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裴湛在梧州出事时,洪杉和程鸢都受了很严重的伤。
洪杉内伤严重,已不能再习武,所以选择退出暗卫营,去了绥州,不久之后便与苏念喜结连理。
程鸢伤了眼睛,幸而柳华医术高超,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治愈了她的眼睛,恢复了以前七成的视力。
柳华同她说,在医术上他能做的已经全做了,至于那三成视力,或许能通过她自己的锻炼逐渐恢复,比如可以去学习射箭,这种持续的瞄准训练可以增强眼部的力量,或者是放风筝,远眺对她眼睛的恢复有好处,但切记不能过度用眼。
程鸢不是小孩子,对于放风筝自然没有兴趣,所以她自然选择去射箭。
只不过惯用的武器是剑,对于射箭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中有专门教授皇子公子射箭的师父,不过她不方便前去打扰,况且宫里有一人射箭技艺十分高超,比起教射箭的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人便是太子妃的大哥,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褚彦。
两人都在宫中,褚彦闲暇的时候也经常来东宫见太子妃,或是陪三个孩子玩,程鸢与他虽然并未说过几句话,却也是熟识的。
于是她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教自己射箭。
“我不会耽误褚大哥太多时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褚大哥只需教我些基本的射箭要领,余下的我自己悟就好了”她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即便这次恳请他,也会提前保证尽量少耽误对方的时间,
褚彦却是很是痛快地答应下来“无碍,反正我除了当值也没有旁的事情,下午申时我与人换值,你申时一刻去演武场等我”
“谢谢褚大哥。”
“不用客气”
申时一刻,程鸢背着弓箭准时在演武场等候。
褚彦还没来,她自己便依葫芦画瓢地随意连了几箭,几乎不能射中靶心,甚至有两箭连靶子也没碰到。
“你搭箭的方向反了”
褚彦姗姗来迟,一眼就瞧出了问题所在“你用的是三指射箭,左手持弓,箭就要搭在弓的左边,倘若用拇指法射箭,便搭在弓的右边”
他边说着,边上手调整了箭的位置。
“双脚与肩同宽,手腕手臂要呈直线,箭的主羽方向要朝向自己,才能避免羽片剐蹭到弓”
在他的指导下,程鸢这一箭果真与前面几箭大不一样,离靶心的位置近了许多。
这让她欣喜不已,扭头看向褚彦,褚彦也不吝夸奖“不错,再多练几次,让身体熟悉这些动作”
程鸢是个较真的人,虽然学射箭的初衷是为了恢复视力,但是既然要学,就学些真本事,日后也能多一个武艺傍身。
既然褚彦也不吝赐教,她便与他约好,每日在他换值后来演武场教她半个时辰。
在他的教导下,她射箭技艺可谓进步神速,只是在准头上总是差了些,毕竟她的眼睛并不算太好,远一些的靶子,总是看
得不是很清楚。
而褚彦生就一副好眼力,在射箭上也颇有天赋,聊天时她也曾羡慕“褚大哥眼力好,又有天赋,我怕是学一辈子射箭,也不及你一半”
他却笑笑“我眼力好是没错,不过天赋却是没多少,不过是被逼着学射箭罢了”
“那你在杀手组织的那些年,过得一定很不容易吧”
他叹了口气“在那种地方,若非不能掐尖,随时就有送命的可能,自然是被逼得用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况且他不止要自己活下去,还要照顾被拉去试药的褚辰,日子可想而知有多难过。
程鸢有些后悔提起让他伤怀的往事,她又是个不会安慰人,见他神思伤感,她在一旁束手无措,干巴巴地安慰道“都过去了,褚大哥,苦尽甘来”
褚彦猛地发觉自己竟然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样子,委实丢人,忙敛了情绪,故作无事道“命中注定我和二弟该有这一劫,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此机缘做这御前侍卫,祸兮福所倚,我也算因祸得福了。”
而后又催促她练箭“你如今射箭的要领基本已经熟悉,只是还不够得心应手,记得举弓之后,肩膀不要过于紧张,须得舒展彻底才好发力”
说完这些,便寻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你再练一刻钟,莫要贪多,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好,褚大哥慢走。”
