顿时无所遁形。

    手机在掌心掉一个头,周雨晚揣进外套兜里,挺身,站直,转身面朝他。

    商渡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设备,而后也拉开转椅起身。

    “检讨完毕,我们可以走了吧”周雨晚问。

    王建义走过来,指尖“笃笃”敲响桌面,沉声命令“交出来。”

    “什么”周雨晚一头雾水。

    “检讨书。”王建义没好气,“让我看看你们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哦。”周雨晚点点头。

    盲猜是刚才他忙着接电话,没听清商渡都检讨了些什么鬼玩意儿诚然,那些毫无悔过之心,甚至堪称炸裂的内容,跟检讨没半毛钱关系。

    再加上广播室离教学楼挺近,大概是其他学生非同凡响、异常激烈的反应,传递到这儿,被他察觉到了,所以他想亲自确认一遍。

    周雨晚从善如流,掏出被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两指抵在桌面上,往前送,“可以了”

    王建义没放人,偏头,视线越过她,冲商渡抬了抬圆润的下巴,粗犷声嗓低震

    “你的。”

    周雨晚让开一步,方便他锁定目标,兴师问罪。

    模样端得乖巧温顺。

    商渡随手把抓揉成一个球的纸团,放在桌上。

    王建义横他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像在压脾气。

    唰啦两下扯开纸团,光线穿过,一片空白。

    他皱眉,脸上一闪而过的是“写得很好,下次别写了”的晦气。

    双手用力攥纸,犹豫的那一秒,大概在想罚都罚过了,要不息事宁人,就这么算了。

    可对着这么一张白纸,又想到这个学生年纪轻轻就狂到没边,要不要挫挫他锐气。

    最后不知怎么,怒气一发不可收拾,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气冲冲道

    “什么意思啊你这什么意思”

    他左手拎白纸,右手粗指把纸张打得啪啪响,“你这意思是你检讨了个空气”

    一针见血,您说得对。

    周雨晚附和地点着头,只差没给他竖个大拇指。

    商渡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

    王建义也瞥见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在这幸灾乐祸”

    这火莫名烧到她尾巴尖,周雨晚蒙了一下,跳出来反驳“您让写检讨,我不写了么”

    王建义“就你写的那玩意儿,能看吗啊随便抓个小学生过来,都写得比你有文采。”

    “小学生写得好,那您怎么不让他们写”周雨晚呛他。

    “我写得再烂,好歹是写了的。不像他,”她伸手指向八点钟

    方向的商渡,“他现编个检讨,还要抄我的。”

    “他抄你的”王建义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人年级第一用得着抄你那四不像的检讨书”

    “再怎么四不像,我这好歹还是检讨书。”周雨晚坚定不移地抻着胳膊,又指了指商渡,“不像他严重偏题,写的那叫检讨书吗那分明是”

    话到这里,她一愣,喉软骨一滚,剩下所有话默默咽回肚里。

    伸得笔直的指头,也因底气不足而蜷起。

    她把手垂放回身侧,激动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分明是什么”王建义质问,“说啊,让你说你又说不出来了是吧”

    她能怎么说

    说这家伙,当着全校学生教职工的面,把广播检讨整成了发布会官宣恋情,好好的检讨书说得像情书

    还是积极阳光点,说他给整成了高考动员会,还是“执子之手,与子耗到八十岁”特别版

    “他要连这个都得抄你的,那我也用不着当什么主任了。”王建义撂话。

    紧接着,就听双手环胸,作壁上观的商渡,幽幽来一句“我的确抄了她一段。”

    王建义“”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补充“您要不信,全校五千人都可以作证。”

    王建义“”

