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雾迟疑一瞬,伸出手。
孟弗渊却只轻轻将她手腕一握。
牵引的力度似有若无,她顺势下了车,落地时孟弗渊提醒一句“小心”。
在她踩稳的瞬间他便收回手。
陈清雾踩着那些石块往河边走去,听见轰轰的声响,抬眼回望,是头顶大桥上卡车经过。
这一阵声响过后,周遭反倒更显得寂静。
河岸边空气潮润,带着初夏的薄热。
一阵风吹过。
陈清雾深深呼吸,新鲜空气纷纷涌入肺腔。
她捋了一把头发,弯腰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子,扬手往河水扔去。
“噗通”一声沉底。
好像坏情绪的一部分也被扔了出去。
她轻笑了一声。
正准备弯腰再拣,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孟弗渊手掌稍稍摊开,掌上一把大小趁手的小石子。
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原来他手指这样修长,衣袖挽起露出分明的腕骨,那块算不上昂贵的银色腕表,都似被衬得身世矜贵,价值连城。
陈清雾顿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还是在小学,具体哪一年记不太清楚。
商场新开一家电玩城,祁然吵着要去,孟叔叔捱不过,叫孟弗渊带他们去,规定不准玩太久,把给他们的钱玩完了就必须回家。
兑的币祁然和她各拿一半。
那天开业酬宾,很多游戏有额外奖励。有个射击类游戏,按照单局最高分兑换奖励,第一名的奖品是个3d拼图,她很喜欢。
游戏枪是机枪结构,很重的一挺,她体格瘦弱,端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加上射击游戏玩得少,操作生硬,游戏币流水似的投进去,得分连前十都没进。
祁然过来帮忙玩了两局,也只进了前三,他还是记挂着自己的摩托赛车游戏,因此就让她算了,玩点轻松的,那3d拼图,他回头买给她就是了。
她仍然默默地自己刷分,直到所有游戏币用完。
那时孟弗渊将他们送进电玩城,就到旁边的书店看书去了。预估着游戏币消耗的时间,去电玩城接人。
孟弗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眼巴巴又闷闷不乐地望着那上面的积分排行榜。
孟弗渊打量她一会儿,伸手,径直将她手里空掉的币篮拿走,叫她在原地等着,别动。
没一会儿,他拿着币篮回来了,里面多了二十个币。
她刚要开口,他说,别告诉祁然。
随即将币篮递给她,说,帮我投币。
她之前完全没想过孟弗渊会玩游戏,而且玩得很不赖。
他端着游戏机枪面无表情,射击精度准得惊人。
只一局,就打出了一等奖要求的高分。
她叫来工作人员喜滋滋地兑了奖。还剩下十七个币,孟弗渊
问她,还有没有想玩的。
她逛一圈看中娃娃机里一个西红柿拟人小玩偶,孟弗渊用掉十五个币,帮她夹了出来。
还剩两个币,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就慷慨地“赏”给了孟祁然。
孟祁然看着她抱在手里的拼图和玩偶,问,是不是我哥代打的
孟弗渊冷冷地说我没这么无聊。
她拿玩偶挡住脸,抿嘴偷笑。
此刻孟弗渊手里的那一把小石子,就好似等待她去挥霍的游戏币。
陈清雾伸手,从他掌中拈起两颗,扬臂一一抛出去。
孟弗渊手指微动,因为她拈起石子的那瞬间,他掌心皮肤像是被轻啄了一下。
接二连三,石子丢完了。
孟弗渊问“还要吗”
陈清雾笑着摇摇头。
她迈开脚步,沿着河边往前走去,听见身后孟弗渊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地方吗”
身后孟弗渊“嗯”了一声。
“蛮安静的。”
孟弗渊又“嗯”了一声。
陈清雾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经过了前方的芦苇丛,河床里突立一块大石,水流变急促,发出哗哗的声响。
孟弗渊听见陈清雾出声了,但具体没听清楚说了什么,于是上前了一步,“嗯”
陈清雾脚步一停,转身,“我说”
一下顿住,因为没有料到孟弗渊与她只差半步,她一抬眼,差点直接与他目光相撞。
他神情实则分外寻常,可她却莫名后脊一紧。
上一回摔了风铃,她哭的时候,他过来拥抱她。
那时候明明比此刻要近得多,为什么丝毫不像此刻一样,那般不自在。
“我说,有点烦,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讲这件事。”陈清雾若无其事道。
孟弗渊静了一瞬,方平静开口“清雾,你说祁然不喜欢你,我觉得或许未必。”
陈清雾抬眼,“渊哥哥,你上回说你完全中立。”
孟弗渊点头。
“那你为什么帮祁然说话。”
孟弗渊看着她“我不是在帮他,清雾。”
那目光静邃而真诚,绝无强词夺理的意思。