程鸢在他走后又练了一会儿,好像还是做不到他口中所说的舒展发力的状态,于是便忘却了他方才的叮嘱,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多练了半个时辰。
眼睛有些干涸发疼,她随意揉了揉,便收拾了弓箭,这才回去。
夜里睡觉的时候眼睛仍有些不适,她便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而后身上实在疲累,便很快睡着了。
次日一早醒时,只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她以为自己刚睡醒了原因,复又闭眸小憩了一会儿,而后睁开眼睛,却不想仍是迷蒙一片
她察觉有些不妙,又揉了揉眼睛。
柳华曾叮嘱过她,说揉眼睛不是一个好习惯,让她以后尽量少揉眼睛,可眼下她心底有些慌,一时忘却了他曾说过的这句话,使劲揉了揉之后,眼前不仅没有变的清晰,反而更糟了。
目测只能模糊瞧见半丈之内的东西,程鸢摩挲着穿好衣服,这便出了房门,正好遇到阿圆。
她让阿圆转告褚瑶,说自己眼睛有些不适,今日怕是不能守在她身边,随后才往太医院赶去。
清晨微凉的风迎面拂过,她踏着秋露在甬道中行走,目视前方,面上无波,脚步快而沉稳,旁人根本瞧不出此刻她其实眼前如同弥漫着大雾,只能约莫瞧见轮廓。
一列黑色的侍卫队迎面走来,她能辨别出他们的位置,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她也无意看清,依旧脚步快速地往前走,却不想有一人忽然来到她的面前。
“程姑娘,这么早要去哪里”
是褚彦的声
音。
褚彦方才与抬手打招呼,却不见她回应,又见她步履匆匆,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过来问问。
“褚大哥,”她转脸看向他,眼神迟钝了些,慢了一瞬才落在他的脸上,“我眼睛有些不适,要去太医院找柳太医。”
“眼睛又不好了”褚彦方才也看出她眼睛比起平日确实无神了许多,也知道她之前眼睛曾经受伤的事情,“我送你去太医院吧。”
“多谢褚大哥,我无大碍,自己能过去。”
“我带你走小径,很快就能过去,不耽误当值”
“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
“跟我客气什么,快走吧。”
“那就劳烦了。”
褚彦带着她循着甬道往前走了一程,而后折入一片竹林小径中,他走在前面,替她挡下那些倾斜入径的竹子。
果然,在他的领路下,原本两刻钟的路程,不到一刻钟便到达了太医院。
“仔细台阶。”他提醒的同时,她已经被台阶绊到了,本能的伸手想要扶住什么,他立即握住她的手,扶她站稳。
程鸢借着他的帮助,抬脚上了台阶,而后与他致谢“谢谢褚大哥送我过来,你快回去吧,莫耽误了巡视。”
“好。”他这便要走,只是才走了两步便停下来,回头目送她顺利穿过太医院的院子,入了前堂,才算放心,而后便大步离开了。
柳华这会儿去给陛下请平安脉,程鸢坐在堂中等了一会儿,他才回来。
“阿鸢”他一入堂中,便瞧见了她,“怎么了”
“柳太医,我的眼睛”先前她虽然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但心里难免也会恐慌,见到他,才敢将心底真实的情绪表露出几分,“我昨日眼睛有些干涸和疼痛,今早醒来,便看不清楚了”
“莫慌,我给你瞧瞧”他立即净了手,弯腰仔细检查她的眼睛。
原本澄澈分明的眼睛有些微浑浊,且眼底有红丝,该是过度用眼所致。
“没什么大问题,是最近眼睛太过疲劳所致,先闭上眼睛,我给你按摩一下眼周,等会儿再给你开些药,内服外熏,过几日就好了”
听了他的话,程鸢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她毕竟是个暗卫,若没了眼睛,不止这一身功夫没了用武之地,甚至日后生活都成问题。
幸好没出大事。
她仰着脸,闭眸感受着他的指腹在她的眼睛周围不轻不重地按着,他按过的地方有些酸疼,可酸疼之后又觉得舒适,这样的感觉让她十分心安。
柳华边按着,边与她说话“听说你这几日,日日都与褚侍卫学习射箭”
“嗯,是我忘记了你的叮嘱,一时贪多,才让眼睛受伤”
“凡是都有度,贪多则不快,”他的手落在她耳边两侧,扶着她的脸,指腹按在她的眼下,“况且要锻炼眼力,不止可以射箭,也可做些旁的,比如放风筝,远眺,多
看些山林草木,这些都于眼睛的恢复有益”
“我不喜欢放风筝。”她说。
“你放过风筝吗”
“没有。”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选去了暗卫营,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训练,每上升一级就能拿到更多的奖励,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指望着她拿更多的钱回家,所以她没有功夫出去玩,更没有闲情逸致去放风筝。
