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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夜色沉寂,大军在山野间就地歇宿,桓宣靠坐在树下,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傅云晚。

    背景是六镇高而蓝的天空,青山苍翠,雪顶如云。她向他跑过来,跑得那样快,风吹着头发,衣襟翻飞。他迎上去了,拥抱着亲吻着,无边的绿草地旋转着,无边无际的野花,黄的白的红的,在身下,在脸侧,天空开始旋转,他们也是,无休无止,水乳交融,晕眩般下坠着沉沦。

    知道是梦,然而这梦好得很,根本不想醒。

    “大王,”耳边传来低低的唤声,梦境突然中断,桓宣睁开眼,陈万站在身前,“该开拔了。”

    天边已经露出第一抹鱼肚白,身后的大军正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准备启程,桓宣站起身来。此次行军大张旗鼓,他还亲自向并州下了战书,全天下都以为他是要打并州,再从并州直逼邺京,但今晚他们会改道前往冀州,攻城。

    快些,再快些,打完这场仗,就能回去看她了。

    傅云晚一大早便起来了,洗漱完去看李秋时,李秋正在喂柞蚕,小竹匾里几只黑黑细细的虫子爬在柞树叶子上,傅云晚最怕这种软软的虫子,吓得心砰砰乱跳,连忙退到边上“这,这就是柞蚕”

    “是呀,”李秋想起来她怕这些,笑着把竹匾挪到一边,“你别过来了,现在有点吓人呢,过几天蜕完皮就好看了。”

    好看么傅云晚想起小时候李秋也养过蚕,白白胖胖的软虫子,也是吓人的,不敢再往跟前凑,走去院子里帮着摘了几枝柞树叶在廊子底下晾着,李秋还在忙,絮絮地跟她说着话“要晾得没有水气了才行,不然吃了容易生病。这蚕挑嘴得很,只喜欢吃嫩叶,老叶子不爱吃,又爱动,一个眼错不见就不知道爬去哪里了,总共才找到这么几只,还指着它们多产点卵呢,可不能跑丢了。”

    傅云晚在边上看着,她行动时腿脚还有点不利索,是那次挨打留下的后遗症,但不仔细看的话已经看不出来了,也许再过段时间就能全好吧。离开邺京,离开傅家,李秋在这边过得很舒心。

    她也是。

    “李夫人,夫人,该用早饭了。”阿金走来禀报。

    家里就这么两个主人,饭便摆在李秋屋里用,桌上放的都是牛乳、酥酪之类,李秋怕傅云晚吃不惯,一样都只夹了一点给她尝“这边天冷,要吃这些才扛得住,你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傅云晚其实是吃得惯的,因为桓宣常吃。夹了一块干酪泡在牛乳里,又加了些炒米,她动作如此熟练,倒让李秋发起愣来,又突然反应过来,眼中带了笑“这样好,能吃到一块儿,将来过日子就能过到一块儿。”

    说得傅云晚脸上一红,然而心里是甜的。是这样吗能吃到一起就能过到一起。相处那些天里她爱吃的桓宣都爱吃,他常吃的,她也都渐渐习惯了,他们还真没有什么不的地方。

    将来一定能过得很好。

    这天上午傅云晚挑了最浅显的一本农书细细

    为李秋讲解了,末后独自默写了几篇南史,又把带过来的行李整理归置了一遍,忙到半下午时那些跟李秋学裁剪纺织的陆陆续续都来了,原以为会是妇人,见了面才知竟全都是十来岁甚至七八岁的女儿家。

    原来六镇这边风俗与内陆不同,因这边大半都是军户,男人们常年在外征战不能顾家,所以家里事务一概都是女人们主持,如今春暖,各家女人们都忙着分派活计下田干活,家中的小儿郎们照例是要放马放牛练武,这些裁剪缝纫还有做饭烧水之类的家里活便都是女儿家在做,所以眼下来的都是她们。

    像花骨朵一般挤满了大半个房间,一个个眼睛明亮,笑声明朗,看得傅云晚心都要化了。从前在傅家时姊妹虽多,但都是勾心斗角,欺压她们这些南人出身的,哪有半点姐妹亲情眼前这些女儿家却都是天真淳朴,见她年纪不大便也不晓得叫夫人,一口一个阿姐的叫着,让人心尖上一直绕着笑,怎么都散不去。

    傅云晚忙着让阿金上茶果点心给她们吃,又要找玩的用的给她们,李秋笑道“厨房知道的,每次她们来都有准备,你别忙了,歇会儿吧。”

    果然没多会儿仆役就送来了茶果点心,又有剪刀、尺子、碎布头等物,李秋给女儿家们都分了,自己拿了大点的尺头丈量划线,一一讲解了,又指导她们裁剪缝纫,如此忙了大半个时辰后授课结束,女孩儿们也都没闲着,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案上剪下来的碎步,又帮着打扫归置。