“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孟弗渊又说。
陈清雾笑了笑,“有没有误会都不重要了。是我不要他了。无论他喜不喜欢我,我不会要他了。”
孟弗渊没有说话。
按理他该觉得窃喜,但丝毫没有。
因为只觉得清雾的笑意只在脸上,而不在眼里。
二十五年同生共长的情谊,真有那样容易切断吗。
如果她喜欢祁然,宁愿她得偿所愿。
这里空旷的风声不应该属于她。
留给他一个人就好。
孟弗渊张口,还未出声,陈清雾笑说“再劝信不信
我拉黑你。”
孟弗渊说“我并不准备再劝。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这就是我的决定。”
陈清雾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孟弗渊也就沉默跟从。
走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看了一眼,“要回去吗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心情好点了吗”孟弗渊看她。
陈清雾点头。
孟弗渊说“都随你。”
“我想再走一段。”
孟弗渊说“好。”
走了好久,直到周遭民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陈清雾终于停下。
她转身望去。
原来是那样长的一段路。
长得她绝对不愿再回头了。
孟弗渊低头看她,“是不是走累了”
陈清雾没有作声。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她还没说好,孟弗渊已经转身走了。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孟弗渊快步走进那段夜色。
等了有一会儿,就在她怀疑人是不是消失了的时候,她看见远方的黑暗里,车灯亮了。
车沿着河堤上的小道驶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前方荒草倒伏的路边。
她骤然想到九岁那年暑假,她打过电话之后,在小卖部门口等着孟弗渊来接。
夜色四合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铃铃的车铃声。
孟弗渊微微弓背,自行车风一样地驶近,他双脚点地,停在她面前。
他向着后座看了一眼,冷淡地说“上来。”
明明他语气那样不好,她累积一下午的提心吊胆,却就骤然无声地落了地。
仿佛天塌下来,她也可以信任孟弗渊。
此刻,她站在车灯映照的光亮之中,看见窗户落下,孟弗渊探身。
“清雾。”
“过来上车。”
文创园的那座柴窑,一年开窑四次,最近一次就在端午节前。
陈清雾跟柴窑的负责人提前做了预约,开窑之前将自己做好的茶具送去。
满窑之后,点火烧窑。
烧满二十四小时,再冷却七十二小时,方可开窑。
晚上,陈清雾给孟弗渊发了条微信马上就要开窑了,希望东西没有烧坏,不然又要继续拖安姐的工期了。
很快,孟弗渊便回复道什么时候开窑
陈清雾预计早上七点。
孟弗渊我可否过来看一看
陈清雾我们可能会六点半左右就到了,时间很早。
孟弗渊不要紧。
六点刚过,陈清雾收到了孟弗渊的消息,说他到那柴窑所属的工作室的门口了。
陈清雾叫他稍等,自己过去接他。
天尚未大亮,晨风里一股水汽。
拐过弯,便看见孟弗渊站在门前,只是简单的白衣黑裤的装扮,淡白天光里,却有种公子嫌锦绣,白纻作春衣的清峻。
陈清雾招手打了声招呼。
孟弗渊转身朝她看了一眼,随即启步朝她走来。
等他走到了跟前,陈清雾解释“柴窑要特别注意防火,所以建在后面空旷的地方。”
孟弗渊点点头。
绕过大楼,往后走去,一座房顶极高的厂房式建筑,其间是砖砌的窑炉,呈阶梯式往上延伸。
窑前已经挤满了人,大抵都是今天来等开窑的手艺人。
陈清雾踮脚往前探看,瞥见还有空位,就说“我们往前去一点。”
她从人群缝隙里往前挤去,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孟弗渊仍在原地,仿佛难以效仿她的行为。
她便后退一步,伸臂将他手臂一捉,“你第一次看开窑,难道只看人头吗”
孟弗渊手指微蜷又松开。
隔了衬衫的布料,手臂皮肤仍能清楚感知她手指的温热。
他似乎一瞬间丢失了思考能力,就这样被她捉着,挤过了人群,到了最前方。
陈清雾松了手,去掏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看时间。
孟弗渊不动声色地抬手,握了握自己手臂方才被她抓住的地方。
“算的吉时是六点五十八分,还要一会儿。”陈清雾将手机锁屏,说道。
“还要算时间”
“要算的。”陈清雾笑说,“就当是图个心理安慰。”
“一窑要烧多久”