“没有放过风筝,如何说不喜欢”他顿了一瞬,才接着道,“其实不管是射箭和放风筝,都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你的病因不在这上面,而在于你每日须得保持高度警惕,甚少有放松的时候,这才是你用眼最多的地方”
“我要保护太子妃,自然不能有一刻懈怠。”她身为暗卫她要及时发现太子妃身边的危险,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所以你得安心休养几日,最好什么都不要做,身心都要静养,”他想了想,又觉得只在宫内休养还不够,“我攒上两日旬休,等过几日你眼睛恢复好后,便与太子妃告假两日,我陪你去宫外放松放松”
她听着有些诧异“柳太医,你对病患都是这般尽职尽责么”给她医治不说,还要陪她出宫放松,委实太周到了些。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只是希望你的眼睛快些好起来,你莫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她心中虽觉的异样,却倒也真的没有往别处想,“只不过,我自己就可以,不必劳烦你。”
“不算劳烦,就当咱们结伴出去游玩了”
他仔细替她按摩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叫她睁开眼睛,问她这会儿可有好一些
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前的雾气果真淡了许多,来时她遇到褚彦时,分明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可这会儿同样的距离,她却能辨析出柳华的五官。
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的脸上悄悄生出一抹红晕来“好多了,多谢柳太医。”
柳华直起身来,面上神色有些不自然“那我去给你抓药,你这里等我片刻”
不消一刻他便抓好了药,同她说哪些是需要内服的,那些是用来外熏的,而后拿出一条带着药香的绦带,覆在她的眼睛上,帮她系好。
“外面阳光浓烈,你今日先莫要见光,我送你回去。”他背起药箱,叫她牵着药箱一侧的带子,而后扶她起身。
她却迟疑道“多谢柳太医,不过我自己可以回去。”只要不走小路,回东宫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回去。
他笑笑“还是一起吧,正好前两日晚晚小殿下身子有些不适,我今日再去给她瞧瞧”
回去的路上自然不用循小路回去,柳华常在宫中行走,又是陛下器重的太医,认识他的宫人自然不少,几乎每走几步,便能遇到宫人同他打招呼。
“柳太医早上好啊”
“柳太医又去哪个宫里出诊啊”
“身后这位姑娘是”
几乎每个宫人都会问这三个问
题。
柳华也不厌烦,每次都耐心与不同的人回答三个几乎相同的问题。
“早上好。”
“我去东宫一趟。”
“这位是太子妃身边的人”
不管对方身份地位高低,他的语气始终如一,同样的和气,并未任何烦躁的意味。
程鸢听了一路,随口感叹道“柳太医,你人缘很好”
和她不一样,她不太会与人打交道,与人交谈也无法言深,所以朋友并不多,大都是东宫的人,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除此之外,也只有柳华,以及最近新交的朋友褚彦。
“阿鸢的人缘也很好,只是你不经常出来走动罢了”
“谢谢你的安慰。”
柳华愣了一下,笑道“这不是安慰,是我的真心话。”
“谢谢你真心的安慰”
她和柳华一起回到东宫,褚瑶见她这般,自是关心,柳华替她说了伤情,不待她开口,褚瑶便与她道“正好这几日晚晚身体不太舒服,宫外的事情也没有太忙的,这些时日我便不出宫了,你不必守着我,多多休息便是。”
中午褚彦来了一趟东宫,除了看望褚瑶和晚晚她们,也来探望了她一番,问她眼睛如何可有大碍
“多谢褚大哥关心,我没事,休息几日就好了。”她才喝了一副药,正准备药熏。
取出火折子之后,摸索着去点燃,手上忽然一空,是褚彦将火折子拿了过去,很是利索得点燃了团好的药,阖上熏炉的盖子后,随即将火折子收好“你如今眼睛不好,这种事情便叫人帮忙便是,万一烫着自己怎么办”
“我能做好,便不给旁人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人生在世,不就是你麻烦我,我麻烦你吗”
“是吗”这样的道理,她倒是第一次听。
“你啊,就是太要强了,什么都想着自己做,就像方才,我这么大一个人坐在你的面前,你就没想过请我帮忙么”