    仆役又上了一次茶水果子,女儿家有吃果子的,也有来看李秋的柞蚕,叽叽喳喳问着该怎么喂养怎么建窝,什么时候蜕皮做蛹缫丝,李秋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忙拿了农书请傅云晚帮着解释,傅云晚便将书上的说的一一解释了给她们听,念着讲着,看着眼前一双双充满好奇和探索的眼睛,昨天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突然清晰地跳了出来她可以教她们读书认字的。

    这念头一出来,整个人都觉得振奋。她别的不会,但读书这件事因为是自小由母亲手把手教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甚至当初母亲为她开蒙时教了哪些字,怎么样一笔一划写给她看,怎么样给她解释字义用法,此时都清清楚楚刻在脑子里。

    她可以教这些女儿们读书认字的。她在这边不知道还能待多久,也许一年半年,也许一两个月,等桓宣忙完了必定会接她走,到时候谁来给她们讲解农书,谁来帮她们查找怎么养蚕的方子呢便是她能留得更久,能够讲解的其实也很有限,可如果利用这段时间教她们读书认字,那么今后,她们就可以自己看农书,自己摸索着养蚕缫丝,认得字以后,她们有那么可做的事,有那么多可能的将来。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从来都是这个道理。心里雀跃着,傅云晚定定神,柔声问道“你们想不想读书认字呀”

    女儿们愣了下,有摇头的,有不明白什么意思的,也有胆子小不敢说话的,几个胆大机灵的很快应道“想呀。”

    只有两三个人,比她想象的少得多,但万事开头难,总要走出去这第一步才行

    。傅云晚点点头“想学的话我来教你们,你们回去跟爷娘说一声,以后还是这个时间,跟着李夫人学完裁剪缝纫就来跟我学认字读书,每天加上半个时辰时间,好不好”

    众人都觉新鲜,三三两两答应着,傅云晚含笑看着,胸中生出无限感慨。想起何英,想起顾五娘,想起一路上见过听过的女孩子们,有许多事她无能为力,但也有很多事,她可以做点什么。她得为她们做点什么。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合府的人全都调动起来帮忙,有裁纸的,有去买墨买笔的,有去镇上搜罗书籍的,也有收拾屋子作讲堂的,傅云晚独自在拟章程,备案牍,回忆着母亲和顾玄素当时教她的情形,仔细选了明天要讲的内容,一遍遍斟酌准备着。

    阿金认字虽然不多,但也能写点简单的,此时在旁边帮着描帖子,鼓足勇气说道“夫人。”

    傅云晚抬眼,阿金眼巴巴看着“明天教的话,能不能也教教她们算数算账”

    傅云晚心里一动“是有什么缘故吗”

    “是前些天张家小四跟奴婢说的,”阿金自己觉得冒昧,很不好意思,“镇上逢五逢十有集,她时常去卖点蘑菇山货,但她不会算数总算不清账目,有好几次收少了钱回家以后挨打,奴婢记得夫人算账算得又快又好,要么教教她”

    傅云晚豁然开朗。比起认字,算数的确是更实用,更迫在眉睫的事,不认字也能过活,不会算数算不清账目,生活却有莫大的不便。她该教些实用的东西,毕竟她的初心,也是为了让这些女儿们以后过得更好些。夸赞道“你想得很周全,那么明天我也教她们算数。”

    阿金红着脸谦逊,李秋又说道“我想着加多这半个时辰虽然不算什么,但她们家里也未必肯让她们多待半个时辰,都指着她们回去干活呢。先前能来我这里就是因为时常给她们点零碎布料做点东西,又能吃茶果点心,给家里省一顿饭,如今再多半个时辰,就怕有的人就不来了。”

    傅云晚明白她的顾虑。这几个月里她走了许多地方,对于民生疾苦比先前认识深刻得多,一碗茶几个果子几块碎布不值什么,然而对于穷苦人家来说都是极难得的好东西,况且六镇本来就穷,这些女儿家恐怕整日都得做活养家,又如何能说服这些人家让她们多留半个时辰,学些暂时看起来没太大用处的东西呢

    思忖着“那就管一顿晚饭,来学认字算账的每人再给一套衣服两双鞋。钱我出,不从公中走账。”

    饭食、衣服鞋袜,都是最实用最急需的,贫苦人家一件衣服缝缝补补能穿好多年,便是看在这个份上,那些人家也会让女儿来的。

    “这就好了,肯定能来。”李秋放了心,“还是我来出钱吧,娇儿往家里捎了不少钱,我平常吃的用的都是府里供给,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这钱我出。”

    “我有钱呢。”傅云晚连忙拦住。

    顾家给的财物大多留在江东不曾带来,但是桓宣给了她很多。从前他的私账是王澍在管,她去范阳头一天王澍就把账目和

    钥匙都给了她,晋封的时候赏的许多财物桓宣也都交给了她,他说以后他的东西都是她管,随便她用。他心肠那样好,必定不会反对她拿出来做这些事。

    这天几个人商量了又商量,安排了又安排,到半夜时才觉得诸事妥当,第二天下午那些女儿们里的时候,府里已经专门收拾了一个小厅来做讲堂,众人跟李秋学完之后,主动留下来学认字的只有两个,傅云晚也没灰心,只笑着说道“回去跟你们爷娘说一声,我这里不止教认字,还教算数算账,愿意来学的都管一顿晚饭,给一套衣服两双鞋。”