“这里是新修的柴火炉,升温比较快,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就够了。像是德化那边的龙窑,一小时只能升温几度,可能就要烧六十多个小时。烧其实还好,最难熬的是冷却的时间,一般都要冷却三天以上才能开窑。”
“提前开窑会怎么样。”
“有可能会裂。我之前在瓷都玩小型柴窑,有一次就是忍不住提前开了,那一窑全毁了。”
孟弗渊看着她。
喜欢听她说自己喜欢的工作,那种神采飞扬叫他也能忘却烦闷。
“你去过德化”孟弗渊问。
“嗯。之前去那边参观学习过。德化白瓷特别好。现在那边的师傅已经能够用陶瓷烧出轻纱的质感了。”
这样随口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开窑时间。
各位烧窑师傅各敬了三炷香,诵“吉时吉日,开窑顺利”。
孟弗渊瞥见陈清雾也闭眼双手合十,似在紧张祈祷。
简单开窑仪式结束,两名师傅拎锤砸开了窑门封砌的砖墙。
一时烟尘四散。
窑工师傅进入窑内,从各窑室里依次搬出匣钵和垫板。
大家便似幼儿园接孩子的家长,一一去认领自己的作品。
等了好一会儿,陈清雾的那一批才被卸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往地上一蹲,检查匣钵里的器皿。
“外面光线好,去外面看吧。”孟弗渊挽起衣袖,俯身将那方形匣钵搬了起来。
“你衣服要弄脏了。”
“没事。”
往外走时,忽听一声欢呼。
原来是有人烧出了品相极好的窑变梅瓶。
陈清雾说“稍等我一下”,随即凑过去,得到主人允可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
片刻她就回来了,笑说“蹭一下他的好运。”
孟弗渊没能控制,微微勾了勾嘴角。
到了外面空地,孟弗渊将匣钵放下。
陈清雾蹲身清点战果,“还好还好,只烧坏了一件”
她拿出一只杯盏递给他,“你看你看,这只又有火彩又有绿色积釉,好漂亮像不像那句古诗,半江瑟瑟半江红。”
孟弗渊拿在手中,转圈欣赏。
“这个自然落灰的灰釉也好好看”她扒拉着那些瓷器,眼里熠熠发光。
孟弗渊目光越过杯盏,落在她身上。
那还是陈清雾大二那年。
他去国外参加了一个研讨会,要从北城转机回南城,便顺道请祁然和清雾吃饭。
餐厅跟清雾的学校在同一个方向,他先接了祁然,再跟祁然去接清雾。
祁然打了个电话,清雾没接,就说估计她在教室里做东西,没注意看手机。
祁然准备进去找人,他是第一次来这学校,也有意参观一番,就跟着一起进了校园。
祁然明显常来,轻车熟路地就到了陶瓷系所在的教学楼。
学生实操的教室在走廊最里端。
他站在走廊的窗外,越过一排呈晾陶坯的展架,一眼看到了窗边正在捏坯的女孩。
满窗绿意,叶间碎光如水微荡。
她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头发随意绑了起来。
满手的泥,却显得那张脸,如白釉一样干净漂亮。
是愣了一下之后,他才认出来,哦,那是陈清雾。
陈清雾上初一的时候,他就去读大学了,之后出国读研,回国创业,常居东城。
每年只有节假日匆匆一会,只觉得这姑娘长高了,身体看着没那么病恹恹了
除此之外,几无深交。
这一瞬间,他骤然意识到,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常常需要他额外照顾的世交妹妹了。
那之后,他总在闲暇时无端地想到那一幕。
后来回南城,两家聚餐,他总是无法控制去看她,初衷可能是希望看出一些她小时候的影子,来弥合那天那一瞥之下,难以言喻的陌生心悸之感。
但看得多了,就越来越难以挪开视线。
后来有一天深夜,父母去陈家打牌去了,他在三楼书房做融资计划书,正准备下楼喝水时,听见她和祁然回来了。
两人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上二楼,去了祁然的房间。
时至今日仍然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怎样惊觉自己竟然妒意翻涌。
那样丑陋而陌生的情绪,他从未体会过。
之后,他越是想要将这种妒念驱逐,越是在对她的关注中越陷越深。
以至于最后只剩被背德的负罪感深深折磨,深陷泥沼的绝望。
“渊哥哥你看这个。这个就是上次你选的那个试片的釉色,柴窑烧出来比电窑更漂亮。”陈清雾将杯子递到孟弗渊面前。
孟弗渊没接,她疑惑抬眼。
孟弗渊正在看她,但也似乎不是眼前的她。
目光幽邃,如深渊静默,明明应当是冷的,却叫她目光像是被灼烧了一下。
她心头一惊,仓促移开视线。
“我看看。”孟弗渊放了手里的那只“半江瑟瑟半江红”,来拿她手中的灰白釉。
他的声音分明这样平静,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她却犹自心惊,不敢再抬头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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