“要强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太过要强,会让人心疼”
程鸢沉默下来,在认真思考他的话原来麻烦别人,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是以五日后,她的眼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柳华邀请她一起出宫游玩,她想起褚彦同她说的话,便没有拒绝。
她同褚瑶告假时,颇有几分歉意,觉得自己出去游玩是不尽职的表现。
没想到褚瑶非但没指责她,反而叫阿圆给她拿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塞给她,说难得她想出去放松一下,一定要玩得尽兴些,三日不够尽兴,就五日,五日不够,就七日
她攥着钱袋子,心绪复杂,却很开心“多谢太子妃。”
“去吧,注意安全。”
程鸢这便与柳华离开了皇宫。
中午褚彦又来了东宫,与褚瑶说了几句话后,便问起程鸢来“程姑娘的眼睛恢复得如
何了我瞧瞧她去”
“大哥莫瞧了,阿鸢今日出宫了,和柳太医一起”
“她出宫了”褚彦惊讶道,“和柳太医”
“是啊,柳太医说出去放松几天对她的眼睛恢复有好处,便一起出宫游玩了。”
褚彦一听便急了“不是他一个太医,负责在宫里给她医治就够了,怎的还陪着一起出去了”
褚瑶看到大哥着急的神情,便了悟“大哥,你不会是喜欢阿鸢吧”
在自家妹子面前,褚彦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看出来了”
“大哥,你怎的不早与我说”褚瑶这会儿不免后悔起来,“难得阿鸢今日开口说想出宫游玩,我便多给她拿了些钱,让她在外面多玩些时日,不用着急回来”
褚彦倒不是担心程鸢几日能回来,他担心的是柳华“那柳太医不会也喜欢程姑娘吧”
“大抵是的,不然怎么会跟阿鸢一起出宫”
褚彦狠狠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挖墙脚了”
褚瑶小声揶揄道“柳太医认识阿鸢在前,你认识阿鸢在后,不一定是谁挖谁的墙角呢”
褚彦觑了自家小妹一眼“你未来嫂嫂都被别人挖走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程鸢与柳华出宫之后,柳华问她可有想去的地方。
程鸢去过的地方不多,当年被太子殿下从暗卫营中挑出来指给了褚瑶,她随褚瑶去过绥州和清州,后来太子殿下去梧州那次,她和洪杉也跟着一起,便是在那里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刺杀,双方死伤无数,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去梧州吧,”她说,“我的家在梧州。”
梧州是生她的地方,也是她差点死掉的地方。
她八岁被父母送去暗卫营,当时弟弟妹妹也随她一起去了,那时候爹娘并不知道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若是被选中了,就能得到一笔不少的银子。
后来她和弟弟被一起选中,妹妹被送回家中,又过了两个月,弟弟受不了训练的苦,哭着要回家,爹娘舍不得,退了一半的银子,把弟弟领了回去。
她也想回去,可爹娘说,手里的银子已经不足以退还了,若她也回去,家里只能砸锅卖铁借钱来赎她了。
她无奈只能继续呆在暗卫营中,埋头苦练,三个月一次小考核,半年一次大考核,每升一级,就能拿到更多的银子。
每次升级考核后,爹娘便会来找看她,若她成功升一级,他们便拿走九成的银子,若是没能升级,他们便会失望而归。
后来她等级渐高,被调去了隐秘的营地,不能随意与外人见面,她好像也没有了见人的意愿,只是每三个月得到一笔银子后,便麻木地托人送回家中,自己除了训练,已经过得无欲无求。
她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呢
三年还是五年又或许是八年
她想不起来
了,也懒得去想。
抵达梧州后,程鸢依着儿时的记忆,寻到了家乡。
离家已有十余年,村里的光景与她记忆中已经大不相同,她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问了路边闲话家常的老人,才得以找到自己的家。
幸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搬家。
程鸢每三个月都会给家中寄一笔不菲的银子,这笔银子足够让一家人过得很充裕,她以为,家人应该过得很好才是。