    顿时惊住了一批人,这些女儿们家中都不富裕,一年到头难得有件新衣服,忍不住七嘴八舌抢着来问“真的”

    “真的。”傅云晚命阿金取了两套衣服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了方才要留下的两个,“这是你们的,拿着吧,鞋子待会儿量了尺寸再做。”

    两个人又惊又喜,都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从不曾见过的“真给我们了”

    “给你们了。”傅云晚柔声道,“若是想拿去换别的东西也可以,不过有一件,只能换你们穿的用的东西,不能给别人,回头我都要检查的。”

    这也是昨夜里她们商议出来的,丝绸之类虽然贵重,但对庄户人家来说却太娇贵不耐穿,不够实用,不如拿去铺子里多换几件经穿耐用的衣服。只是一件,六镇虽不像江东那般看轻女儿,但寻常人家有什么好东西也都要先紧着儿郎,所以她特地加上这一句,便是换回来的东西也都是女儿家用,免得她们什么也落不到。

    两个女孩儿紧紧抱着衣服连声道谢,傅云晚领着她们去小厅里学习,剩下那些女儿家连点心都顾不得吃,立刻便有人飞跑着回去跟家里商量,课上到一半时便回来了三个跟着一起上,到第三天时,所有女儿们都留下来认字算数了。

    裁缝铺里衣服鞋子加紧做着,李秋也帮着做,又跟着一起认字,阿金也来学,就连府中其他那些婢女们得了空闲也都来学,不多久镇中就传遍了,未来的晋王妃,如今的傅夫人极有学问又乐善好施,对年小的女儿们尤其另眼看待,一天天过去,送女儿来学的人家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镇上所有年小的女孩子们都在跟着这里学了。

    傅云晚忙极了,每日里只能挤出时间来默写南史,闲时与这些女儿们谈谈讲讲,为自己的书稿收集了不少素材,往往在灯下写到夜半才能睡下。

    除了这些事,每天还要给桓宣写一封信。怕寄得太勤耽误他,又怕信使来往暴露他的行踪,便都攒着不曾寄出。看看到四月初时,信已经攒了一大摞,这天一大早起来,想着昨日的事,不觉便又提笔开始给桓宣写信,写到一半时阿金来报,范阳来使。

    惊喜之中抛下笔飞跑出去,却是一大队车马载着许多箱笼,领队上前回禀“江东送来了夫人的东西,大王命属下送来给夫人。”

    出乎意料之外,登时觉得前尘往事,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是谢旃送来的,当初他就说过会把她的东西都送过来,这些天里诸事忙碌,已经

    很久不曾想起他了。他现在怎么样,朝堂上可曾太平,他的病可曾好了

    一时间心绪纷乱,半晌才又问道“大王如今怎么样了”

    “大王已经攻下中山、安国,正在冀州。”

    傅云晚急急追问“大王一切安好吗”

    “一切安好,大王请夫人不要挂念。”

    傅云晚知道,无论他好不好,他都只会告诉她很好,他是从来不舍得让她担心的。想把那些信给他,又怕打仗的时候寄信让他心乱,便只嘱咐道“告诉大王,千万多保重。”

    使者走后,傅云晚一时想着桓宣,一时想着谢旃,御夷消息不通,也不知道他们近来怎么样了百般愁绪一时都来,正是怅惘时李秋来了,帮她一起收拾行李,许是看出她心情有些沉,忙说起学堂里的情形“虽然才一个月不到,我看着比从前都伶俐了许多,都是绥绥的功劳。”

    阿金也道“刘家六娘最聪明学得最快,认得四五百字,都能读书了呢。张家四娘现在赶集也再没算错账了,她家里都说是夫人教得好,都感谢夫人呢”

    傅云晚听着说着,满心的愁绪消散了大半。每个人大约都注定有自己要走的路吧,谢旃如是,桓宣如是,她也如是。

    “绥绥,明天要么放一天假吧”李秋道,“地里农活忙。”

    傅云晚回过神来,桓宣重视农耕,所以六镇人也都把这当成头一等大事,近来该麦子除草间苗,镇里家家户户都在田里忙着,那些女儿家也都得去地里帮忙,是得放一天假。忙道“好。”

    第二天果然放了假,傅云晚闲来无事,便跟阿金一起去了马场。是山脚下一大片谷地,白日里马儿都放出来在山间啃草,阿金骑着马四下走动照管,傅云晚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坐在树下歇脚,微风吹送着山间的清气,头上云影走得极快,在山坡上投下大片流动的阴影,高天上又有黑隼,张着翅膀,在天幕留一个静止的黑影子。

    这就是六镇吧,高山草原,鹰隼碧空,唯有这里,才能成就桓宣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吧。他现在怎么样了,战事可还顺利

    万般思念不可开交,忽地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开始以为是放马的人,然而那蹄声快得很,几乎是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傅云晚回头,明亮日色下,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向她飞奔而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