    打脸来得如此迅速,王建义脸上挂不住。

    哪管高考不高考,直接把话一撂,让这俩逆子,晚自习去储物室领俩腻子,不把南门那边被烧毁的围墙,刷得和他的检讨书一样白,这事没完。

    南门离教学区挺远,靠近男生宿舍,被烧毁的那片区域更是偏僻荒凉,人烟稀少。

    墙内是草坪灌木丛,宽阔校道,和成排高耸的宿舍楼。

    墙外是夹道的棕榈树,高大挺直,宽阔粗重的叶片,被晚风吹得哗啦作响。

    前两天,不知是哪两个大聪明,大半夜不睡觉,搁那儿抽烟喝酒思考人生。

    巡逻的保安发现后,烟也没熄,两人直接拔腿就跑了个没影。

    抓不到人,保安折回来,这才发现火星把草坪灌木丛给烧了。

    烧得算厉害,草坪黑了一片,灌木燎了两株,墙面约莫长一米高一米五的范围给熏成了黄黑色。

    商渡拎着两大袋东西走在前面,挺悠哉,像刚逛完超市满载而归。

    周雨晚跟在后面,手拿两个新的抹泥刀,当黄铜镲,一左一右擦得哐当响,“想不到身价亿万的白富美、高富帅,竟也有亲自操刀刮腻子的时候。”

    她声音被风吹过来,商渡听笑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不是第一次”

    “所以说你粗心大意,丢三落四,还记不住事。”

    折腾到这会儿,他嗓音懒倦。

    “大概是我们刚进幼儿园的时候吧,你觉得幼儿园挺好玩,哪哪儿都新鲜,还有那么多小傻蛋陪你闹腾。”

    抹泥刀相擦的哐当声停息

    ,周雨晚安静听着。

    关于那部分,她其实是有点记忆的。

    当其他小朋友因离开父母,而不安哭泣时,她见到幼儿园里有这么多同龄人,非常开心地想着有人陪她玩了。

    尽管后来,她好像也没怎么跟他们玩到一块儿去。

    “有一天,你手贱,用水彩笔在墙上画了一朵云,还撇了几滴雨,在旁边落款一个雨字。总共也就巴掌大的面积,问题不大。”

    他说。

    “问题是,你手贱就算了,还带着其他人手贱,把好好一堵墙画得乱七八糟。”

    “你别说,”周雨晚记起那件事了,“你不也跟着一起画墙上了我还记得你画的是个有鼻子有眼的太阳。”

    “那是狮子。”

    “”周雨晚撇嘴,“差不多啦。”

    “差多了。我记得我劝过你的。”商渡说,“反正后来被老师看到了,要求叫家长来解决。”

    “我爸妈才不管这些事。”

    “对,所以最后这锅是我背的,请工人重新刷漆的钱,也是从我零花钱扣的。”

    现在想想都觉得乐,他轻哼出声

    “那时候临近月末,我零花钱剩得不多,我妈说我再闯祸,钱就要从老婆本里扣了。”

    说到这里,人也到了被烧毁的墙前,他回头,目光笔直落她身上。

    昏黄路灯打下来,拓出两道颀长人影,印在烧痕斑驳的墙面。

    挺复古,有一种旧电影的年岁感。

    周雨晚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心说难怪他把这段往事记得这么清楚。

    小气鬼。

    “那是多少钱”她问,“你报个数,我帮你把老婆本补上。”

    “算了。后来你用零花钱请过我不少,算两清吧。”

    他把东西随手撂在焚毁的草坪上,蹲身,探出几根手指扒拉两下袋里的东西。

    腻子膏、刮刀、砂纸零零散散一大堆。

    周雨晚也蹲身,两把抹泥刀丢回袋里,对着这些东西,一筹莫展。

    但商渡不动,她也不动,陪他唠着“我也记得我没少请你。”

    他撩她一眼,“那你记得你钱哪来的么”

    “记得。”