离家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确实已经翻盖成更为宽敞的砖瓦屋舍,她拍了拍门板上的铁环,想喊声“爹娘”,却觉得喉咙犹如被梗住一般,好一会儿才道了一句“我回来了。”
她拍了有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走路的声音,只凭声音便能断出步履蹒跚而缓慢,像是一个苍老的人。
可是爹娘如今也不过四五十岁年纪,不该这般苍老才是。
“谁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我,阿鸢。”多年不曾相见,心里难免紧张,但是这种紧张不是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兴奋与期盼,只是单纯的紧张,像是见一个与自己有牵扯的陌生人。
院内的人在听到她的名字后,明显加快了脚步,程鸢甚至能听到对方的气息也变得急迫起来。
门闩落下,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多年做暗卫的习惯让她本能地先扫视了一遍院子,简陋得一眼就能扫干净,而后视线迅速落到开门的妇人身上。
对方身形佝偻,白发婆娑,面容苍老,颤巍巍的身子宛若风中之烛。
分明在她的印象里,娘亲是一个很康健的人。
“真是阿鸢回来了”娘亲激动得老泪纵横,颤抖着去拉她的手,“是我的阿鸢回来了”
程鸢有些不能接受娘亲老成了这个样子,那一双苍老干瘪的手甚至比她常年练剑的手还要粗糙,良久,才从喉中挤出一个字来“娘”
“哎,哎”对方忙不迭地应着,拉着她的手哭,口中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
街坊邻居瞧见了,纷纷往这边看来。
程鸢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便携着娘亲的手往里走“我们进去说话吧。”
柳华提着礼物与她们母子一起进了院子,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关上了大门。
穿过院子,入了堂屋,程鸢又打量了一番,偌大的房屋中,摆设少得可怜,就连桌椅板凳也已老旧不堪,娘亲寻了两个稍微结实些的给她和柳华坐
柳华没坐,将凳子让给了老人,自己拿了一个快要散架的凳子,勉强坐着。
程鸢的眉头一直皱着,问娘亲“我这些年寄来的钱,家里没收到么”
娘亲面露尴尬之色“你每三个月寄一次,我都收到了。”
“那怎的还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只她三个月的月俸,便抵得上村里百姓一家人几乎一年的地里盈收,她给自己留的很少,九成多都寄了回来,若是精打细算的用,家里早该是村
里的富户才是。
娘亲听她这样问,便呜咽地哭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爹爹和弟弟呢”她问,“弟弟应该早就成家了吧,怎的不与你们住在一起”
“你爹爹和弟弟早就不在了”娘亲边哭,边与她说了这些年的事情。
原来在她被调去另一处隐蔽的暗卫营后,她的弟弟被村中恶霸欺负,跌入水中溺亡,爹爹去找恶霸一家讨说法,被他们失手打死。
那恶霸一家与县令有些亲戚关系,将罪责推到家中小厮身上,不久之后就搬离了这里。
家中便只剩下娘亲和妹妹相依为命,还险些被大伯家吃了绝户,家中积蓄被人抢去,只留下这么一座空宅子。
前两年妹妹也嫁了人。她嫁得不好,对方是个赌徒,当初就是摸清了她们家每三个月会有一笔不菲的银子进账,才会装成良人模样将妹妹哄骗了去。
两人成亲之后不久,对方便露出了真面目,逼得妹妹时常回娘家拿钱,若有不从便拳脚相加。
妹妹也是被打怕了,只能回来找娘亲要钱,于是这两年程鸢寄回来的钱,全都尽数进了那赌徒的钱袋。
母女俩这一肚子的冤屈没处诉说,村里那些恃强凌弱的都欺负她们家没有倚靠,只有一个按时寄钱回来的大女儿,却常年不归家。
程鸢听得心中绞痛,她想问她们为何不告诉她,却又想到这些年她对亲情愈发淡漠,老家寄来的家书她从来不看。
她们应该早就写信告诉她了,只是她没有拆开那些信罢了。
却没有想到原来爹爹和弟弟早就不在了,原来母亲和妹妹竟然过得这般凄惨。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问娘亲“那恶霸一家,现居何处”
娘亲看出她要报仇的心思,忙按着她的手道“阿鸢,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莫要招惹是非了。他们背后有人,咱们斗不过的”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逍遥法外这么多年,合该双倍偿还才是”