    她低着头,随手挑一把拿着挺顺手的刮刀,斜插进地里,一下一下铲着焦黑的草皮。

    那时她太小,对金钱没什么概念。

    她爸妈基本不给她钱,也不让她身上留钱。

    逢年过节收到利是,她跟其他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是要把钱上交给家长的。

    但不排除会出现意外,比如她自己拆开利是封,拿钱出来玩。

    陆卿晚找她收钱的时候,她给多少就是多少,从没想过要认真检查,看她有没有把钱藏起来,或者落在某处。

    后来,她藏起的那笔钱,被跟她比较亲近的保姆给哄走了。

    她当时特乖巧,特好骗,保姆

    让她找父母要钱,她真会去找。

    一拿到钱,就巴巴地交给她,让她给她买零食吃。

    如果父母不给她钱,她就拿自己藏起来的钱给她。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

    有一次,商渡来找她,正好撞见保姆哄她拿钱给她。

    他觉得不对劲,中途拦住她的手,没让给,冷着张脸跟保姆对峙。

    保姆见他人小鬼大不好骗,随便说两句想糊弄过去。

    没想到他竟把这事说给余曼听。

    过没多久,又传到陆卿晚耳朵,一话不说就把那保姆辞退了。

    再然后,她终于形成概念,知道钱的作用,也知道怎么分辨钱币了。

    不过,钱还是没攒下来。

    去买玩具,买贴纸,买零食,零食得买双人份的,其中一份给商渡,他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回忆这段往事,其实挺让人不爽。

    周雨晚情绪低闷,在想,如果那时候没有商渡,她会怎样

    是不是还在傻乎乎地给人送钱,典型的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说不出的憋屈酸涩,从心口涌上喉咙,再逼进眼眶,她眼睛起了雾,情不自禁地喃喃“商渡”

    “嗯”他应声,可能是听出她声音不对,伸手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她觉得她该说声“谢谢”,可手下没控制好力道,刮刀猛力一铲,一抔泥沙直接飞到他鞋面,溅上他裤腿。

    “”

    “”

    再煽情的气氛都没了。

    他做一个深呼吸,压着气性,又好气,又好笑“你会不会刮腻子”

    她摇头。

    “我也不会。”他说。

    周雨晚“要不我们还是叫工人”

    “嗯。”商渡点头,英雄所见略同,“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周雨晚抓一把焦黑的草,碾碎,灰烬沾染葱白手指,她站起身,裙摆在风中轻晃,踩着一地狼藉,走到墙前,用食指点两点,再勾一道弯弧是个笑脸。

    灰色太浅,夜色太深,又是在烟熏火燎的墙上,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商渡。”她又叫他。

    商渡起身,懒懒地应“嗯”

    “反正都是要叫人重刷这面墙的”她轻声说,“我想看你画有鼻子有眼的太阳。”

    “”他叹气,“都说了那是ion,狮子。”

    既然没人打算在今晚刷墙刮腻子,那干脆玩到底,疯到底。

    就看在这堵本就面目全非的墙上,能涂抹出什么样的色彩和形状。

    周雨晚把巴掌拍在墙上,问他“上次你生日,不是弄了很多人体彩绘颜料么还有剩的吗”

    “赵丞车上不知道还有没有。”

    这么说着,大少爷哪管现在是不是晚自习时间,一通电话打赵丞那儿去,把人叫出来。

    赵

    丞挺哥们儿,估计也是闲得慌,叫他来他还真马不停蹄地来了。

    到停车场,开他那台玛莎拉蒂的后备箱。

    除了上次剩余的一些人体彩绘颜料和荧光棒,还有一打啤酒,一箱矿泉水。

    甚至还剩了些烧烤用的烤架、炭火和油刷。

    杂七杂八一大堆。

    周雨晚把所有油刷、颜料和荧光棒拿出来,问他俩喝不喝酒,喝的话,也拿出来。

    最后关上后备箱,三个人重返那堵墙。

    “我早就看出你俩有点什么了,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可真是深藏不露。”

    赵丞边喝酒,边感慨。

    商渡懒得搭理,周雨晚也不吱声。

    “十八年的青梅竹马,牛逼死了。”

    他拿一个油刷,蘸取荧光绿,在墙面胡乱写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字样,边说

    “更牛逼的是,过去两年多,即便是我们这么friend的关系,我都没发现。”

    商渡找了个位置,用荧光橙画一个圆,定下狮子的轮廓,“那现在不就让你知道了”

    赵丞“是啊,之前你们那么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现在突然爆出来,是为什么”

    “因为人言可畏。”周雨晚出声。

    商渡赶在洪水到来前,将那些流言蜚语引向平缓地带,避免两人最终被八卦的洪流冲垮。

    当然,就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在这种事上,会吃的苦头,会遭受的非议、诽谤和冷眼,大概率要更多些。

    他在保护她。

    她知道。

    商渡偏头和她对上一个眼神,她接受到信息,赧然挪开眼,专注画自己的粉色云朵和蓝色雨滴。

    “还以为你们真的在刮腻子呢,都准备来帮你们了,结果你们在玩”身后传来女声。

    回头,说话的人是顾紫琼,在她旁边站着殷璇,另一边是柯思萌。

    “你们三个才是,”赵丞嗤笑,下巴抬挺高,傲得很,“不好好上晚自习,跑出来干嘛”

    “你不也是不好好上晚自习,跑出来的么”柯思萌怼回他,“在群里看到晚晚说,他俩被罚来刷墙,我这不就想着来帮个忙嘛”

    商渡挑眉,觉得她们挺有意思“两手空空来帮忙”

    “我们没刮过腻子,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殷璇说,把手中的外卖盒往前递,“不过,当心你们会饿,所以带了些吃的过来。”

    “带的什么”周雨晚问。

    殷璇“水果沙拉、烧烤什么的。”

    “靠。”赵丞鼓掌,手中啤酒罐里的酒水往外洒,“有酒有肉有娱乐项目。”

    他斜额朝墙面一指,怂恿她们,“来不来玩”

    她们仨微愣,没想到来帮忙收拾残局刮腻子的,最后会演变成来雪上加霜,到处涂鸦的。

    柯思萌皱眉,“要是被教导主任看到,会不会更生气呀”

    想

    想那画面,周雨晚笑了“然后我们六个一起全校广播检讨”

    赵丞轻吹一声哨,“六个人一起,你还怕啊”

    有时候,人类的从众心理挺可怕。

    一个人犯错,或许会羞愧难当。

    两个人犯错,庆幸自己有伴。

    人数一旦到了三个及以上,就都不当一回事了。

    油刷还剩三把,刚好一人一把。

    六个人闲聊着,啤酒开了几听,能喝的都在喝,水果沙拉和烧烤也都一扫而空。

    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都挺有默契地没找出个大音响播歌。

    但赵丞还是耐不住寂寞,要给自己来一首bg,手机里放着akeu。

    他喜欢a神,这会儿跟着节奏律动身体,夜店小王子的本性暴露无遗。

    玩到后面,不知是谁先开的头,提到商渡在广播室里的那一段发言,提到高考,提到梦想和信仰,问起大家今后想去哪所大学。

    “申请得早的话,过段时间,应该有一批offer要出来了吧”柯思萌不确定道,“你们有申请国外的学校吗”

    赵丞灌一口酒,摇头,“我目标京大。”

    边说,边在墙上落笔“京大”一字,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商渡,“哥们儿,你是麻省理工没跑了吧”

    “嗯。”商渡很轻地应,抬手随两笔,写下简称“it”。

    “我中大。”顾紫琼边说边写,喝挺嗨,字迹有点飘,扭头问殷璇,“璇宝,你呢”

    “我啊”殷璇莞尔,没有另起笔,顺着商渡的“it”,写下一横,再一竖,两笔,画正字的计数方法。

    “你也去麻省理工”赵丞挺意外。

    柯思萌目瞪口呆,恍然记起她也是分数榜上赫赫有名的大学霸,又好像不是那么震惊了。

    殷璇咬着啤酒罐,有点羞赧,也有点骄傲,“怎么他能去得了,我就去不成小心我告你歧视女性。”

    “行行行,妇女能顶半边天。”赵丞抱拳告退,“是在下冒犯了。”

    “那你呢”赵丞问柯思萌,“你想去哪儿”

    “鹏大”柯思萌不确定地写在墙上,“离家近,步行不过几分钟,一下课就回家喝汤。”

    最后,只剩一个人。

    所有人回头,目光落向她。

    她那会儿已是微醺,坐在从附近男寝顺来的一张破椅子上。

    两腿屈起踩着椅子的横杠。一条细瘦胳膊搭在膝头,向前延伸着,细长手指松松地拎一听啤酒。另一只手托着下颌。腕间、颈项套着荧光棒做成的圈,散发妖冶的光。

    侧影对着他们,光照从另一头打过来,勾勒出她发丝的柔软弧度,和曼妙的身材曲线。

    慵懒,松弛。

    氛围感很绝。

    “晚晚,”柯思萌问她,“你呢”

    周雨晚,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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