娘亲还是不敢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和居处,柳华提醒他,既然当时闹到了县衙,县衙里肯定会有记录,去查一查,一定能找到。
程鸢安抚娘亲“等我把这里的事情了却,就带你和妹妹去京城,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说完,连水也没喝,便与柳华一起出了门。
他们去了县衙,程鸢并不打算明目张胆地去查,既然娘亲说那恶霸一家与县令有关系,她若惊动了县衙,反而会引起对方警惕。
于是她让柳华在外面等着,自己则偷偷潜入进去,花了许久终于找到衙门里存放案件记录的地方,又花了些时间找到了爹爹和弟弟的案件,记下了恶霸父子的名字。
次日,她与柳华一起打听到了恶霸现在的住处。
对方没有搬离梧州,当年事发之后,他们便在城中买了一处宅院,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如今家中以贩卖布匹为生,生意甚至做得很是不错。
当天晚上
,程鸢没有回家11,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夜色过半后她换上一身黑衣,准备出门时,柳华却站在门外“我与你一起去。”
程鸢抬起手中的剑问他“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柳华神色不变,他当然知道她今晚要去杀人,“我与你一起去,我虽不会杀人,但你若受伤,我可以救人。”
“这件事我自己可以,不用劳烦你,而且,”她看着对面儒雅清隽之人,对方眼眸似莲花般无垢,流淌着救死扶伤的慈悲,“柳太医,你是干净的人,我不想你沾染不好的东西”
“阿鸢也是干净的人,”他说,“至少是我见过的,最干净单纯的人。”
她静静地与他对视,许久,才道“那劳烦了。”
他们二人找到恶霸家中,仍如先前一般,他在外面等着她,她提剑跃过院墙,孤傲秀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多时,他听到院内传来一声惨叫。
而后整个院子忽然吵嚷起来,尖叫声,咒骂声,求饶声,狗吠声此起彼伏
柳华抬头望着天上的皎皎白月,银盘一般挂在广袤的夜空中,悠然而遥远,却又似抬手就能触碰到一般。几缕淡淡的云影萦绕在月畔,在清辉上弥漫下些许阴影,被夜风一吹,又慢慢地飘荡而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期待的人终于出现,她疲惫地跃上墙头,身形摇晃,已然站不稳。
他跑过来,张开手接住了她,手上很快感受到一片温热的粘腻。
她还是受伤了。
“你还好吗”
“还好”
他抱着她,先寻了个地方给她简单包扎,随后背着她回到了客栈。
伤在后背,是劈柴的斧头所伤,幸好躲避及时,没有伤到骨头,但是流血太多,须得尽快缝合。
他扶她趴在床上,用剪刀剪去她后背的衣裳,简单擦拭了血迹后,便立即着手缝合。
来不及熬琼酥散,他拿了块毛巾让她咬住“我会快些缝好,你尽量忍住。”
她咬下毛巾“我忍得住”
细小的弯针用酒浸后便穿上细线,他自己先稳心神后,便立即弯腰缝合。
弯针每穿过她的皮肤一次,她的身体便颤抖一次,每一个回合都要打一次结,而后再穿下一次
她的皮肤沁出一层冷汗,她痛得颤栗不已,却咬紧了毛巾,一声痛也不肯喊。
柳华的心跟着她一起颤抖,可手上的动作依旧快速而平稳。
整整三十六针,十八个结扣,他终于缝合完毕,立即取下她口中的毛巾“结束了,阿鸢。”
她面无血色,被汗水洗过的脸更显苍白透明。
她牵起唇角,虚弱道“我就说我忍得住,从小到大我都是最能忍的那一个”
他半跪在床边,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汗,看着她强撑的笑意,心中何止疼惜“阿鸢,以后可以不要这么能忍,你也可以喊疼,疼的时候可以哭,委屈的时候也可以哭”
“哭”她睫毛微颤,微微垂下,苦笑道,“有人哄,才会哭,我不哭”
“你哭,我会哄”他拂开她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那双倔强而冰封的眼眸,在他的手心里慢慢融化,终于化成一汪柔软的池水。
“我除了医术,还很会哄人,”他口吻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一池春水,“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只哄你一个”
她懵懂而恍惚地看着他,眸底不觉已有泪光,随即头一歪,晕倒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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